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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厄运

秋窗三语 蒋子龙 5244 2021-05-02 12:31

  运河的厄运

  中央电视台要拍摄《话说运河》的特到节目,约我写南运河一段釣解说词遭由很简单:因为我是沧州人。我也未加考虑就答应了。南运河的主要河段在沧州境内,它的各种神话、故事同样重要地占据着我童年的记忆。尽管沧州很穷,在“度荒”的年月和“文革”时期,沧州人讨饭的很多。但我的意识深处仍然为自己是沧州人而自豪,这恐怕跟运河不无关系。

  历史是在河边长大的。是水一一养育了人类文明。没有人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离运河近的村子就富,离运河远的村子就穷。运河边的地有灵气,庄稼长得冰灵,萝卜格外脆,白菜格外绿。住在运河边的人也有灵气,长得水灵,见多识广,聪明善良。对那些过往的纤夫,饿了有饭,渴了有荼。人们不叫它运河,都叫它“御河”一一皇帝的河。相传明朝第十六代皇帝朱佑樘,派人到沧州选美,闹得鸡飞狗跳。一个长着满头癩疮的傻丫头骑着墙头看热闹,顺手还把惊飞了的花公鸡揽在怀里,这时恰恰被选美的钦差一眼搭上,认为她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骑龙抱凤”的贵人。傻丫头进宫前总要洗洗头,打扮一番。提来“御河”水,从头到脚洗了个痛快。满头癩疮竟不治而愈,长出浓密的黑发。可见运河水真是“神”啦!

  夏天发大水的时候,南运河突然增宽了好几倍,水流浑浊,高出地面一丈多,恶浪排空,吼声连天,像一头斗红了眼的杧牛。人们在堤岸上搭起帐篷,日夜守护着像皇帝老子一样暴躁的突然翻脸不认人的“御河”。如果有谁看见一条水蛇或一只乌龟,立刻大呼小叫、敲锣报警,大家一齐冲着水蛇、乌龟烧香磕头。水蛇自然就是“小白龙”,可以率领着惊涛恶浪淹没任何一个对它孝敬不周的地方。据说它的头指向哪里,哪里就要决口。而河堤决口以后非得请来王八精才能堵上。当时我还小,不懂得替大人分优,只觉得热闹。比过年、比春天赶庙会还有劲儿。特别是到了晚上,河两岸马灯点点,如银河落地,更像刘备的七百里连营大寨。田野一片安静,间或有蛐蛐或虫子之类的小东西唧唧啾啾一阵,唯有那疹人的涛声,一传十几里,令人毛骨悚然,每“哗啦”一声,人们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依偎在那些心宽胆壮的汉子们身边,听他们讲那神魔鬼怪的故事,更增添了恐怖气氛。

  我最喜欢春秋季节的南运河,它恬静、温柔,我可以下河摸鱼、掏蟹,可以在河边玩得忘了回家,忘了吃饭。那时我没见过海,没见过黄河、长江,以为“御河”就是天下最大的河,最好的河。我童年的许多梦想都是在南运河边的树荫下构思成的,这些好梦也往往离不开运河。直到年代,我考进天津市的中学,每逢寒暑假回老家,看着南运河里的船队,才知道在津浦铁路修筑以前,南北大运河是沟通我国南北的大动脉。南运河是贯穿河北省的主要航道,流域近五千平方公里,不仅养育着沧州市周围的人民群众,每年还向天津市供优质水十亿立方米以上,运货百万吨之多。

  南运河乃生命之河,兴旺之河,为介绍这样一条河流配写解说词,是我的荣幸,令我激动。我竟一连几天,常常梦到南运河,梦见家乡,梦见自己的童年……

  火车、汽车、直升飞机是我的双脚的延长,摄像机代替了我的眼睛,看得更广、更远、更细。我可以游遍古城沧州市及其所管辖的县、镇、村庄。我可以从南到北地仔细考察我最亲近的河流一一带着我童年的梦想和欢乐的南运河。

  我久住城市,对季节的变化的反应是很迟钝的。一见到真正裸露的土地,看到燕赵大地独有的色调,便激动不已。大道两旁拥挤着的老杨树,已渐疏落的黄叶,无可奈何地竖起了秋天的旗帜。

  金风吹金秋,放眼望去都是收获的旱庄稼,满场满院,堆堆垛垛。各村各户那如墙如城的玉米棒子,简直就是沧州平原的骄傲!

