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蓝若海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落在床铺上,缓慢移动。当阳光移到蓝若海的脸上时,他“腾”的一声坐了起来,使劲拍打着墙壁,大叫着:“悦妍,起床了!太阳要晒到屁股了!”
可隔壁一片寂静,走廊上却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还有个女生大声说着:“夏姐,蓝哥起床了,要叫他下来吃早饭吗?”是徐嫣红的声音。
蓝若海很尴尬,原来夏悦妍早就起床了,学生们也做好了早餐,说不定正等着他一块吃呢。昨晚的红酒后劲实在太强了,竟让他睡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他赶紧穿好衣服,拉开房门。
果然,夏悦妍和徐嫣红都站在走廊上,正嘲笑般望向蓝若海。
“悦妍,你起床后怎么不叫醒我呢?”
夏悦妍正要辩解,徐嫣红却善解人意地说道:“夏姐起床后,是准备也叫你起床,但我听马磊说了,你们昨晚讨论剧本,一直讨论到凌晨两点……所以我就让夏姐先别慌着叫你起床,让你再多睡一会儿。”
“谁知道你竟然睡了这么久,人家小马、小徐还等着你一起吃早餐呢。”夏悦妍埋怨道。
蓝若海更尴尬了,因为自由作家的身份,他习惯了晚睡晚起,平时不到中午,他很少下床的。不过,平时夏悦妍也差不多中午才起床,怎么今天却起来得这么早呢?
他刚提出这个问题,夏悦妍便不满地说道:“谁让你呼噜声这么大呢,闹得小马、小徐他们很早就起床了。他们去楼下点火做早餐的时候,我闻到了粥香味,所以才醒来的。”
蓝若海睡得太死了,居然连学生们熬粥的香味都没闻到。而当他醒来的时候,学生们已经熄灭了篝火,把粥端进了村屋里,所以难怪直到现在他也没嗅到粥香味。
“真是对不起啊,我的呼噜声把你们吵醒了……”蓝若海赶紧道歉。
徐嫣红却笑了:“我们可不是因为你的呼噜声才被吵醒的。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那位卡车司机杨大哥就起床了,骑着你的摩托车去附近镇子上找轮胎修理铺……呃,其实马磊懂得怎么使用村里修理铺的工具,如果不是怕被骂,他本来可以替杨大哥修补车胎的……我们是被杨大哥启动摩托车引擎的声音给吵醒的,跟蓝哥的呼噜声无关。”
哦,原来是这样。
徐嫣红同时也递来一把车钥匙,说道:“这是杨大哥还给你的摩托车钥匙。”
“杨大哥人呢?”蓝若海问道。
“他叫来了附近镇子上的修理工,在玉米田外的马路上补好了车胎,就开车离开了。”徐嫣红答道。
这马磊也真是太调皮了,为了挣点零花钱,给剧组的同学们晚餐加两道荤菜,把修理铺里找到的四角钉扔在马路上,不仅坑了蓝若海和夏悦妍的摩托车,还坑了人家杨南的卡车轮胎。蓝若海他们倒是因祸得福,结识了这帮有趣的热血少年,但杨南绝对是无辜被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蓝若海的车胎没被四角钉扎到,只怕他们还真把警察叫到了玉米田边,等警察们发现青纱帐中那个稻草人的脑袋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死女人头,而是一个新鲜猪头,肯定会狠狠训斥蓝若海一顿。
蓝若海很想私下跟马磊说说,身为剧组导演,一定要有气场,要驾驭得住整个剧组,要Hold住场面才行。现在面对的是同班同学,调皮一点没关系,但假若还是这么轻佻,踏上工作岗位后,事业难免会走弯路。
正考虑着马磊的事,这家伙正好就从楼梯口钻了出来,他扯着喉咙喊道:“蓝哥,你起床了呀?快下楼来吃早餐吧,我们熬了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
昨晚空腹喝酒,今天起来得又这么晚,蓝若海早已饥肠辘辘,咽了一口唾沫后,跟着女友和徐嫣红,一起下了楼。
今天不用再在屋外的空地上野餐了,学生们在一楼腾出一间宽敞的堂屋,摆好四张桌椅,每张桌上都摆着一大盆粥和空碗。蓝若海数了数,一共有十个学生,但没见着那个叫安妮的女孩,大概她还在自己屋里酝酿情绪吧。
加上蓝若海和夏悦妍,正好十二个人,摆四张桌子似乎太多了一点,平均每桌只坐三个人?蓝若海正疑惑,只见学生们纷纷入座,除了马磊和徐嫣红之外,其他八个学生正好围坐在了两张桌子旁,每桌四个人。
“蓝哥,夏姐,你们和我俩坐在一块吧。”马磊一边客气地说道,一边与徐嫣红坐到了一张桌子旁。蓝若海和夏悦妍坐下后,他回过头望了眼另一张空着没人坐的桌子,诧异地问:“那张桌子留给谁?难道今天会有客人来?是拉摄影器材的工作人员吗?”
