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夫人深深感动,叹道:“很好!一饭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师父深恩!想必,你八个师父也是……爱材之人,对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这小小的孩子脑海之内,不期然又泛起过去十一年来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个师父,尽管每人所源出的门派皆非什么名门正宗,所学的也非绝世皇功,惟他们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他这个被冉龙掷来掷去的“孤星”,只因为,每一个师父第一眼看见此子,都认定他将会是武林百世难求武学奇材!
他们虽然平庸,都为能曾给这个武学奇材铺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纵使,他们也曾听闻,这孩子是一个刑克至亲的“孤星”,他们也在所不惜……
到头来八个师父先后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这孩子真的……?
君夫人道:“得人深恩千年记,赚人花戴万年香;师恩情浓,孩子,你的师父们若泉下有知,知道你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上路,一定会含笑九泉……”
想到这孩子遥遥千里,一直紧紧拿着八个亡师灵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却竟给冉龙狠心踏碎,君夫人不禁一阵恻然,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孩子,既是亡师灵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藏?为何……娘不应看?”
英侠并没回答,他只是凄然的看着满地破碎了的亡师灵牌,或许,他已……欲辩已忘言。
然而,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之际,遽地有一个声音传来,道:“我想,他不想让娘亲看见这些灵牌,也许只因为他已知道……”
“一个月后是娘的大寿!”
说话的人,正是声音与这个英名有七分相似的——英名!
原来就在众人纠缠之间,他已经带着小暇来了!
他、他、她,终于正式遇上!他们三人复杂难解的关系,也由此刻——正式展开……
乍闻英名此语,君夫人不禁回望垂首的英名,一颗心竟有点喜出望外,问:“孩子,你……是否因为娘大寿在即,所以……不想娘看见灵牌这些人们认为……不吉利的东西?”
英侠并没点头,也没摇头,君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形于色,鼻子有点酸酸的道:“孩子,你……真傻,娘亲向来都不避忌……这些!我从来……不信……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许十一年前,君夫人便不用坚持把此子视为己出了,她从不信天信命,她只信良心!身为人义母应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还没有为你们介绍呢!来来来!你瞧!这个便是你的大哥——英名!这个是你表姊——秋红!还有这个小美人儿,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暇!”
小暇甫抵厅堂,早在注视这个渴望多时能一见的——“英侠英名”,只是却见他一直低首,心想他为何这样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听舅娘介绍自己作小美人儿,登时满脸通红。
可是,君夫人虽是极力为众人介绍,这个英侠,却始终未有抬首望众人一眼,英侠,还在低首。
小暇不禁大失所望,因他始终无法看清楚这个英名的面目;秋红更是有点恼怒,以为他瞧不起她,至于英名,年纪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认为这个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认为与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冉龙一腿踏碎八个灵牌,本来也有些歉意,但见此子仍是坚决垂首,不禁又怒从心中起,高声问道:“英侠!你娘为你介绍,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为父要你,立即抬起头来!”
可是任冉龙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坚,此志不移。
冉龙曾是一代名将,叱咤风云,他的一声命令,曾决定多少人的生死胜败?眼前这穷酸孩子却屡命不从,当下动了真怒,暴喝:“妈的!你要是再不抬起头来,为父就立即把你掌掴至死!”
英侠依旧无动于衷,默然如故,冉龙一时勿上火起,欲挥掌将之重掴,君夫人急忙“奋勇”上前以身挡之,讵料就在此时,一旁的英名却突然道:“爹!”
“你在养一只只会听话的狗吗?”
此言一出,冉龙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时于半空止住。
冉龙向来皆对亲生儿子英名宠爱有加,势难料到,自己的亲儿子竟会出言阻止他掌掴那贱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所措:“英名,你……”
英名的双目却闪烁着一丝他这个年纪罕见的慧诘,但听他道:“爹!若英名二弟真的如狗般听你的话抬起头来,孩儿就极为不满了!”
“他毕竟是你义子,若他真的听话如狗,那我岂非是狗的大哥?爹岂非是狗的爹?我们全家也是狗种?”
好一个英名!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说出如此巧妙的话来,冉龙也实在太低估自己孩子的脑袋,他有点震惊,惟仍保持镇定的道:“但,英名,你可知道,此子是孤星,他曾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今日又带着八个灵牌回家?且还有此誓不抬头的畸形?”