  我越走越感到有点不对头。枝柯飘摇,秋声激越,满树的黄叶在燃烧,在私语。大自然似乎想告诉我什么……

  北风,白云,天高,地阔。公路上有不断舞动的长鞭,一辆辆胶皮轱辘大车,各种肥瘦不一的大牲口。马架辕驴拉套,牲口脖子上挂着小铃铛,走一路响一路,显示了农民的富足和知足。赶集的、上店的、走亲的、拉货的,全靠这大车了。

  唯独不见南运河,不见小桥流水,不见河上船队。要知道,秋后正是河上运输最忙的时候呀!莫非我们搞错了,运河在沧州境内变成了大马路?

  没错,从直升飞机上望下去,这干涸的长满荒草的带状洼地就是南运河。如果割掉荒草,铺上柏油,岂不就是一条现成的公路?

  我刚想到这儿,果真就看见河心里跑马行车。当地乡亲还真把河道当成了大道。聪明的羊倌把羊群赶到河心里放牧,河心里长出的草想必更娇嫩、营养更丰富一些。有些勤快的农民把河心的野草用耙子搂到一起,捆成牛腰粗草捆,背回家去,既可喂牲口,又能当柴烧。连鸡也跑到河里来觅食。有的河段干脆成了晒谷场,有位摊晒粮食的老兄,躺在河床上,用草帽遮住脸,呼呼大睡。真可谓“高枕无优”一一他不必担心河里会突然来水,连人带粮食一块冲走。

  昔日的南运河在哪里?

  我们访问了沧州市河道工程处的专家,还访问了许许多多的人,没有人对运河无水感到惊讶。如果运河不干仿佛倒是奇怪的。

  是啊,近几年华北干旱是实,可我们人为的失误也是实!各打自己的算盘,谁在河的上游谁沾光:分流抢水,都想在运河身上砍一刀、咬一口。那―条条连着运河的排灌沟渠,那一个个紧咬着运河的扬水站、描水机,就象无数根吸管,把南运河的乳汁都吸干了。

  1963年冬,开始了“根治海河”的浩大工程。治海河先耍治南运河,仅沧州地区就开挖、疏浚了近三万条排灌沟渠,修建了三万个桥、闸、涵、站(扬水站、点),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防洪排涝体系。人们豪气满腔地说,“即便龙王把东海的水全部搬到南运河,也会很快再把大水排回渤海”,“纵观历史,哪朝哪代出现过这样的新局面?哪朝哪代能完成这般宏伟的工程?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到。历史上各个朝代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历史上南运河从来没有干涸过。年幵始“根治”,年夏天南运河便第一次干涸!真是“立竿见影”。人们一心想驯服洪水,根治涝灾,唯独没有想到干旱,没有想到滔滔南运河这么快就滴水皆无。

  修挖了许多朝代,流淌了一千多年的南运河,就这样在我们的手上消失了。是大自然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还是我们陷入了谬误之中?

  我们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走出沧州城,来到一大片灰黄的芦苇地前,这里最有古沧州的味道。芦苇摇曳,它是见证,沧州历来多涝,何曾缺过水?

  这里曾是九河下梢、老黄河的故道,洪荒遍野,古漠苍凉。每逢洪水涌来,一片汪洋;大水退后,遍地盐碱。久负盛名的“沧州铁狮”,建造于一千多年以前,就是为了镇住对沧州百姓危害极深的洪水海潮,所以又名“震海吼”!