“呵呵,剧本和布景都还没完成,工作人员没那么快赶来,最早也要后天。至于那张桌子嘛,是留给安妮的……”
马磊的话音刚落,蓝若海便听到堂屋外的走廊上,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那位叫安妮的女孩款款走入了堂屋之中。
今天安妮的打扮,与昨天下午惊鸿一瞥见到她时完全一样,依然穿着那身白色连衣裙,不过连衣裙似乎比昨天脏了一点,露出衣袖和裙摆的双臂双腿,好像淤青也更多更明显了。而在她脸上,则戴着一层青色的面纱,遮住了鼻翼下方大半张脸。
徐嫣红招呼了一声安妮,但安妮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自顾自向空着的那张桌子走去,颈脖僵硬,仿佛行尸走肉。她眼神一直直视前方,即使坐下的时候,也始终挺直颈子,直勾勾地望着墙壁。安妮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外界变得有多纷扰,她都不会在意。
蓝若海却在心里暗道,用这种类似催眠的手法来磨炼演技,有点过了吧。
敬业是好事,但年轻人失去自己的个性,不仅在电影里扮演角色,在生活里也要扮演那个角色,那得多累啊!
当安妮走入堂屋后,原本正在聊天的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但蓝若海留意到,没有哪个学生回过头去打量安妮,都静静舀着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再无声地放入嘴里咀嚼,好像刻意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并没在意安妮的到来。但殊不知,正是他们这种举动,更让蓝若海感觉到,这些学生其实一直很在乎安妮的一举一动,他们似乎对安妮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之情。
这是马磊特意安排的吗?为了安妮沉浸于剧情而设计的环境条件吗?
蓝若海有点疑惑了。
就在他感到不解的时候,从村屋外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咔嗒、咔嗒、咔嗒……”
轰隆隆,是汽车马达的轰鸣声。而咔嗒咔嗒的声音,则似极了玉米秆被压倒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2
外面出什么事了?村屋外是一条小溪,小溪后则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怎么可能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呢?除非有车直接驶入了青纱帐中,还推倒了田中的玉米秆。
马磊一跃而起,冲向堂屋狭窄的小门,当他冲出门的一刹那,屋外的轰鸣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则是“滴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果然,是有一辆车驶入了青纱帐中。
蓝若海也拉着夏悦妍,和其他学生一起冲出屋外。他出屋时,朝后望了一眼,只见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安妮依然端坐在空桌上,正舀着一勺粥,小心翼翼撩开青色面纱,放入嘴里。她是那么淡定,仿佛根本没听到屋外的动静,也丝毫不理会慌张冲出村屋的那些同学们。
而在屋外,在青石桥对面的青纱帐中,赫然停着一辆厢式卡车,正使劲按着喇叭。卡车后,则是一长列被压倒的玉米秆,在整齐的青纱帐中,仿佛一道伤疤般触目惊心。
喇叭声惊起一大群潜藏于玉米田中的麻雀,麻雀惊慌失措呼啦啦掠过,而学生们则心疼地看着被压倒的玉米秆,他们意识到,大伙儿拍电影的重要场景已经被毁了。
“你这司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闯进玉米田里?浑蛋!我要扒了你的皮!”一个男生挥舞着拳头大声吼着。
“我们的场景呀!就这么被毁了!”一个女生忍不住抽泣起来。
马磊则跑过青石桥,冲到卡车前,猛一蹬地,一跃而起,跳到车门侧边的踏板上,伸出手粗野地把司机拽下了驾驶室。当司机被拽下来的时候,汽车鸣笛声也戛然而止,四周恢复了宁静,只剩几个女生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脑袋上一根头发都没有,剃得干干净净的。
蓝若海和夏悦妍也越过青石桥,然后听到那个光头司机正大声朝马磊吼着:“喂,你这是干什么?村里人呢?”
