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企业的缘分
多次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是愿意当厂长,还是愿意当作家?”
“我因为当不了厂长,才当作家的。”提问者倘是年轻人,对这个回答多半不满意,还要再问一句:
“假如可以由你自己选择,你是当厂长,还是当作家?”
经过多次试验,我若回答愿意当作家,他们便有些失望。我倘是回答愿意当厂长,他们便欢呼而去。这是为什么呢?我曾认真思索过一一
他的语气和神色不象是认为我当作家不够格儿。因为当作家不需要考核,没有硬指标,没有人权限制。现在的作家即便不是多如牛毛,也多如羊毛,光是“著名的”恐怕就多如鸡毛。然而谁都知道,当个厂长则很不容易。
他们很可能认为我当作家是大材小用,是可惜,是浪费,我应该去当厂长。
九年前尚未离开工厂的时候,我确有一套关于企业经营管理的设想,想试验一下,施展一番。但,跟当厂长没有缘分,只当到一个有九百多人的车间的主任,便被另一种缘分拉扯着,鬼使神差地成了作家。
跟工厂的缘分并没有断,而且此生都不会断。
自己不当厂长,反而跟中国的厂长们有了更深刻、更广泛的缘分。这些年,东西南北中采访了几百个企业家,还在按部就班地写《中国当代企业家列传》。不受十、百等数字的限制,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是工厂培养了我。
我与工业生活订下了生死之交。
有一天对摇笔杆失去了兴趣,便到工厂去找点活干问心无愧地欢度余生。
人的一生就看那么几次缘分。
三十多年前,我中技校毕业后连撞大运的想法都没有,是大运撞我。命运象赶羊一样把我分配到尚未完全建好的天津重型机器厂,它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技术设备之先进在当时全市机械行业是首屈一指的。厂长也是中央下来的非同一般的人物。
这对以后我为人为文的风格的形成有很大关系。
而当时同学们向往的理想的工作单位是全国闻名的三条石的工厂。
一条古老的街道,街口铺着三块大青石板,故得名“三条石胡同”。胡同里藏着几十家小工厂,是天津市铸造和机械工业的发祥地。同时也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活地狱”和“阶级教育展览馆”……陈伯达等当时一些中央的大人物,都去过三条石,并题字留言。
一提天津的工业,似乎就不能不提三条石。
实际上三条石是小生产、小作坊、小手工业。当时我如果幸运地被分配到彐条石的某个工厂,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现在这样一种命运。
不是好与坏、大与小的问题。郝甚另森子龙。
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一个。
进厂不久,我就知道自己喜欢大工业,在雄阔神秘的现代化大车间里,如鱼得水,甚至表现出当工人的天才。
厂里流传着许多关于厂长的神话。他领导着一个近万人的机械王国,在关键的地方、关键的时刻,准有他在场。真是深谙抓重点的艺术,为了打狼敢于舍孩子。一棍子把狼就打死,孩子也能得救。
他有重点,全厂职工心里就有重点。他的思路就是战场上的一面旗帜,旗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前线,就有一场硬仗。一个重点接一个重点,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人人都能感觉得到工厂前进的节奏,非常明确,起伏有致,强烈饱满。
决不象现在的“一步三摇工作法”,高喊重点是把经济搞上去,又怕经济一搞活会有经济犯罪,再来个二重点打击经济领域不正之风,犯罪有法律管着,你的主要目标是什么?结果点子很多,无一侧重,前边打狼,后面怕虎,孩子丢了,狼也没打着。
这是我平生接触的第一个厂长,而且是个大厂长。不可能不感到新奇,不可能不观察他。
小个子,瘪鼻子翘嘴,眼有精光,一下车间便头戴竹编安全帽,脚蹬大头工作鞋。怎么看他也不象个在那个年代唯一的一种极具权威性的《名人大词典》里占了一页的伟人。可不知为什么,你任何时候见到他,都会感到一种威势,一种力量,一种智慧和信念。
矮汉子高声,他讲话极有魅力,比演戏还吸引人。开全厂职工大会,把几个重要的数字写在手心上,便上台了。如江湖直泻,滔滔乎其来。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象他那样讲话富有鼓动性的人。也许那个年代的人容易被鼓动。现在我自己因听报告听得多了,也变成了一个老戏迷,知道怎样挑刺了。
我们厂在郊区,赶上刮风下雨下雪,他看到有女工抱着孩子站在公共汽车站,就会让出自己的吉普车,到公共汽车站的后面去排队。当时一个国家四级干部做这种事彻乎是很普通,很自然。职工看到或听到,心里还是会发热。
这样的故事很多。
按理说,他不可能也用不着注意到我这个占全厂万分之一的青年X人的存在。可他不知在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岜许在我们车间调整试车的最后阶段,他在现场整整坐了三天三夜。每到开饭前半小时,他到食堂转一圈儿,等我们吃饭回来,他已经在那把木椅子上坐着了。三天三夜没见过他睡觉,没见他吃过东西,没见他打过蔫儿。总是那么精神百倍。真神了!