  “曾经看百战,唯有一狻猊。顾炎武夂铁獅子身长一丈八尺,高一丈六尺,体阔近丈,重约四十吨,是我国现存的最大的铁狮。它雄踞于土坡之上,向南而立,身披障泥〈防尘土的褥子〉,背负莲盆,胸阔腰圆,翘首侧望大海。清人李之峥这样形容它的神威飚生奋鬣,星若县眸,爪排若锯。牙列如钩,既狰狞而蹀躞,乍奔突而淹留。昂首西倾,吸波涛于广淀;掉尾东扫,抗潮汐于蜃楼。”

  铁狮陪着沧州古城历经沧桑,它栉风沐雨,伤痕累累,连积蓄着万钧之力的狮爪,也被盐减吞蚀掉了。但它“吼”了千余年,终于把大海给“震”住了,连运河的水都给它吓没了。现在,人们倒真希望铁狮不要再冲着龙王振鬣长吼了,还是把龙王请来为南运河注满清水吧。要吼,也应该对着现代文明人大吼不要毁掉运河,人类不一定会毁于核大战,也许会毁灭于生态环境的破坏。”

  从前,沧州确是十年九灾,可算穷乡僻壤。不然,施耐庵怎会把这里称作“远恶军州”?又怎会把林冲发配到这儿来?看看林冲庙,站在昔日草料场的遗址上凭吊一番。除去南运河,沧州人值得骄傲的东西还有不少。《话说运河》的节目总不能跳过南运河这一段不提,对实际已不存在的南运河无话可说,我是否可以说一点别的呢?

  就说这林冲的遗风吧。也许正因为过去沧州是专门收留犯人的地方,绿林好汉、侠客武师便云集此地,素有“小梁山”之称,一代代留下尚武的风气。击败沙俄大力士、受康熙嘉奖的丁发祥,宣统的武术教官、八极拳师霍殿阁,大枪一抖能点落窗纸上的苍蝇而窗纸无损的神枪李树文,张学良的武术教练、燕青拳拳师李雨三,双刀李凤岗,大刀王五,神弹子李五,饮誉中外的“神力千斤王”、多次打败美英俄法的所谓“万国竞武场”上的王牌武士的王子平……他们都是沧州人。沧州武林可谓名师辈出。过去有“镖不曠沧州”一说,不论何方来的镖车镖船,不论货主是富户豪门还是势力浩大的官家,路过沧州必须卷起镖旗,不得显武逞强。

  当今的沧州一带,迤还有百分之七十四的农民练武。城里人口二十万,习武的倒有四万多,有十七个武术社、六十多拳房。人称“沧蜊十虎”的通臂拳拳师韩俊元父子,全家二十四口,个个习武。老三、老八是连续三届的全国武术比赛的金牌得主。真可谓“武健泱泱乎有表海雄风”!

  读者看到这儿也许会说瞧这个蒋子龙,多么为他的沧州得意呀!”其实我心里藏着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南运河,沧州这个“武术之乡”还能维持多久呢?

  水、食物和空气,是人类生存的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地表无水,只好向地下找水。井越打越多,越打越深。平地打井见不到水,只好到南运河的河床上来钻眼儿。河心里打井,也算是当今一段奇事吧!

  人们哪里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

  由于地下水超采量过大,造成地下水位逐年迅速下降,形成以沧州市为中心的深层地下水下降漏斗。照此下去,再过几年,地下水位可降至百米以下,国产的深井泵将再也吸不上水来。即使实来大批的外国高级水泵,地下水也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深层地下水循环一次需要年!这就是说,它的补充是非常缓慢的。据科学家测算,河北全省的深层地下水资源共有亿立方米左右,现在每年则开采亿立方米。再这样干它十来年,岂不要盆干碗净了吗?我们这些所谓的,现代文明人类,却不得不大声疾呼:水、水、水!就差跪地向老天求雨了。

