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真的如此?抑或,其实是他自己,更欣赏这楚楚女孩的一颗心?
然而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走了,不留下任何答案……
小暇幽幽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竟似泛起无限可惜。
可惜,他这样一个深有潜质的人,竟然不愿抬头做人,如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没用。
可惜……
是的!真是可惜!就连君夫人,也同样感到可惜……
缘于今夜更深之时,当君夫人午夜心回醒过来后,竟尔发觉,因为要处理府中事务而比她迟就寝的冉龙,早已在案上困着了,但,不知何因,不知何时,他身上竟披上了一袭披风……
君夫人清楚记得,她就寝之前,并没为丈夫搭上披风,而冉龙向来自觉精壮,夜里从不爱搭披风,那,到底是谁为他搭上披风的呢?
冉龙已是一流高手,能够为他搭上披风而不被他发觉,想必,这个人纵然内力仍未可比冉龙,身手也相当不凡,手脚极轻……
君夫人不期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想起,若这个“他”真的可以为其丈夫搭上披风而不被发觉,他,该拥有何等优秀的潜质?
她更想起,无论她的丈夫如何讨厌“他”,苛待“他”,他还是不忘为他搭上披风,这颗心,是何等知恩图报的胸襟?纵使冉龙从不把他当人看待,给他的……
仅是如养一头小羊小狗的三餐之恩……
太阳升起,并没为“他”带来希望;太阳下山,也没为“他”带来感慨。
“他”,还是神秘地、麻木地活在君府之内,然而……
君家出了一个低首“英侠”的事,很快便传遍整个冉龙镇,甚至传至镇外。
大家都十分好奇,以冉龙将军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神威,竟尔会出了一个喜欢低头的义子,这真是不很光彩的一回事!
人们对于不很光彩的事,最有兴趣谈论,不出半月,英侠与英侠这两个名字,已在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识。
有些人更整日流连于君府之外,欲一睹这怪孩子的庐山,可是,始中缘悭一面。
这亦难怪!纵是君府内的人,也未必知道此子平素会在哪里。
甚至冉龙。
冉龙在此子回来之初,也仅是见过他数面;每次见面,他不是向他大兴问罪之师,便是对他严词苛责;无他!皆因他讨厌他这个——克星!孤星!
无巧不成话!这孩子回来半个月后,君家那十多头恶犬竟然一同染上瘟热死了,这十多头恶犬,曾对英侠敬而远之,如今死于非命,更令人联想与他有关!
低首孤星之名,益发不胫而走,街知巷闻!
有些时候,婢仆们偶尔在君府内远远遇见他,已立即退避三舍,绕道而行;更有些胆小如鼠的婢女,曾远远眺见他的背影,便已害怕得呱呱大哭,恐怕自己将会命不久矣。
偌大的君府,登时因为一个孩子,而陷于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草木皆“惊”。
可是,在风声鹤唳之中,也有一些人并不害怕。
例如小暇,她亦与君夫人一样认为,英侠并不是孤星,一切刑克之事,皆与他无干。尽管小暇的姊姊秋红总是劝喻小暇远离英侠,可是,小暇每次于府内遇见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对他多看两眼,纵使他经常低首,她其实也看不见什么。
至于冉龙的儿子英名……
自信的他,仍是自信的他;他并没有刻意避开英侠,也没有刻意接近英侠,可能他根本便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每次他遇上英侠,他总是施施然的看着他。
就像在看着一件巧夺天工的“英侠塑像”一样!一件与他自己同样完美的塑像!
英名的眼里永远都在闪烁着精光,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正如谁都不知英侠这孤星在想些甚么一样!
如果英侠是怪物,英名也该是怪物,君府,其实有两头怪物!
可是,君夫人对于这两头怪物,一样平等看待,无分彼此;她对他,只是尽身而为人的责任罢了!即使他不是她的儿子,仅是一个陌路的小叫花,这么沉郁的孩子,也该帮一帮他吧?人,是应该平等的;她绝不偏袒自己的亲儿,也绝不偏袒英侠。
她深信,一切所发生的凶亡都与英侠英侠无关,一切都纯属巧合;如果这孩子真的被老天赐与孤星之命,那上天岂非太不公平?
试问她怎能相信,一个可能每晚都会为她预备烧水的孩子会是孤星?
她又怎忍相信,一个小小年纪已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会刑克至亲?
不公平!
正因为不公平,所以君夫人对此子更是厚待有加!她绝对相信,只要她细心扶掖此子,此子必定成材!她从不相信“人”会天生是贱!“人”会一生低着头颅作人。
她知道,时间可以改变所有人对英侠的看法!只要假以时日,当一切曾围绕他身边所发生的不快与死亡冉冉过去之后,人们便会渐渐忘记,他曾一度被喻为——孤星。
可惜的是,君夫人虽然想以时间证明一切,虽然想终自己一生也待英侠如亲子,但,她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久……世上实在有太多不公平的事。
终于有一天,孤星的宿命,就偏偏发生在绝不相信他是孤星的人的身上!
