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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1)

天使的谎言 安见晴 6415 2021-05-02 13:00

  那是我此生最为黑暗,却永远无法从记忆中剔除的一夜……

  ***

  天,不知不觉,已亮了多时。

  医院地下一层,一个凄冷的房间里,正中央,孤零零地支着一个单人床大小的架子。架子上,一张雪白布单的遮盖下,一个女孩,正在沉睡。

  我蜷在架子旁,背靠着架子的一条腿,呆坐着。

  整个房间,再无他人。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其他人又是何时离开的,已全无印象,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是僵的,两眼下方的皮肤像是快腐烂,火辣辣地疼。还有救护车上传进过我耳朵的心电图的声响,就那样一直,一直在我耳中盘旋。

  “哔——”

  ……

  长长的一道声音,不增不减,绵延不断……

  ***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开了门。那人推门的动作有些急,还没走进来,就在门口气喘吁吁。

  我没动,半垂着眼帘,木然地盯着地板,于是投到视线里的,只有那人落到地上的影子。

  “……我刚上班……就听说了……”那人颤颤地吐出一句话来,吐得很小心,像是害怕会吵到谁似的,那么小心。

  是个女人,是在和我说话吗?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她走了过来,脚步声沉重,显得步履维艰。她走到我跟前,停顿片刻,又往旁边走了两步,挪到了架子旁。

  灯光的阴影下,我看到了她动作的剪影,她伸出手,从一头掀开了白布单。

  “……!”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气,很快将布单盖了回去。然后,她开始站在原地抽泣,就像中了咒语,一声接一声,停都停不下来。她嘤嘤地哭道:“……怎么就……怎么就没撑过来……”

  我仿佛这才想起点什么

  ——哦,这不是萧姐么。

  “护士长,请节哀啊。”原来门口还有别人,在对萧姐说话。

  “麻烦你……帮我请天假吧……我最好的朋友,我想,送送她……”萧姐哽咽着对门口的人说。

  那人应了一声,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门口一旁,放着张椅子,萧姐哭泣了好一阵,才离开架子旁,挪到那里慢慢坐下。但她只是坐着,沉默不语,时不时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抽泣。她尽力压抑着,连动一下都十分拘谨,像是害怕发出大的响动,惊扰了谁似的。

  的确,这静得可怕的房间,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扩大好几倍,震得人耳朵里一阵抽搐。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是快是慢,我都感觉不出了。只觉得,整个世界的运转都停止了,只要我不动,周围不动,就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甚至忘了,萧姐还一直呆在这里。

  门再被推开时,外面照进来的光线变得刺眼了许多。

  “护士长,吃点儿东西吧,别太伤神。”又是早上同萧姐一同来过的那个人,随着这话语,一阵塑料袋的窸窣声响了起来。

  “谢谢。”萧姐从那人手中接过一袋东西。

  “有两份,还有一份是……给那位先生的。”

  “……”萧姐没答。

  那人走后,萧姐从椅子上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她的脚步还是那般沉重,那般步履维艰。她走到我跟前停下,弯下腰,把一袋东西,轻轻放到我跟前。

  是一个盒饭,还隐隐冒着香气。

  萧姐丢开手后,原本直起了腰,但她迟疑片刻后,又把身子蹲了下来。她蹲在我跟前,似乎注视着我。

  “……海冰……”她轻唤了我一声。

  我没动,也没应。

  她只喊了这一声,并没有下文。

  这时,门又开了,两道人影投了进来。

  “吴警官,就是这里了。”一个人说。

  “多谢,忙你的去吧。”这回是吴警官。

  那人离开后,吴警官在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摘下了头上的警帽。

  之后,他关好门走进来,沉着语调对我说:“还是没能救下罗小姐,我代表警队,深表遗憾。”

  我垂在地上的手指有些发僵,抽了一下,却动不了。

  “张先生还需要在警局呆几天,暂时不能过来陪你,你多保重。”他又说。

  “……”

  “我们封锁了消息,公布出去的死因,都是火灾。这样潘宏季会以为得逞了,按照原计划逃跑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你要是看到这样的假新闻,别在意。另外,冷先生,还有件事得告诉你,是关于罗小姐的……”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把音调放到极低,才万分小心地把话说完:“关于罗小姐的,真正的死因。”

  突然间,什么东西狠捶了我一下,我的头一下就抬起来朝他看去。

  “我们处理现场的时候,调查了残留的所有物品,包括被宋琪撒落在地上的,罗小姐带着的那些药。我们把那些药片给她的主治医生检查后,发现……有问题。”吴警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这是医生对药做的鉴定。”

  “我看看。”萧姐惊讶,站起身从吴警官手中拿过鉴定单。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姐的神色,发现她的脸,正被一重巨大的震惊覆盖!

  “……怎么……怎么是……”她忽然喉咙发哽,一只手颤乎乎地捂住了嘴。

  我呆望着她,整颗心都悬起来。

  萧姐闭上眼,把头撇向一边,仿佛不愿再看那单子。而吴警官,亦是沉默不语。

  “这不是她能吃的药啊……”萧姐哭出声音,“这跟苏也给她输错过的点滴,是一样的啊……”

  ***

  我的眼前,昨夜的景象又重新浮现出来。那一幕幕不敢再开启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播放起来——

  雅林握着药片颤抖不已的手,

  她投向我的那无比凄楚的眼神,

  她拒绝喝我送过去的水,将它们洒了一地……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知道那药是什么,她知道,那便是永别!

