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君道:“泾阳小龙的妻子,就是洞庭君的爱女,性情贤淑,品质美好,被九族姻亲所敬重。不幸错嫁给品行不端的人,以致蒙耻受辱,这件事现在总算了结了。”
“今天我打算请求把她托付给你这样有高情厚义的人作妻子,我们世代成为亲戚,使受恩的人知道她的终身应该托付给谁;怀有爱意的人向自己所爱的人表达倾诉感情。这岂不是君子善始善终的道理吗?”
书生态度严肃地站起来,猛然冷笑一声说:“我竟不知道钱塘君会愚昧不明事理到这种地步!”
“我起初听说你跨九州,怀五岳,发泄你的愤怒。又看见你断金锁,掣玉柱,慷慨去救人于急难,我以为世上刚直英明果决的人,没有谁及得上你。对触犯自己的人,(你能)不避死亡的危险去复仇;对使自己感动的人,(你能)不惜拼着性命去报答或打抱不平。”
“这才真是大丈夫应有的志向应循的正道,怎么乐器演奏得正好,亲朋们交谈得正欢,(你)居然不顾道理,耍起威风强加于人?难道是我原来希望的吗?”
“如果我是遇见您在连天的洪水之中,险峻的五岳之间,你张牙舞爪,兴风作浪,要把我淹死或吃掉,我书生只把你当禽兽看待,死亦无恨。”
“可是你今天你身上穿戴着衣冠,高坐谈论着礼义,讲尽了五常的道理,说遍了百行的要旨,即使是人世间的圣贤豪杰也有些不如你,更不必说江河中的鳞介之类了。”
“可是你却仗着魁梧的身躯,强悍的性情,借酒使气,想要逼迫我,这难道是正直的行为吗?我的瘦小身体,确实不够藏在大王的一鳞片甲之间,然而我敢以不佩服的心,来对抗你横行霸道的气焰,希望你好生思量思量。”
钱塘君于是连忙向后退谢罪道:“寡人生长在深宫里,不曾听见过正直的言论。刚才言语之间粗疏狂妄,冒犯高明,现在回过头来细想,罚不当罪。希望您不要因此介意而生嫌隙才好!”
当晚又欢畅地饮宴,欢乐的情形一如既往。
书生和钱塘君还结成了知心朋友。
第二天,书生告辞回家,洞庭君夫人又特意设宴于潜景殿为书生饯行。
男女仆妾都出席了宴会。
夫人唏嘘着对书生说:“小女受到您的深恩,可惜还没有好好表达我们对您惭愧感激的心情,就这样离别了!”
又让从泾阳归来的龙女当筵向书生再拜致谢。
夫人又说:“这一分别,不知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吗?”
书生前番虽然没有答应钱塘君的要求,可是此刻在筵席上见到龙女,也很有些厌悔之色。
宴会完毕,书生辞别,宫里所有的人无不难过。
赠送给书生的奇珍异宝,千奇百怪,很少叫出名堂来。
书生于是又循原来分开的水路出湖登岸,只见有十多个仆从,挑着满载珍宝的行囊跟随在他后面,一直陪送他到家才辞别回去。
书生来到扬州珠宝店里,卖掉他在龙宫所得的宝物,还没有卖掉百分之一,已经得到超过百万的钱财。
原来淮西的富家,都自以为比不上他。
他娶了个姓张的妻室,不久,妻子就死了。又娶了个姓韩的姑娘,几个月后,又死了。
他于是把家搬到金陵。鳏居单身的书生常常因为没有妻子而感到寂寞,想再找一个新的配偶。
有个媒人告诉他说:“有一位姓卢的小姐,原籍范阳,父亲名叫卢浩,曾做过清流县县长,晚年喜欢学道,独自布袜芒鞋,遨游云水,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
“母亲郑氏前年把她嫁给清河张姓,不幸过门不久丈夫就死了。母亲可怜她年纪轻轻,又聪明美丽,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她寡居,想选择一个有品德的人做她的配偶。”
“不知道你可中意吗?”
书生答应了这门婚事,择定吉日,举行婚礼。
由于男女两家都是富贵之家,婚礼排场,极其丰盛。
金陵人士没有人不羡慕非常。
婚后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书生进房,细看他的妻子,深深觉得她的面貌很像龙女,可是娇媚丰满,却又比龙女胜过几分。
于是便和她谈起从前传书的事。
妻子回答道:“人世间哪会有这种事情呀?”
过了一年多,妻子怀了孕,书生更加爱重她。
孩子生下满月。
到了满月这天,妻子换了衣服,浓妆艳饰,将书生唤进内室,妻子含笑对书生道:“郎君难道想不起你我未结婚之前过去的(事情)我了吗?”
问得书生有点迷惑,他说:“我们两家过去素非姻亲和朋友,根本不认识,凭什么让我回忆一个并不存在的过去呢?”
