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照例一间厢房两张铺,易笙身量纤瘦不占地方,由他带两个孩子睡一床。为防半夜掉下来,蜀孑把桌椅板凳全搬到易笙床边,挡着边沿位置,正好将铺面再扩大些。
孩子们早早睡下,易笙打点行囊包袱,看有没有要添置的东西。他们此行来安怀郡是计划之外,也不知要几天才能找到孩子的家。蜀孑看出他忧虑,道:“找人有的是办法,别担心。”
易笙微微蹙眉,还是不太放心:“安怀郡这么大,听说一城有十万户,怕是不好找。”
“傻子,我们不好找,不还有衙门么?”蜀孑一脸的轻松,边倒茶边道:“一般丢了孩子的人家事发后都会报官,虽然李三已经记不清偷的是哪家孩子,但县衙必然有档记录。明日我走一趟,定有进展。”
“还是你聪明,”易笙冲他笑,夸的是真心实意:“我就不擅这些,脑袋没你灵活。”
“少自谦,要多看看自己的长处。”蜀孑也冲他笑,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我这人不是个热心肠,那日要不是看你心疼俩孩子,眼瞅着在街上都挪不动步了,一直盯着李三不松眼,就等着看人家能不能把孩子卖出去——阿笙,你那会儿心里想的什么?”
易笙仰脸对着桌上的蜡烛,似乎陷入了回忆里,慢声道:“可能……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想到自己了吧。若我是一个只有那么大的孩子,父母要将我卖掉,即便什么都不懂,也定希望有人能搭救一把,施以援手,让我能留在爹娘身边。”
“所以说你要多看看自己的长处嘛,”蜀孑托腮望着他:“你为人心慈,有菩萨心肠,会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不管对方是谁。就比如我,当初就是你一颗善心,给我一个果腹的馒头,咱们不才结识上了?”
易笙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低头一笑,起身去床边看孩子。待给孩子们掖好被角返身回来,错眼间见蜀孑背上纵横交错,一片红乎乎的东西,像是——
“阿孑,”易笙唤住去铺床的蜀孑,急急走过去:“你背上怎么了?”
背上?
蜀孑被问得一懵,没听明白,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火辣,尤其在他顺着话头动了动肩膀时,惊觉背上一片刺疼。
易笙眼瞧着不对劲,有点慌:“你、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看看。”
蜀孑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解了腰带扣子,一把脱下外衫里衣。原来他下午进城找衣铺,换上了一身单衣,单衣面料轻薄,又透,这才让易笙就着烛火看到了他背上映出的伤。
是那会儿换金子挨的一百鞭。
来不及了,蜀孑衣服脱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事不能让易笙知道,可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已经进了易笙眼帘,他被吓到了,捂着嘴叫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电光火石间来不及想托辞,蜀孑闷着头不接这话,只道:“早该好了的,阿笙你先帮看看,是不是结痂了?”
易笙哪见过这样的血肉场面,说是结痂,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些鞭痕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伤口像是天热捂坏了,淅淅沥沥参差不齐的又破开来不少,虽不至于像刚挨打时那么血肉模糊,但也开始迸裂流血,红肿发黄,俨然有化脓的趋势。
易笙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摸到蜀孑背上勉强还有几片完好的皮肤上,惊呆了,更吓坏了,哆嗦着嘴唇问:“……疼、疼吗?”
蜀孑哪还顾得上疼,飞速在脑子里把谎话编好。
他动了动肩膀,示意给易笙看自己没问题,故作轻松道:“没那么疼,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这伤……算了,也不瞒你了,就是前几天跟李三动手时被他挠的。我也不知道他能在家里藏根鞭子啊,趁不注意,给我来了几下,好家伙下手那叫一个毒辣。不过咱也没让他得便宜,废他一条腿,他那个是好不了的,我这点伤还能痊愈,算来算去还是他吃亏。”
这样漏洞百出的鬼话也不知易笙能不能信,但见易笙拨开他堆在腰间的衣服,伤口从肩胛骨一直遍布到腰心窝,易笙眼花,他数不清这上面有多少条鞭子,但肯定不是简单的“几下”。
“我去找大夫,你哪儿也别动。”易笙转身出门。
蜀孑一把伸手抓住人,嘴里不当回事道:“大晚上的去哪儿找大夫。别折腾了,回头再把孩子们吵醒,我宁可挨点疼也不要听她们哭。”
本来易笙心里就急,听他这么不配合,更慌,便有些莽撞的嚷道:“孩子、孩子哭了我哄,可你这伤不能不看!”