“哼!你还问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马磊气急败坏一把掐住了司机的喉咙。
“喂喂喂!冷静!”蓝若海赶紧上前拉住了马磊。
司机吓坏了,他也没估计到眼前这个孩子竟然如此冲动,他连忙解释道:“我是来收购玉米的……每年都和青桥村做生意……不信你们问牛老头,就是青桥村村长,合同上个月就订好了,定金也给了……”
看这光头司机说的好像也不是假话,马磊松开手,诧异地说道:“没错,青桥村村长确实姓牛,不过我们把他这片玉米田全都租下来了,用来当拍电影的场景。如果牛村长已经把玉米全都卖给你了,那我们的电影怎么拍呀?那牛村长真是个奸商!”
光头司机连滚带爬地回到卡车驾驶室里,片刻后,他抓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钻出车,来到马磊面前,说:“小哥,你看吧,这就是我和牛村长签的合同,说好了交货时间就是今天,所以我才开车到了这儿。”他顿了顿,指着合同签名处,说,“你看,这里写的是牛村长的签名,这里是我的签名,李学根,我可以把身份证拿给你看。”
马磊彻底没话可说了,只是嘴里喃喃说道:“奸商,那牛村长真是个奸商!明明把玉米都卖给你了,还把这片青纱帐租给我拍片……收了那么多钱,却一女二嫁,如果你把玉米全都收购走了,我这电影还怎么拍呀?”
蓝若海赶紧打圆场:“马磊,你向牛村长租拍摄场地的时候,签合同了吗?”
马磊点点头:“我们用的钱是电影学员拨出的拍片专款,当然要签合同。不过,我们只是在合同上约定了要借用整个村庄拍片,却并没约定村庄旁的田里必须保留玉米秆上的玉米……可是,如果整个玉米田真被推倒了,我们那电影还怎么拍呀?什么镜头语言都用不上了……”
蓝若海盘算了一下,又转过头对这位叫李学根的光头司机说道:“这些玉米留在田里,又不会坏,你能不能过三天再来执行合同?”
“三天?”李学根愣了愣,又道,“应该没多大问题吧。”
“那不就成了!”蓝若海一拍大腿,对马磊说道,“你赶紧让电影学院把摄影器材调到这里来,然后马上开拍。先用三天时间把玉米田的空镜头和外景戏拍完,剩下的时间则留下来拍村屋里的内景。以后只要用好了剪辑手段,观众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马磊挠了挠后脑勺,点了点头,也认可了蓝若海的提议。不过,他还是犹豫地说道:“今天就把摄影器材调来吗?我们的剧本还没完善呢……”
“没关系,那就明天把器材调过来,今晚我们赶个通宵,把剧本写出来。明天器材一到位,就开拍。”
“今晚熬了个通宵,明天就继续拍,蓝哥,你身体受得了吗?”
蓝若海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答道:“你蓝哥年龄也就比你大几岁而已。只要你能忍受得了,那我也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读书的时候,我就经常通宵熬在网吧里刷游戏打怪,第二天照常上课,一节课都没落下。熬夜,我擅长!”马磊脸上也浮现出了激动之情。也许巨大的压力,更能激发出这位热血少年的潜能吧。
“喂,各位,你们没意见,但我还是有点意见……”当蓝若海与马磊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那位叫李学根的光头司机却提出了异议。
“怎么了?李师傅?”蓝若海问道。
李学根皱眉道:“我晚来三天收购玉米,倒是没太大关系。不过,我和牛村长约定的合同,除了一定的现金收购之外,还有一部分是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我今天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拉过来了,如果再让我拉回去,那些东西占着我的卡车车厢,这几天我都没法做其他生意了!”
“以物易物?”这还真令蓝若海始料未及。
一笔玉米收购合同,居然还包括以物易物的条款,真是闻所未闻啊。
李学根解释道:“牛村长他们这青桥村里的人,好像一直延续着某种来自国外的血统,而且他们特别擅长做生意——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们不擅长做生意,也不会一女二嫁,用这块地里的玉米签了两份合同——虽然村里不通电话,但他们却把生意做到了很远的地方。比如说,他们知道外地某个地方紧缺什么货物,就会立刻在本市组织货源。而当本地某种货物脱销的时候,他们又会天南地北组织到我们这儿紧缺的货物。”
蓝若海明白了,那位尚未谋面的青桥村牛村长,一定是打听到了外地某种货物断货脱销了,所以在本地组织到了货源。大概因为手上现金没有这么多,于是便用村庄旁这片青纱帐的玉米收成,来作为抵扣物付款。
“那么,你车上装着什么呢?”蓝若海问道。
“是苹果,装好箱的苹果,一共八百箱!正宗的本地苹果!”