妻子笑着说道:“我确实是洞庭君的女儿。多蒙你从泾河那里的冤苦中搭救了我。我深深衔感您的恩德,心里立誓要报答你。”
“后来钱塘叔父问你提亲,你却不答应,以致暌违离别,天各一方,连个消息也不通。父母想把我嫁给濯锦龙君的小儿子,只是我对你的心志难改,于是闭户不出剪掉头发,以明我无意再嫁别人的心志。”
“我虽然被您抛弃拒绝,自料没有再见之期,而对你当初产生的爱慕之心,至死也不会改变。后来,父母也被我的痴情所感动,准备再次将我对你的爱情迅速表白给您知道。”
“恰巧您屡屡婚娶,先娶了姓张的,后来又娶了姓韩的。等到张、韩两氏相继去世,你选择到这里来居住,我的父母才为我能够有机会实现报答您恩德的愿望而喜出望外。今天我能够侍奉君子,彼此在一起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恨了!”
说到这里,禁不住呜咽得涕泪交下,又对书生说道:“我起初所以不对您说,是因为知道您没有重女色的心;现在所以告诉您,是因为知道您有爱我之意。”
“我只怕妇人身份地位低微,不足以永远坚固您对我的爱情,所以想借您喜爱孩子的心情,寄托我和你共同生活白头偕老的愿望。不知道您的意思怎样?我心里又愁又怕,不能自宽自慰。”
“再者,还记得您当初答应代我传书带信的时候,曾笑着对我说:‘将来回到洞庭,希望不要避不见面。我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您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今天和我好合的事?后来叔父向您提亲,您又坚决不答应。您是真的认为不可以呢?还是一时之忿呢?您自己能对我说说吗?”
书生道:“这真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我在泾河那个荒凉的地方初次见到了你,你的冤屈憔悴不堪的模样,确实使我义愤填膺,代你不平。虽然有爱慕你之心,但是我克制自己的感情,除了代你传达冤苦外,其它的事情就无法去考虑了。”
“所以说希望将来不要躲避我,不过是信口之言罢了,怎么会真的有什么想法呢?及至钱塘君强迫我答应婚事的时候,只因为情理上说不过去,才激发起我的愤怒。”
“试想我起初原是以仗义救人为目的,岂有杀死了丈夫而娶他妻子的道理?这是第一个不可。何况我素来以坚持自己的贞操为志向,岂有违背自己的心愿而屈服于他人的道理?这是第二个不可。”
“况且,又当宾主酬酢纷乱的时候,我只知道坦率地宣布自己心里要说的话,只知道照着正理去做,却不管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祸害。可是到了临别的那天,看见你有依恋不舍的神色,心里也非常悔恨。”
“终因人事情理的制约,无法接受你的一份挚情!啊!现在,你是卢家的女儿,又住在人间,就不是原来的龙女身份,因而与你结婚,就不会违背我的初心。从今以后,我们欢欢乐乐永远在一起,心里就没有一丝顾虑了。”
龙女深为感动,娇声啼哭,好久也止不住。过了好一会,才对书生说;“您不要以为不是人类就没有人心,其实也是知恩图报的。龙的寿命长达万年,从现在开始当和您同享,水中陆上,没有不可以去的地方。您可不要以为这是虚妄之言。”
书生感叹地说:“我没有想到娶了龙女这样美丽的妻子,又获得成仙得道的机会。”
于是,夫妻俩一同去朝见洞庭君。
到了洞庭,宾主间那一番盛大的礼节,难以细表。
后来夫妻俩住在南海,前后才四十年,他们的住宅、车马、饮食、衣物的豪华,即使是贵族达官的家庭,也不能超过。
书生的亲族也都跟着沾了光。
书生的年龄虽然一年年增加,容貌状态却不见衰老,南海地方的人没有不感到惊异的。
到了百年之后,一位明皇一心想做神仙,到处访求有道术的人。
书生不能安居,就和妻子一同回到洞庭,大约有十多年,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之后,书生的表弟,在京城附近做县令,被贬斥到东南方去,路过洞庭湖时,晴空万里,极目远望,突然看到一座青山从远处的波涛中冒出来。
船家恐惧异常侧身立在船边,说道:“这里本来没有山,恐怕是水怪吧?”
手指目视之际,山和船快要碰上了。
只见一只彩船从山那里飞也似的过来了,有人迎问道:“这是表弟的船吗?”
彩船上有一个人呼喊道:“主人恭候您呢!”
表弟忽然想起并明白了。
急命船驶到山前,手提衣襟急忙跑上山。
山上有宫殿和人间的一样,只见书生站在宫殿里,前边有乐队,后边摆满了珍珠翡翠,陈设的阔气,远远超过了人间。
书生的言谈更玄妙了,容颜更加年轻。
走下台阶迎上前来。书生拉着表弟的手感叹道:“我们分别才一眨眼的功夫,你的发毛已白了。”
表弟苦笑着回答:“兄为神仙,我是衰老的凡人,这是造化注定的,不可相比的。”
书生听到表弟这样说,便拿出仙药五十丸馈赠给表弟,说道:“这种药一丸,可增加寿命一年。活到那个岁数你再来我这里,不要久居人间自己受苦。”
欢宴结束,表弟于是告别辞行。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书生的消息了。
表弟常常将这件事情说给别人听。
如今将近有四十八年,表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