正式开工生产的时镡,我被命为热处理班的班长。手下有三十多名工人,分为三个班次。其中有一些是从三条石的私营和公私合营企业调来的老师傅。他们级别很高,但对两千五百吨的水压机、百吨的天车、几十米的大炉子、神秘兮兮的各种仪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再加上被苏联专家吹得吓人呼啦的各种操作规程,好象抬脚动步〃不留神就会出大事故。我读过热处理的书,在先我们一步建成的太原重型机器厂实习了半年,年轻好胜,不怯阵。脖子上喜欢围一条毛巾,出炉的时候被千度高温烤得大汗淋漓,毛巾的一角咬在嘴里,脸上留下的汗被毛巾吸收,不会咸嘴。风采飞扬,充满一种自信,一种自篆,从容熟练地指挥着隆隆天车,滚滚操作机。
这个咬毛巾的习惯动作立刻被许多人仿效,成了年轻工人潇洒优美的一种标志。有个姑娘喜欢我,自称就是被我在工作中咬毛巾擦汗的帅劲迷住的。
至今我还留恋那段生活。当个工人并不象现在某些怀有贵族情结的人认为的那么坏。我现在称自己是“工人作家”,有些人不仅不反对,反而很高兴。因为这个称号似乎意味着过时了,不流行了。我则庆幸自己毕竟还有过过时的东西,象有些人那样连过时的东西也不曾拥有过,又该如何呢?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我反而没有这种荣幸。那时候我是“资反路线的干将”、“修正主义黑笔杆子”……
几十年下来,厂长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不同的个性,不同的风格,不同的作法。千差万别,什么样的人物都有。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坐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
再加上国家政策的倾斜,地理环境的不同,使南方和北方的企业家,内地和沿海的企业家,有许多不同。
但“条条大道通罗马”,好的厂长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治厂方法。每个厂长都是一台大戏的主角,支撑着中国经济的舞台。
他们有差别,也有共同点。现代经济生产正逐渐世界化。凡成功的企业家身上都体现了这种现代企业精神。
有意思的是他们各自的表现迥然有别——
南方一现代化大型企业的厂长,竟用传统的苦行僧式的办法获得了成功。
平时住在厂里,一周回家一次。尽管家有娇妻爱子,大多数情况下他一回到家便累散了架,进屋倒头就睡。象用乏的电池充电,把一周在工厂里欠的觉都补上。
在他上班时间,不许家里人为私事找他或给他打电话。廉洁得对自己和家人近乎残酷。
他有自己的理论我只有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四面见光,才能取得把工厂搞好的资袼。中国人挨整就是那么几下子,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作风问题、骄傲问题。你把别人在这些问题上对你望风捕影的可能性,早早就根除掉,无后顾之忧,便可换得在管理工厂时有更多的由更大的勇气,更硬的权力。”
用高薪把市里的一流教师都收买到厂办中学,用高价买高知,这符合现代意识,使他的职工子弟高考升学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多。增加工厂的凝聚力和知名度。他的口碑极佳,工程技术人员对他尤其推。
与他自身的廉正极不协调的是,工厂退休的老领导,各个上级部门的领导找他开后门,要钱要物或安排个人,他一般都照办。其理论是群众同情弱者,我上来他们下去,他们就变成弱者。如今群众看到他们仍能指挥我干这干那,下了台的欺负在台上的,就转而同情我。我就可以利用这种同情干许多正事。”
北方一大型钢铁企业的经理,是典型的政治型企业家。
懂得政治,精通政策,利用政治,跟政治家有良好的关系,在领导层中玩得转。信息灵,常常能得风气之先,先吃一口。比如承包,扩大自主权等。竞争中常有这种现象,早来的吃口肉,晚来的喝口汤。
这样的企业家知名度大,甚至能影响领导人物。有一次我和一个政治家谈话,他在谈话中几次提到这个企业家的名字和观点。令我惊异。
还有:
知识分子型的;
新潮型的;
能文能武型的;
农民型的……
每一个成功的企业家都是一个独特的类型。很少有完全照抄照搬别人的做法能获得成功的。
我跟企业家的缘分,使我找到了终生的主题:人和经济社会的关系。
人类创造了工业文明,工业文明也制约着人、类。至于权力、家庭、伦理、道德等都无一例外地受着经济发展进程的影响。
现代人的人格构建、精神走向在很大程度上也受着工业生活的影响。现代人有谁能离得幵工业产品呢?