那个人,正是——君夫人!
那一天,正是英侠入住君府的第三十天……
那天,亦是君夫人的大寿之期。
冉龙为她于府内筵开百席,广宴亲朋,却不想他的心头刺英侠出现宴中,然而君夫人却坚持道:“龙,你该知道,我向来最希望看见一家团聚。”
“你为我筵开百席,你对我的心,我怎会不明?我固然开心不已。只是,若寿宴独欠英侠,试问,又有甚么意思?”
“龙,如果英侠真的是坏,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也曾见他如何不惜长途跋涉,也要把八位亡师灵牌带在身边,这样的孩子,若我对他……连他的亡师也不如的话,就……枉为人母了;毕竟,他能成为我们义子,也是一种……难得的缘,何苦要辜负这份缘?”
冉龙没料到她经常把英侠挂在口边,为之气结,但既是她的大寿,好歹也由她作一次主吧?他拿她没法,只得道:“夫人你既然一意孤行,我也不想拂逆你的心意!不过,我早告诉你,相士曾说此子刑克至亲,你若让他在你的寿宴中出现,恐怕……不知会有甚么不祥事会发生……”
“不会的!”君夫人神色坚定地答:“龙,若英侠真的刑克至亲,就让他刑克我吧!我不信也不介意!英侠只是一个乖孩子罢了,有许多他干了的事,你不晓得……”
她本想把每夜那两盆盛满此子心意的水,以及冉龙夜来身上的披风之事全盘说出,唯冉龙已显得不耐烦的道:“唉!罢了罢了!夫人你就放过我吧!我想清静一点!不想在听见这个令人心烦的名字!”
说罢已大步走出房去,“逃之夭夭”。
君夫人只觉其夫竟对英侠成见之深,实属少见,唯此事她也帮忙不了,眼前她唯一要干的事,便是通知英侠,今夜在她的寿宴上出席。
君夫人于是往找英侠,可是英侠却不在房中,她等了许久,始终也等不着他回来,最后唯有在他房内留下字条而去……
“孩子,今夜是娘的大寿,龙将会为我在府内设筵百席,娘很开心,但若娘能见你出席,与英侠坐于娘的身边,一家团叙,将会更开心……孩子,娘知道你素来不喜与我们一起,甚至许多时后都避不见人,只是,孩子你不要自卑,娘虽与你相处日子尚短,却知你是一个有心的孩子;娘亦只有这个心愿,希望你届时不会令娘失望。也不要让你爹以及君府所有人瞧不起你,娘相信你绝对不是孤星!希望你届时能堂堂正正抬起头来!”
寥寥数语,已尽把一个慈母对孩子的深厚寄望表露无遗,她仅是希望他能抬首做人,不要自惭身世;只是,这纸写下慈母心生的字条,英侠会否看见?
即使看见了,他又会否——如她所愿?
她终仅如她一半所愿。
怎么说呢?当天晚上,当所有高朋已满座,当君夫人正在忐忑思量英侠会否前来,而在寿宴中显得心不在焉的时候,一条小小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了!
斯时,宾客们正在把贺礼送给君夫人。冉龙曾贵为朝廷名将,官戚仍在,只要他如今一开金口,总有不少朝廷中人会帮忙;故所有亲朋戚友,也忙不迭伺机向他巴结,所送的贺礼,不是珠光宝气,便是稀世奇珍,一时间金玉满堂,令人眩目。
纵使是小孩子们,也都送了一些东西给君夫人。
就像秋红与小暇,她姊妹俩一起绣了一块锦帕送给舅母,君夫人见她姊妹俩如此细心,当然满心欢喜;她的亲儿英名,更送了一卷由他亲笔所写的“寿比南山”的字画给她;亲友们乍见这卷字画,不禁叹为观止,想不到此子年方十一,竟已写得一手“龙飞凤舞,草劲有力”的好字;君夫人见所有人在赞赏自己的儿子,其实,已是她儿子送给她最好的贺礼。
天下父母心,又有谁个不希望爱儿在亲友中出类拔萃,脱颖而出?
这不仅是君夫人对自己亲儿的期望,也是她对她另一个儿子的期望,她实在更希望她的另一个儿子会被亲友们称赞,因为她心知他比她的亲子所受的苦更多,所得的幸福却更少……
然而,纵然英名令君夫人感到极为光彩,一个极不光彩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步进喜气洋洋的厅堂之内!
也许,只是冉龙感到不光彩而已,君夫人却不然。
此人乍现,偌大的厅堂登时陷于一片死寂!
正在灌酒谈笑的宾客们顿时止住了喧哗声!
冉龙脸上的笑意也霍地消失!
一切都像停止了似的,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宾客的目光,尽都落在此刻步进厅堂的“他”身上!
全因为,“他”这个不祥人,本就不应出现于这个喜气呈祥的场合!
他不该!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