“噗——”蓝若海笑了。
本地并非盛产苹果的地方,据蓝若海所知,也就只有郊外几个果园栽种了苹果树,而且收成很低,结的果实也又酸又涩,品种不好,根本入不了口。连本地人都不爱吃这种苹果,牛村长想方设法收购过来,又是用意何在呢?
李学根显然猜到了蓝若海的想法,嘿嘿一笑,解释道:“你可千万别以为我们本地产的苹果真的就那么糟糕……人家牛村长就是有办法能把这种不值钱的本地苹果,高价卖到外地去。听说外地就有人喜欢吃这种又酸又涩的苹果,市场上全是来自烟台或新疆的好苹果,那些人到处找都找不到自己喜欢的品种,但偏偏就被牛村长找到了。”
蓝若海也不得不叹服那位牛村长会做生意,居然能找到门路高价卖出不值钱的本地苹果。
不过,现在言归正传,李学根车上的苹果又如何处理呢?总不能让他重新把载满本地苹果的卡车开回去吧?否则占用了他的车厢,让他三天做不了生意,回头还来索要误工费,那就得不偿失了。
蓝若海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后,说道:“那我们就把苹果全都卸下来吧,堆在村屋里,反正里面有那么多空房。至于最后怎么解决,就等牛村长回来后再来定夺吧。”
3
学生们吭哧吭哧地从车厢里卸下了一箱箱苹果。蓝若海也自告奋勇帮忙。当他攀上卡车车厢时,才发现李学根开的这辆卡车,车厢竟还有冷藏功能,大概李师傅平时也运送冷冻食品吧。
他和学生们齐心协力将车厢里的苹果卸下快一大半的时候,马磊突然对他说:“蓝哥,时间紧迫,我已经让阿隆骑你的摩托车到附近镇子上给学校打电话,让学校明天就把拍摄器材送到这里来。你也别再在这儿忙了,我们得赶紧去写剧本,明天就要开拍了,我们一定得把故事编圆满才行呢!”
在车厢里挥汗如雨的徐嫣红也跟着说:“对呀,蓝哥,你回去写剧本吧,我们都等着你和马磊尽快拿出一个精彩的故事来呢!”
蓝若海只好苦笑了一声,虽然他只比这帮学生大几岁而已,但体力还是没法和学生们相比的,才搬了一会儿苹果,就觉得全身酸疼了。而夏悦妍从一开始就没有来搬苹果,她一直端着单反相机,为这帮热血少年拍着照片,等电影拍好后,这些照片可以作为很不错的拍摄花絮来使用呢。
蓝若海下了车,和马磊一起回到村屋中。
那个叫安妮的女孩,已经不在堂屋里了,天知道去了哪儿。
马磊开了灯,又从二楼客房里搬来了两台笔记本电脑,两人立刻讨论起了剧情。
按照昨天两人构思出来的剧情轮廓,马磊又提出了不少新元素,看来这小伙子昨晚肯定也没睡好,一直在构思着整部电影的各个细节。
不过,两人刚写了一小段剧本,学生们便在徐嫣红的带领下,扛着一箱箱苹果走进了堂屋中。他们得把苹果放到村屋里来,而这间堂屋正是走入村屋的入口。为了让大伙儿少走路,马磊当即做出决定,把苹果就放在堂屋里,他和蓝若海换到其他房间去写稿。至于以后大伙儿吃饭,估计也得另换一间堂屋才行了。
蓝若海与马磊两人来到村屋二楼,因为二楼的客房都不隔音,为了静心写作,徐嫣红特意叮嘱所有学生都待在一楼,不要去二楼,免得打扰两人创作。
这样一来,夏悦妍也不好意思再上楼,幸好她挎着单反相机,摄影师永远都不会害怕孤独与寂寞,只要眼中能够发现美丽,她就可以与全世界同在。
夏悦妍独自一人挎着相机在青桥村附近拍摄照片,马磊与蓝若海在二楼写作,阿隆骑着摩托车去邻近镇子打电话,那位叫李学根的卡车司机卸完货之后便驾车离开了,其他学生则在一楼堆码好装满苹果的箱子后,鸦雀无声地制造着拍摄电影时需要的道具——用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猪头,来制作稻草人的脑袋。
每个人都知道,再过一天就要开始拍摄影片了,必须争分夺秒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才行。虽然这只是一部毕业作品,不会公映,没有审查压力,即使出现穿帮镜头也不会有人指责,但同学们都很用心。这毕竟是他们的第一部作品,这帮热血少年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唯有那个叫安妮的女孩,谁都没见着她。没有人知道她是在自己屋里安静地酝酿情绪,或是偷偷溜了出去,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踟蹰徘徊。
4
夏悦妍有着一颗文艺女青年的心,只要她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之中,就会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她走走拍拍,绕着青桥村走了一圈后,又越过青石桥来到小溪对岸。对岸的青纱帐中,出现一道伤疤,那是李学根驾驶卡车闯入玉米田后,被卡车推倒的玉米秆,东倒西歪,原本整齐的青纱帐仿佛遭遇了一场洗劫,满目疮痍。
