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孟冬语气微妙的一停。
“有意思的是另外一点。当时潘越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我想那应该就是你退回去的那封情书,他没精打采在前面走,程茵则一直偷偷跟在潘越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潘越即将走出校门的时候,忽然冲上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什么?!”郗羽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程茵偷偷跟着潘越,还跟他说话?她为什么这么做?难道她认识潘越吗?”
“这一点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你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我隔得远,不可能听到说了什么。但总的来说,两人的交谈时间不长,不会超过五分钟,肢体语言也并不激烈。”
郗羽喃喃自语:“我和程茵好歹也当了这么久的同桌,程茵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和潘越认识啊。”
虽然两人都是同级生,但到底是两个班的学生,在郗羽的印象中,程茵和潘越没有任何认识的渠道。
孟冬缓缓道:“不错,潘越在那之前也从未跟我提起程茵。”
“那之后呢?你问了潘越吗?”
“起初我是没打算问的,因为偷偷跟着自己的朋友不是光彩的事。但第二天中午后,流言已经满天飞。当时在现场的就你们三个人。潘越自己肯定不会告诉别人你们交谈的细节,你也应该不会这么做——显然,流言的传播多半和程茵有关,所以我把‘程茵偷听你们谈话’的事情告诉了潘越。”
“他说什么?”
“他说没有办法,嘴长在别人身上,要传流言也没办法。”
郗羽轻轻问:“他对流言不太在意?”
“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这样的流言对任何男生的自尊心都是一种摧残。但总的而言,流言对他的影响不算大。如果说流言的传播突破了他的底线,让他难过到自杀是100分,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忍受是40分的话,他的状态只有10分20分左右,应该就是这个档次的分数。我甚至觉得,他似乎预料到了流言的传播。”
“预料到?什么意思?”郗羽一愣。
“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太吃惊。虽然他明显情绪低沉……总的而言,他对流言的吃惊程度还不如我。”
“是这样吗?”郗羽喃喃自语。
“你知道他想当作家吗?”
“知道。”
“想当作家的人,感情多半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充沛一些。一次感情失败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挫折,但也是素材,可以更好的剖析自己的内心。”孟冬说。
“你这个说法也有道理。”
孟冬看着远方奔流的的长江,道:“其他人会以为流言的传播和潘越坠楼一事有关,但我比较清楚,关系可能不大。”
郗羽凝神想了想,片刻后道,“那你有没有问潘越,5月8号那天下午他和程茵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问了,我还问他是否认识程茵,他只说不关我的事情,”孟冬顿了顿,发出一声叹息,“他说我偷偷跟着他的行为其实和程茵没本质的区别,当然他其实没说错。我被怼了之后也有些郁闷,反正他自己想得开,反正被取笑的人也不是我,那就随便他好了。”
“我在想,程茵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郗羽揉了揉太阳穴,“肯定不是为了我才来偷听的。她早知道我会拒绝潘越,对这件事也没特别大的好奇,就算想知道整件事的细节,只要她问我,我也会告诉她。那么,她是为了潘越才偷听的。”
“显然是这样。”孟冬点头,“潘越虽然没能给我答案,但是我后来问了程茵。”
“你找过她?你们说了什么?”
孟冬说:“有意思的是,她承认偷听了你和潘越的话,但否认传播了那些流言。她说她只把那番话告诉了一个人,就是她姐姐。关于她姐姐,她没告诉我太多细节,只说她姐姐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郗羽觉得无法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啊?姐姐?她居然有个姐姐?”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孟冬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了答案,“程茵没跟你说过有个姐姐?”