“是吗?”英名瞄着英名浅笑:“要说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当年那两个乳娘也老得可以,寿终正寝是意料中事,至于那八个师父,习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功,郁郁而终又何足为奇?那未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这两个字,也是对自己没信心、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创出来的鬼话……”
英名此话亦不无道理,冉龙当场无辞以对!君夫人更在心中喝彩,其实,她一直都不相信甚么孤星之说。
还有小暇!本来她一直感到这英名表哥过份自信,如今但听他如此能言善道,不禁也深深认为,他,是绝对值得自信的!
而那个英侠……
但听英名出言为他多年来的孤星之名辩护,他看似虽没什么反应,身子却微微动了一动,可是,仅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逃不出英名的一双眼睛,一双皇者眼睛!
看着英名的身子动了一动,英侠的小脸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翘。
他笑。
这就是英名与小暇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所见的英名。
虽然“他”仍是一直低着头,虽然他俩仍是无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英名与小暇造心也没想过,这个怪孩子长大之后……
将会是一个与他俩纠缠半生的英侠!
将会是一个他俩一生也没后悔能遇上的英侠!
此事终于不了了之,冉龙仅管把英侠视作“心头刺”,惟最后还是不想拂逆其妻与英名的心意,他并没强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严令英名,不准在君府内安放任何灵牌;至于那些被毁的灵牌,亦要——丢掉!
生命原就充满了许多限制,以及人定下来的游戏规则。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侠,也须遵从。
如是这样,君府由那日开始,不但多了两个寄居的女孩,还增添了一个男孩。
一个低首英侠。
谁都不知道他为何低首。
谁也无法令他不再低首。
谁也在好奇他为何低首?
低首的英侠继续低首;认为他古怪的人,也继续认为他古怪。
眨眼之间,便已过了八天,英侠,亦已在君府生活了八天。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英侠,在这八天内是如何度过。
只因为,自从他再次步进君府的第一天,便甚少有人发现他在君府内的行踪。
为着对英侠表视重视,更不想他以为自己仅是义子而自卑,每一天,君夫人都会一大清早便强擦着惺忪睡眼,不辞劳苦下床往厨中烧水,亲自把水捧往英侠的房子中给他抹脸。
以她一府夫人之尊,名下婢仆过百,根本不用如此纡尊降贵,亲力亲为,可是君夫人兀自坚持,她认为这样,方能表答她真正的关心。
可是,最初的一两天,她在早上还能找着英侠,打后的日子,当她怀着满腔热心,捧着满盆热水到他房里的时候,英侠却已不在。
他竟然比君夫人还要早起?抑或……
他太自卑?他太害怕自己这个不祥人会连累其他人?他对于君夫人的浓情厚意,感到受之有愧,故才刻意避开?他——自暴自弃?
饶是如此,君夫人仍没气馁,她还是如常早起烧水,给他抹脸,毫不间断,风雨不改。
不单如此,即使英侠于大白天大都不在房里,君夫人还是会亲自为他打扫房子,有时候看见他更换出来的衣物稍有破烂,她会亲自为她缝补。纵然,要替他买一件全新的锦衣美服,对于君夫人来说又有何难?唯慈母手中线,儿子身上衣……
世上有些东西,并不是金银财帛可以买得到的……
君夫人对于英侠,可说是关怀备至,无话可说了;她如斯善待此子,除了本着做人应有的良心,也因此子曾不想令她感到不祥,而不欲给她看那八个灵牌;单是这份心意,她已认定他是一个值得疼爱的儿子;甚至于自从英名回来后,君夫人更因把全副心神专注于此子之上,而忽略了她的亲生儿子英名,唯是,英名竟尔没有丝毫不悦。
他只是时常自信地笑。
也许,一个自信的人,从不需要忌妒。
更何况,他亦已知道,他娘亲的付出,已得到回报。
就在君夫人烧水给英侠的第四晚,那夜当君夫人与冉龙就寝之时,居然发现有两盆烧好的水,端端正正的置在案头,静候他俩以之抹脸。
冉龙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以为这仅是其妻吩咐婢仆们准备罢了;只有君夫人心中有数,她已知道,这两盆水是谁人所烧。
因为她向来都没有抹脸后才上床的习惯,所以更没吩咐婢仆们于睡前备水,这两盆水,是某人欲还她一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