但身为摄影师,夏悦妍偏偏就可以从这样的场景里,挖掘出不一样的美感。被破坏的美,同样是美。残缺的美,也同样是美。眼前满目疮痍的景色、伤疤旁依然茁壮生长的玉米秆,正可以揭示“文明遭到破坏时,弱小力量仍将不屈生长”的深刻主题。这种强烈的对比,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于是,夏悦妍以“青纱帐中的伤疤”为主题,围绕李学根驾车闯入玉米田后留下的这道车辙,拍摄起了照片。她不住地按着快门,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之中。为了寻找最具有视觉效果的角度,她沿着车辙向马路方向走去,脚下不时响起噼里啪啦玉米秆爆裂的细碎声响。
事实上,李学根开车闯进来的时候,就是沿着玉米田中那条小路驶入的,所以现在夏悦妍脚下行走的“伤疤”,也正是以前小路的所在位置。
不知不觉,夏悦妍便走到了车辙的尽头,然后看到了与“青纱帐中的伤疤”呈直角的那条马路。路上还是冷冷清清,一辆经过的车辆都没有,而路边那块写有“修理铺由此去”的木板也不见了踪影。
夏悦妍仰起头,望向马路另一侧,那边的青纱帐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依然郁郁葱葱,玉米秆上抽了穗的玉米,裹在青色玉米皮里,甚是饱满。而在玉米田里,似乎又多了几个稻草人,夏悦妍端起手中的相机,朝稻草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调出放大。
液晶屏上出现了稻草人的特写镜头,就像昨天她拍摄到的稻草人照片一样,这个稻草人的脑袋,依然是用猪头制成的假人头,眼睛悬吊在眼眶之外,脸上遍布割伤,鼻子则是用胡萝卜做成的。
这帮年轻人真是有趣,居然能想到用猪头制成鲜血淋漓的假人头,再装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充当脑袋。
夏悦妍咧嘴一笑,端起相机又准备朝另一个方向的稻草人拍张照片,刚按下快门,相机便发出滴滴滴的声响,液晶屏上出现红色的提示:SD储存卡已满,请及时更换。
夏悦妍从相机里取出已满的储存卡,从衣兜里取出另一张空白卡,放入相机卡槽里。她正准备端起相机继续拍摄的时候,忽然,她听到身边一侧的玉米田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好像有人正试图徒步穿越密密麻麻的玉米田,衣物与玉米秆摩擦时,发出了这样的细碎声响。
是谁?谁在青纱帐中?
声音越来越清晰,陡然间,夏悦妍意识到,这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竟由远及近,正向自己身处的位置移来。
一阵恐怖感仿佛雨后的藤蔓,悄然在夏悦妍体内滋生,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除了那些静静挺立在玉米田中的稻草人。而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则越来越近。虽然早已知道,玉米田中的那些稻草人,并不是用死人头做成的,但夏悦妍却没来由地感觉到恐惧,她仿佛看到一个有着死人头当脑袋的稻草人,四肢僵硬地摆动着,跃入青纱帐中,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手里还拎着一把闪烁寒芒的锋利镰刀……
她陡然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跑,脚下却不小心绊到一块土坷垃,整个身体重重摔倒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她伸出双手,用力撑地,想要站起来。可就在这一刹那,她看到眼前多了一双脚——一个人站在了她身前。她抬起头,想看看面前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却忽然听到脚后方传来更加清晰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有人正踏着玉米秆从身后向她走来。
是该看前面这个人是谁,还是看身后传来的声响是谁制造的?
夏悦妍只犹豫了片刻,膝盖处突然传来钻心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