冉龙见英侠却是一脸落寞的样子,私下也觉心凉,适才的悲愤亦平伏不少,便道:“好!英侠你干的对极了!为父高兴得很!我父子俩就姑且让这贱种继续留下来,看看他有什么下场也好!嘿嘿……”
就是这样,英侠终于又可再次留在君府,只是,此刻的英侠,已经变了……
他,再没有黯然低首,无论他的身心受了多么重的伤,他依然挺腰抬首,负伤傲立!
他仍旧抬首傲立,也许,只因为他曾有一个不想他低首的娘亲——君夫人……
一个豁尽她生命令他抬首的女人。
他再不能辜负她。
唯一的方法,便是如她所愿……
再不低首。
然而,英侠纵然不再低首,却依然如前一样,不欲与任何人过于接近。
就在君夫人惨死的同一夜。
夜深。
夜深有雨,泣天的雨。
凄凄的雨,似在哭诉苍天,何已会令好人消逝,何以会令一个可怜的女人等不及看英侠盖世的一天……
偌大的君府,也为着君夫人的死,霎时变得如同——“墓”府。
而在漫天凄雨之下,有一个人,却依然未睡,他,负着满身满心的创伤,就在这漫天的风雨中,就在君府外的一个广阔的竹林内,寻找着一些他失去的东西……
英侠。
没有人为他所中的剑创疗伤,也没有人理会他所中的十三劲腿伤势,就连他自己亦忘记了伤,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寻回那半边玉佩!
他本送给君夫人的半边心意。
冉龙与英侠即使多么伤痛,想必也早已回房休息去了,纵使他们未必可以成眠。
惟有英侠,无论他受了多么重的伤,在歇息一会之后,他还是不惜冒伤、蹒跚地、一拐一跌地往那竹林寻找,却不料老天爷比人间的杀手更无情,竟于他寻找之时,下起雨来……
他浑身上下已给滂沱大雨打得透,伤口本已凝结的血块,复给冷雨化开,血,又再源源不住的淌出来,可是他犹毫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要寻出他要找得东西……
只要再找回那玉佩,英侠便再不能反悔,他必须如言让英侠把玉佩放回君夫人手上……
可是,竹林偌大,且遍地给豪雨打的泥泞,一个已伤得差点要趴在地上的人,要在此找回半截玉佩,直如大海捞针……
英侠找了许久许久,还是找不着那玉佩,可是他犹没有放弃的意思,然而,无论他的心多渴望能够找回它,他也仅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
雨,不但把他打至浑身湿透,他的身躯,亦开始冷得颤抖起来,而就在他冷得牙根打颤的时候,雨,仿佛突然停了。
雨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停,只是英侠却已没给漫天风雨泼打,因为他的顶上,遽然多了一柄伞!
而此伞的主人,此刻却竟然不顾漫天风雨打在自己身上,也要腾出这柄伞为一个落难湿透的英侠挡雨……
小暇!
一个将会纠缠英侠半生的人。
英侠微微抬首,赫见以伞为他挡雨的人竟是小暇,不由一愣,似没有想过她在此夜阑人静之时,还会冒雨前来看他,更没料到她宁愿自身湿透也要为他挡雨,他道:“是……你?”
小暇的鬓发已给雨水打得如水蛇般黏附在其额上脸上,雨水更在她小小粉靥上一颗一颗的滴下,已分不清她究竟有没有为英侠落难而哭,她仅是凄然的点了点头,劝:“英……名表……哥,算……了吧!那玉佩那样小,这竹林……却奇大,想必……它早已给……与水打湿的泥……埋在……地下,即使……你再找……也不会再找着……它的了……”
“不!”英侠坚持:“我不信……有志者事不成!只要它还在这里的话,我,一定会找着它!”
说时又继续俯身寻找。
小暇眼见他为要找回这玉佩给君夫人,不顾风不顾雨不顾伤不顾冷,私下实是深深感动,当下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逼个很大决定似的,遽地,她把伞抛掉,也一起与他俯身于泥泞中寻找!
她竟然为他如此!她竟然为他如此!
英侠见状,眉头一皱:“你,在干……什么?”
小暇已感到浑身湿冷无比,牙根也开始打颤了,可是她还是为他坚持下去,她强颜欢笑地答:“我……也在找玉佩呀!”