蜀孑还没见过这样的易笙,脸都急红了,冲乎乎的,一副要跟人动手的样子,太不像平时的他了。心里正偷着乐,易笙挣脱开他的手,推门跑了。
蜀孑浪里浪当的坐在桌边嗑瓜子,这伤八成是热出来的,前几天在彩萍他们村还好好的,就怪南边的天气,越走越热,否则他也不至于脱了冬装换夏衫。
正摇头晃脑琢磨地起劲,易笙带着大夫回来了。
大夫大晚上被人薅起来,也是叫苦不迭,都睡上了,还得出门接活。仔仔细细查看完伤口,确认不严重,但平日要小心看顾,少碰水,免出汗,干不得劳力活,吃饭也讲点忌口,辛辣的一律别沾。
蜀孑送走大夫,正想取笑易笙一句大惊小怪,却见易笙撸起衣袖走到盆架边,把大夫留下的药粉和在水里拧湿了毛巾,表情严肃,转身看着他道:“去床上,趴好。”
蜀孑:“……”
蜀孑:“???”
蜀孑:“!!!”
软塌塌的被子好像云絮,蜀孑已经找不到北了,死耗子一样趴在被面上。他上半身脱得精/光,有只手按在他后背上,另只手拿着热乎乎的一条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过每一条伤痕,仔细清理血污,还不忘提醒他忍着点。
谁能想到堂堂鼠仙也有这么一天,好不孬种,好不没用,几条鞭子就给放倒了,还要在——在好兄弟面前露怯示弱,展示不堪的受伤面。
不过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挺不赖的。
蜀孑红着两只尖耳朵,为求分心,主动没事找话聊:“听说安怀这里的人吃菜都偏辣,你说那大夫让我忌口,怎么忌啊?”
“我会叮嘱小二,给你备些清淡口味。”易笙擦得仔细又认真,连指甲大的伤口都没漏掉,擦完再上金疮药,最后拿干净的布条把伤口一层层绑好,隔天换一次。
忙完已是半夜,易笙捂嘴打了个哈欠,蜀孑瞧见了,有点心疼,愧色道:“赶紧去睡吧,我真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了。”
易笙是真困了,眨着眼睛点了点头,都忘了再叮嘱批评蜀孑几句。蜀孑把他连扶带抱牵到床边,替他脱了鞋,看他钻进被窝,掖好被角,这才回去睡。
次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蜀孑按计划去府衙打听,将至中午才回,带来一个好消息——原来这俩丫头家是安怀当地有名的富绅钟家,钟老爷晚年得女,还一得就是一双,格外疼爱,宝贝非常,却不料伺候的丫鬟们粗心大意,在街上弄丢了两个小姐。钟老爷大发雷霆,一边派人报官一边悬赏寻女,可几个月过去了,还是人海茫茫音讯全无。
县衙官差听完蜀孑带去的消息,高兴的眼泪都快飞出来了,不为其他,就因钟家财大势大,钟老爷每天给县令施压,县老爷就给他们施压。为着那一双钟家小姐,大伙儿几个月没睡好觉了,今日终于迎来了希望,能不激动地淌泪吗!
蜀孑回到客栈,易笙听得也高兴,二人各抱一个孩子,楼下几名官差已经恭候多时,要给他们带路去钟家。
钟家私宅盘桓在郡城东南角,放眼望去,屋舍连片,占地足有几十亩,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贾之家。
提前得了衙门传信的钟家人早早候在宅外牌楼下,几排人乌泱泱站在那儿,为首的正是钟家老爷和夫人。钟老爷年逾五旬,除了鬓角上的几片发白外,保养得与三十壮年无异。钟夫人更是典雅端庄,只不过泛红的眼角与微颤的步摇,还是泄露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失而复得爱女的激动之情。
蜀孑和易笙是被敲锣打鼓迎进的钟家门。
孩子终于投入父母怀中,虽还不怎么会说话,但血缘维系的亲情谁都割舍不断,旁的不论,就说两孩子一见到生身父母,本来路上还哭哭啼啼的小脸蛋顿时就笑了,叽叽咯咯如小鸡见着了护雏的母鸡,再不见眼泪横飞,只余一片童真的笑颜。
钟老爷感激涕零,大手一挥,要赏两位恩公白银千两。蜀孑和易笙同声摆手拒绝,他们救孩子不是为了贪图报偿,何况钱这东西多了就没意思了,他们还有一大把金子没花完呢,哪还再用钱。
钟老爷见恩公诚意推却,可如此大恩大德不能不有所表示,最后两厢客气,盛邀两位恩公暂住府内,一应吃穿用度都上最好的。又听二人本是出门游玩踏春,那就更得好好款待了,遣了奴仆小厮,吩咐好好领两位贵客逛园游玩,城里城外,青山绿水,无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