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思
一个对文学怀着几十年不变的热心稆执著的编辑,约我把以往的散文编选或集岛钣。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幸事。但编辑为文学考虑,文学也应为编辑考虑:
这本书卖得出去吗?它让出版社赔了钱怎么办?它真的有什么出版的价值吗?
惶悚不安取代了欣慰。
作家要经受多少考验?批评的考验,读者的考验,生活的考验,时间的考验,文选的考验,还有——象病菌一样蔓延的“没有意思”的情绪的考验。
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写作没有意思,文学没有意思,出书没有意思,连这篇短文也没有意思!除去你们自己谁还要看这种东西?这话问得直率而又真实。
没有意思一一也是一种时髦,一身盔甲。连没有意思本身也变成睿智、超脱和漂亮。
一位研究《周易》出神入化的奇人则对我说,清醒是没有的,无为是相当痛苦的。无论是创造这一境界的先哲还是真正想身体力行这一意境的人。决不象现代风云人物志得意满之后口喊“无为”那般飘逸。
正因为以前把文学艺术看得太有意思了,几经失落之后才生出这没有意思的厌倦。把艺术放到整个人类进化史上考察,它有点意思,但也决不占举足轻重的位置。美国作家加斯有句妙话艺术家是一群阴郁的患坏血病的人;如果艺术宣扬真理,那真理只不过象衣服上的圆点花样而已。”
什么有意思呢?或者没有。或者有,但是别人的事情,我干不来。剩给我的就是这件事一编自己的散文集子。
创造者的欢乐往往在于收获。作家则更着重于创造的过程。古人把自己的书“藏于名山”实在是聪明得很有道理。我比不得前辈古人,写作出书为己也为人。如果纯粹出于自娱、自慰,可以偶而为之,不会把它当个事干,且一干许多年。足见我不澝高,实实在在地吃着现代人间烟火。
那就编吧。编选不一定就能出精品。但精品必定是经过时间和读者精选出来的。矮子里拔将军,筛选一次总会筛掉一些更差的。这筛选的过程仿佛在重读或重新选择人生,忽然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新的理解。
原来当作者是很无知的,用铅字印成的书是肤浅的。读者才是聪明而有知识的,在阅读的过程中大脑会离开铅字产生联想,唤起智慧,补充经验,那才是深刻有价值的。
因此,引起争论,接受挑战,被引用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如果到了连争论也没有意思,批评和被批评统统没有意思,书至少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功能:使自己在嘈杂拥挤的环境里处于一种“卓有成效的幽静之中”。
写作的确使人经历许多次人生,在自身的生命之外又增加了新的生命,冲破和超越了自己人生的局限。哪一本书不是高度集中的人生经历?
我忽然对自己的文字世界生出一种虚无,我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真正需要。写出的文字是一个人的感觉,不能代替经验,正如经验不能代替感觉一样。我曾经感觉到的事物突然消失,我已不复存在,存在着的只是铅字。就象组织部门的每一袋档案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医院的病人被病历代替了。
我们一向重视社会对作家的重要性,忽视作家对社会的重要性。社会难道不是通过文化来认识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奉献出理想和痛苦,将痛苦自己留着一人也许就是这样来完善自己。
干,即便只为了这一个热心的编辑(当然他也是读者〉也应诙干。我想找到的是自己心灵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在眼花缭乱的生活中找到专门属于自己的东西。置身在人流中的孤独者,唯潜身到铅字中才能排除孤独感。
我不相信小说有虚构的和非虚构的之分。我的所有小说里都有虚构(包括所谓“纪实小说”),正如所有纯粹虚构的小说里也有确切的现实成分一样。我不在虚构中制造不真实的东西。对散文,我认为没有虚构一说。我的散文里意、情、事、物、人都是真的。因而我可以不喜欢它,但重视它。散文的使命就是制造诚实。不用虚伪的良心去适应虚伪。写作时情感专注,坦白无隐。毫无自卫意识,对安全及毁誉的忧虑是以后的事。
文学上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很少是直线,从有意思到没意思,没意思之后说不定还会有意思。世界上没有一个伟大的民族是没有伟大文化的。
作家的存在是通过他的作品来体现的。如果是站在一个不适宜的位置上未必就是坏事。其实人人都在一个不适宜的位置上,这样才会有运动,有变化。“极则必变,变则化”。胜似“没有意思”的死水一潭。
没有意思读《周易》。《周易》反而鼓励人具备积极入世的智慧。有所感,遂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