  何况,沧州的深层地下水含氟量极高,对人体危害很大。你随处都可以碰到这样的情景:一群可爱的孩子或几个韶华灿烂的姑娘,他们正在玩耍或正在说笑。象其他地方的姑娘一样聪明、一样秀丽。当你走近向她们问路的时候,她们立刻都紧紧地闭住嘴。因为她们不愿意让生人看到自己那一嘴发黄变质的坏牙。这是氟斑牙病。

  根据还是六年前沧州市的调查,成人氟中毒者是64%,小学生竟是100%,无一幸免!这些有着氟斑牙的儿童,即使消除了高氟水的危害,牙齿也不会变好了。牙齿生锈仅是表面的,高氟水还严重损害人的内部机体,骨质松脆,易折易碎。每逢冬季下雪之后,路面溜滑,跌交的人多,医院的骨科病房就会人满为患。

  已经有几万、几十万的人氟中毒,如不解救水的危机,还会有几十万、几百万的人继续中毒。南运河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丢失了,真是愧对后世子孙,无颜见列祖列宗。

  沧州还有一些驰名中外的特产,我担心也会受到缺水或高氟水的威胁。

  金丝小枣一一是我国的名贵果品之一,和栗子、桃、杏、李子并称“五果”。金丝小枣皮薄肉厚,汁多核小,剥开来有金黄蜜丝牵连,入口香甜如蜜。此枣还是度荒的食品,赠亲友的礼品,待客的佳品,祭祖的供品,健身的补品,治病的药品。俗话说五谷加小枣,胜似灵芝草。用现代语言就叫做“活维生素丸”。古医书上说它能“安中养脾,助十二经,平胃气,通九窍,补少气、少津,和百药”。

  沧州金丝小枣最高年产量可达三万吨左右,占全国红枣总出口量的二分之一。

  沧州另一名扬中外的特产就是大鸭梨了。此梨状似鸭头,把儿如鸭嘴,皮薄汁多,质地雪白,咬一口香甜脆嫩。沧州年产鸭梨九亿斤,占全国鸭梨总产量的90%以上。

  但是,沧州鸭梨一装进出口的箱子,就变成“天津鸭梨”。海内外只知有X天津钨梨并不知它本是沧州货。天津并不出产轉梨,但它出过许多聪明的商人。

  一方繁荣,跟水土好坏有很大的关系。不论是“巍巍雄峙齐燕际,北镇京津居上游”的沧州市,还是这里许多珍贵的特产,都离不开水质优良的南运河。南运河断水,它们还能保持自己的优势吗?

  近三年来,沧州市的工业产值停滞不前,原计划在这个地区建立的工厂只好迁到别处修建。连自来水厂都断了流儿,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这不仅给人们的生理上造成极大的危害,在心理上也造成一种压力和威胁。

  人们都在盼水,在怀念南运河。成千上万的水利设施废弃一边。干涸的河沟,象大地胸脯上一道裂开的伤口。冀东平原在呻吟。

  如果说南运河曾流淌着我童年的美梦和幻想,现在面对这条干涸的河道真象做了一场恶梦!

  还是再引用一遍“文革”中的豪言壮语吧纵观历史,哪朝哪代出现过这样的新局面?”我倒要说,面对这种“局面”,我们还有资格把自己称作现代文明人吗?世界著名思想家莫蒂默阿德勒提出下一个世纪有四个全球性的课题,他把环境的退化或恶化摆在头一个!

  人类创造了文明,要驾驭它却更加困难。大自然并不象我们想象得那么温驯和简单,毁了生存的环境,就等于毁了人类自身。

  错误总是在人类一边,大自然是无辜的。

  木叶飘摇,秋声悲壮。南运河真的就这样进入自己生命的晚秋了吗?

  站在干涸的河道上,看看我自己的内心,我总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

  1986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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