“完全没有。”
她和程茵同桌这几个月,关系也很到位,女生该聊的话题也都谈过,包括一些很隐秘的生理卫生的知识。谈话中郗羽多次跟她谈起自己的姐姐郗柔,但程茵可从来没附和着说“我也有一个姐姐”之类的话——如果程茵有着正常的家庭关系,她不可能不和好朋友谈起这样的话题。
“那她和潘越到底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她对潘越有些好感,因为知道他肯定会被你拒绝,想去安慰他,顺便刷一下存在感和好感度。”
郗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喜欢潘越?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对她不了解,但她的话看上去有一定的可信度。起码我当时觉得她态度真挚,说起潘越时眼眶红红,看上去哭过。”
“……这样……”
郗羽有一瞬间恍惚。程茵和自己谈起潘越时是什么心情,她简直不敢细想。
孟冬同样心怀感慨:“说起来也真有意思。程茵是你同桌,潘越是我同桌……然而我们都并不了解他们。”
“……是啊。”
郗羽又问:“你和程茵的这次谈话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是下一周星期二,重新复课后,我找到她问话。”
亲眼目睹潘越坠楼的惨剧那几天,是郗羽整个人生中最混乱都一段时日,甚至记忆都是碎片化的,直到几年后,当年的一些记忆和时间线才慢慢回归大脑。
潘越于5月11号下午五点四十五坠楼,那天是周四。她看到潘越倒在地上的身影,整个人又惊又惧,浑浑噩噩,最后是周老师打电话给郗羽的父母把她接回去的;当天晚上学校通知初中部学生第二天停课;5月12号上午,整个初一年级的和潘越稍有交情的同学,也包括郗羽在内的几个学生被叫到了学校的会议室里接受警方问讯。随后学生们迎来了两天周末,这两天时间给了学校充足的喘息时间和处理后续问题的时间。5月15号,也就是周一,警方做出了“自杀”的结论;5月16号,周二,学校复课,郗羽因为精神不稳定,暂时没回学校。但孟冬和程茵看来是回学校上课了。
“潘越去世的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孟冬说,“那几天我是混乱,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想不开。”
“是的,我也在想。”郗羽露出苦笑。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想不开,但你现在说不是,”孟冬皱着眉头,“那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你觉得,我对潘越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郗羽问。
“潘越去世后,我才知道‘不患人不己知,患不知人’的意思,”孟冬伸手抚过墓碑,“但我确定一点,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郗羽打断他:“喜欢我到因为我的几句话就跳楼?你觉得他是这种人?”
不管怎么说,孟冬很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潘越的那个人了,郗羽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
孟冬沉思了一会,慢慢道:“过了这么多年后再回忆潘越,我比当年看得更多一些。我想潘越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更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善于观察,有非常敏锐的洞察力。他身上感性的成分非常多,但理性的成分也不少。我不太相信他这样的人会自杀,除非受到了难以承受的刺激。这个世界上能给他这么大刺激的人不多,他父母可以做到,你也是一个。”
郗羽唯有苦笑:“我和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而且那时候潘越也不过十四岁,知道是什么是喜欢吗?”
孟冬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百感交集的笑容:“我觉得,喜欢这种感情和年龄其实没多大关系的,一见倾心梦魂萦绕的事情不是不能发生。生命从来不是一个只有几个自由度可以简单建立的模型,影响一个人的因素太多了。”
郗羽喉咙一哽。她对感情这事儿实在太没研究了,只觉得根本无法接话。
这正是她这些年纠结的根源。从理性上分析,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让一个男生为了自己去死,虽然也有人为她申辩,说“不是她的错”,然而事实发生在眼前,她不得不背负着这个沉重的枷锁前行,连为自己申辩几句似乎都显得很矫情。
郗羽定了定神,从漫长的沉默里回复过来,最后开了口。
“这些年来,你一直以为潘越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但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接到他托人带的口信,他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给我一封信。如果不是我的话,你觉得他见了谁?”
孟冬深深看了一眼她,缓缓道:“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有人以你的名义约潘越见面;第二种,潘越让某人带话给你约你见面。无论哪一种,都有一个‘中间人’。但具体的人选,我不知道。”
“那个中间人是怎么和潘越联系的……你知道吗?”
“我想过,但至今没有结论。”
她默默点头,伸手抚上墓碑。
——所以,潘越,在你生命的最后关头,你见到了谁?
自然不可能得到任何回答。
漆黑的墓碑冰冷沉默,就像一双深沉的瞳孔,凝视着她,倒映出她苍白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