因此,是大工业培养了社会的消费品格和文化品格。
令当代作家惭愧的是我们还没有大气象、大规模,与大工业相匹配的工业文学作品,与实际的工业生活相比,文学显得苍白和软弱无力。
巨大的工业文明常常会对人类的需求开玩笑,尤其喜欢拿人类的精神需求开玩笑。
这玩笑使我在近几年跟企业家的关系有点尴尬——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或者是众所不知和一些说不好不好说不说好的原因,作家协会和一些纯文学刊物的经费都“出现赤字”。五年前的某一天,副主编找到我。当时我是某一个刊物的挂名主编。因纸张和印刷费涨价,如果不先交给印刷厂多少万元,刊物就得停印。我们的刊物还是被市领导称为“天津市唯一的官办文学刊物”,没有钱理应找领导。但领导也没有钱,叫我们自己想办法。
挂名主编也是主编,是主编就得负责任,人家副主编解决不了的问题找到你,你就得拿主意。我给一个当厂长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如此这般地把文学的尴尬处境说了一遍,总之是说文学已经开始讨饭了,找他借十万元应急。他答应得很痛快:“别人借钱不给,你借钱没问题,老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连庙也靠不住。庙一倒,光剩下几个秃头和尚就赖帐。你是大和尚,倒了庙也跑不了你这个和尚。我跟党委书记打个招呼,明天上午叫你的会计来办手续拿钱。”
晚上九点多钟,他又来电话老兄,你借钱的事吹了,书记不同意。他说你要是私人用钱,借多少都行,党办的刊物,没钱印刷应诙找国家要钱。你等于是替国家向我们借钱,到时候不还,你本人也不丢人现眼,我们又能拿你怎么办?”
太惨了,文艺部门好象不能沾,不能惹。我又求助另一个厂长,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二话不说就借给我们十万元。
不幸被前面那位党委书记言中了。借钱容易还钱难,我几次三番地催促副主编,叫他们还钱。下命令不管用,就求他们,求会计,宁可刊物停办,也不能坑害好心的朋友。死猪不怕开水烫,编辑部没有钱,即便我把他们撤掉也拿不出钱来还帐。
如今我已卸职,还欠人家五万元没还上。为此,那位好心的厂长挨了上级领导好一顿批评,说不定还会影响他的官运。
不仅如此,作家协会下面有许多部门,有好几个刊物,各摊儿都要“自谋生计”、“生产自救”。然而别的本事又没有,便从社会上临时招来一些能言善辩的小姐、先生,到各个企业去拉广告、拉赞助。他们见了企业的负责人,第一句话都喜欢这样说蒋子龙叫我来找你们要多少多少钱……”
人家给了钱,他们就拿着。
人家拒绝了,丢人的是蒋子龙。于他们的脸面无损。
我经常接到企业家的电话、口信和来信:
“你要的那笔钱我已经给了。”
“你要的那笔钱再缓几天行吗?”
我多次召集机关的人开会,三令五申请他们不要再打着我的旗号到企业去要钱了。请他们高抬贵手,我的牌子早就被卖倒了,已臭不可闻。请他们权当积德行善,给我留条生路。
话说到这种地步,仍不能完全止住。我不能不写了一纸声明,复印许多份寄给企业界的每位朋友。
这算不算也是-种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