英侠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真诚的脸,一双眼睛,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猝地冷冷道:“我……与你非……稔熟,你不用为我这种不祥人而找,像你这种娇娇女,还是快回房里高床暖枕去吧!”
小暇一怔,不虞他会对自己一番热诚口出冷言冷语,急道:“不……祥人?英侠……表哥,你还认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我从来都是!”英侠直截了当地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亲生娘亲,也害死……君夫人……”
“我,虽然会成全君夫人最后心愿,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我也不想再与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见任何人!”
他这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英侠虽不再低首,但君夫人的死,却给他一个很重很大的打击,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克至亲的孤星,纵然君夫人临终时叮嘱他,不要相信自己的命运,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无法逃出命运……
小暇闻言,只感到一阵心痛,她不虞这个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摄世人的男孩,如今会心灰意懒至此,再者,她还发现,英侠在说这番话时,他曾在寿宴时双目所流露的惊世剑光,竟已消失无影无踪……
剑,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眼前的他,仅是一个再无英侠神采、自暴自弃的——凡人。
小暇感到万分可惜,想不到落难的英侠,如同是一柄锈了的剑,可是,他为寻回玉佩交给君夫人的一颗心,她仍是相当珍惜,她道:“很……好!英……名表哥,既然你认为与我并不……稔熟,不需要……我帮忙,我也不再……帮你……便是了,但,我……相信舅娘在天之灵,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边玉佩……陪葬,我如今……在此寻找玉佩,只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你,你——”
“满意了吧?”
一语至此,小暇也不待英侠回应,已径自低首在泥泞中努力寻找。
英侠默默的瞄着小暇在雨中纤弱的背影,瞄着她那双不怕污脏泥泞却仍然在挖在找的小手,他本已不动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翘。
那是一丝感激的微笑。
可惜,小暇正在全皇贯注找那玉配,并没有看见他这丝笑意……
他也不需她看见。
他只想她不再那样接近他这个孤星。
然而,某些人对某一些人,总像有某些特殊的缘或吸引力,纵然她和他只得处一岁,纵然他在逃避她,后来,到了许久许久以后,他终于发觉……
他还是无法逃避她。
无法逃避一段欲断难断的情。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侠与小暇身上,也打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个黑暗角、看着英侠及小暇在寻找玉佩的人。
他,浑身也同样给雨水打得湿得无可再湿,他那头本来梳理整齐的头发,早已散了下来,刺进他的眼睛里俊脸里,可是,他的神情却一点也不颓丧,相反,看见英侠一心一意在雨中没命的找寻玉佩,他的脸反而泛起一丝感动。
因为他娘亲总算没有白死而感动!因为他娘亲真的有一个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儿子!
英侠,他本应高床暖枕去,何解还冒雨站于此竹林之中?他,为谁伫立终宵?
全因为一个他暗里极为欣赏的义弟,还有一个玉佩!
赫见他不单浑身湿透,他所披的名贵素白长衣,居然满是污脏泥泞,他的十根指头,更赫然尽皆鲜血淋漓,啊?他的指头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缘于……
他也曾不惜舍弃高床暖枕,不惜纡尊降贵,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头挖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头滴血?
他到底在找什么挖什么?他可已找到了?
他早已找到了!
尽管大海捞针不太可能,他还是把不可能便为可能!他终于在大海中捞得了针!
只见英名十根淌血的指头之内,正紧紧握着一件残旧之物,一件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玉佩!
啊?啊?啊?
他竟然比英侠先找着那个玉佩?既已丢了它,他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侠找着它,把它放到君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着它?
瞧英名满身污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侠更快找出玉佩,也许因他的伤并没英侠那样重,只是如今,他看来比英侠更落泊,脏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长衣实在太白,他本也是一个含着银匙出世的人,一个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污脏低下起来,更教人惋惜不已。
孰令至此?
然而,英名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没有为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介怀,他只是紧紧握着那个玉佩,暗暗看着彼端正埋首寻找的英侠及小暇,落寞而又凄然的自言自语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娘亲,你全下有知,也该看见了吧?”
“我不需任何人认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干的;娘亲,我只要你晓得……”
“你除了有一个可能会成为英侠的义子,也有一个绝不会负你临终所托的——”
“儿子!”
“孩儿英名,一定会如你所愿,一生……”
“无!愧!于——”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