  不是没能熬过来,而是……

  ***

  “你之前说过,那个药瓶是罗小姐的私人物品。”吴警官继续道,“但里面有个奇怪的隔层,你知道吗?还有两颗没撒出来的药,都在那隔层里。”

  隔层……

  雅林说过,那是为了把不同的药分开,往日她的确是这样使用的,但这次……这次,她藏的是毒药!

  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故意向宋琪摊牌,为什么要捂着嘴不让宋琪看到她在咳血。她要扰乱宋琪的判断,让宋琪在那瞬间被疑心所惑,认定她在装病——她,要死在宋琪手里!

  这就是雅林为自己准备好的结局

  ——宋琪必须伏罪,但如果这么做的代价是让自己身陷囹圄,那么,无路可走之时,就杀了自己——杀了他的人质!

  ***

  我脑中所有细胞瞬间炸裂,千万条思绪一齐痉挛,震惊、悲恸、不甘、愤恨,这些情绪一股脑冲上来,将我的理智啃噬得一干二净!

  我像个疯子一样扑到她身上,一把掀起白布单远远抛开,捧住她的双鬓,蛮横地摇晃:

  “雅林!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

  我的呼喊只是从喉头憋出的点点碎片,微小又破碎,怕是连在场的两人都分辨不清我在喊什么。

  我无数遍地重复,质问着同一个问题,我无法接受又一个弥天大谎,无法接受她竟选择永远地离我而去!

  无数次转身,一次狠过一次,这终于是最后一次,可她却再不会转回来了……

  我崩溃到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躺在架子上的人是生是死,固执地对着她质问,她不答,质问就不停!我听到了萧姐和吴警官制止我的声音,感觉到他们在试图把我拉开。可这些都没用,谁来都没用,只有她,只有那个正睡着的人,能给得出我要的解释!

  架子被我摇得哐哐作响,她的身体也随着我粗鲁的力道,挪了半寸地方,半条胳膊都脱到了架子外!

  我愣了一下,因为我看到,她被拉到架子外的胳膊,并没有掉落下去,而是原封不动地,悬在空中……

  我仿佛是在这一刻,才得到了从捧着她脸的双手上传来的触感——冰凉凉,硬邦邦……

  那张洁白如雪的脸上,表情彻底松弛,再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痕迹。那安静的面容,那么熟悉,我立刻便能联想到她曾经对着我笑的样子。但那张嘴,紧紧地闭着,什么都不肯再回答。我用力想让她张口,用气声狂喊着“你回答我啊!雅林!”却凭我怎么使劲,都再掰不开她的下颚

  ——她的身体,已冻成一塑冰雕……

  ***

  顿时,我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都被那冰雕吸走,整个人忽然就倒了下去。我甚至差点,将她的身体一同拽下来……

  ***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张病床上,胳膊上挂着点滴。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有人正坐在一旁,是李师傅。

  “冷先生,你总算醒了。”他两眼通红,小声对我说,“你已经睡了三天了,也发了三天的烧。”

  三天……

  竟过了这么久。昏睡整整三天,竟连一个梦都没有。

  我双目发涩,缓缓转过头去望着李师傅。我有疑问想问他,张了张口,嗓子居然还肿着,还是难以说出话来。

  李师傅猜到我想问什么,抹了抹眼角,哽咽着说:“……已经……已经火化了……等不了你了……对不起……”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泪正从那张苍老的脸上滚落。

  他哭什么?我都没哭,他哭什么……

  不是挺好么,推进去,出来就化成一滩灰,那场面,我看不了。

  “还没有下葬。”他又说,“这个,是一定要等你的。”

  我轻轻点了个头。

  “对了,林林,我老伴儿在家看着。你想见孩子吗?你想见,我现在就去抱过来。”

  我呆住了。

  林林,是谁?

  ***

  下葬的那天,我一个人跟着公墓的几名员工,把骨灰安放在了一个宁静的角落。

  我没有举办葬礼,甚至没告诉别人下葬的日期。那些兴师动众的事太耗力气,任何人可能说出的悼念之词,我都听不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安置好她。

  墓碑上,贴着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三年前我们初遇的那段日子,某次出游时拍的。如今回想,前前后后这三年,原来只有那时候,雅林脸上的笑容,才是轻松的。只可惜,到了现在,那样好看的笑,也变成黑白的了……

  照片底下,刻着“爱妻罗雅林”几个字。我用手指轻轻触碰这几个字,喃喃自语道:

  “雅林,你知道吗,我多不想写这几个字?”

  微风悄然拂过,清凉,又温和,仿佛是在替她回应我。可我分辨不出,她在回应我什么。许多天了,就连梦里,她都不肯出现。她走得,真是彻底……

  “你真是这世上,对我最狠的人,你承认吗?”我轻叹一声,“这么决绝,这么残忍,你就不怕,我恨上你吗?”

  风,依旧漫无目的地吹来,并不因我说了什么,而有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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