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文素来冷静,郗羽的情况之前也分析到了八九不离十,此刻听了郗羽的讲述也为之动容。
在波士顿的留学生群体中,郗羽绝对属于条件最好的女留学生——她外形出挑,身材修长纤细,那张脸说一句可爱动人不会有男性反对。外表永远是男女感情的第一推动力,在美的中国留学生通常分两类,要么是学霸,要么家境好,以郗羽的外表,她只要多参加一些留学生聚会,找个高富帅男友简直再容易没有了。
可她几乎没有业余生活,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公寓”两点一线的生活。如果有人追求她,郗羽不论对方高矮胖瘦家庭条件前途如何一律拒绝,口径都是一样不带修改的。
她会很抱歉的跟对方说“谢谢你,但我不打算谈恋爱”,若是对方询问原因,她的回答是“对我来说,只有学术是第一位的,我从来不考虑恋爱”,如果还有人要进一步,她就把人拉入黑名单。
她这么说,也是这么行动的。
在美国五年时间,除了学术交流而出差去其他城市和大学,在美国这个旅游成本低廉,图书价格比电影票贵的国家,她没有进过电影院,没有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她手机上没有游戏和社交软件,不论美帝的娱乐产业多么发达都很难撼动她那强韧的神经,完全就是一副“我已经嫁给工作”的样子。
能在世界知名的高等学府读书的男生就没有太蠢的,而且大家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很高的,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被女神拒绝后也不会再有人死皮赖脸的缠上去。更何况她的拒绝给人留出了余地,还包含着一分难得的尊重和善意——“不是你不好,但我已经有自己的追求了,所以不行”。
郗羽对男女感情的态度相当罕见,可以说是有悖人的生理和伦理。她对感情的态度简单来说就说两条:别人恋爱不恋爱关我什么事;我自己的感情?不好意思,那是什么东西?
李泽文曾经试图和跟她谈论这个问题,郗羽则完全彻底拒绝交流,闭口不言。
郗羽性格中单纯的地方很多,顺着她的日常行为的脉络可以梳理出她的性格和爱好,但是在感情生活上,她犹如一只封闭的蚌。
能造成如此畸形的感情观,李泽文判断,郗羽在男女感情上一定遭逢过极大的挫折——这个挫折让她患上较为严重的PTSD,也就是创伤事件应激障碍。
在现实生活中,涉及死亡,危及生命的不可抗事件都会带来创伤事件,比如家庭暴力,性侵犯、意外交通事故,突发自然灾害,亲人朋友离世等都可能导致PTSD,在逐渐接触并了解郗羽后,他排除了原生家庭带来的侵害和和家人有关的可能性,剩下的选项就不多了。
最可能推测就是,她在感情生活中遭逢过一次重大的失败。
究竟是什么感情上的重大失败呢?李泽文没有准确的答案,他在心中列出了几个可能的选项。
现在,正确答案揭晓,选C。
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尚未真正认识到男女感情为何物的时就遭受了变故,喜欢自己的男生死在自己面前,这足以让人从此对“男女之情”这种东西畏如蛇蝎了。
当然,如果她更加没心没肺一点,潘越之死带来的创伤也许不会太大,可十二岁的郗羽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成型,她已经被父母成功地教育成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好学生,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来自内心的愧疚和自责足以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观。
李泽文研究过心理学,他知道PTSD的可怕。可能在其他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当事人就是陷在里面出不来——郗羽还算得上是意志力顽强的那种类型,经过了多年的时间,她不再回避当年的事件,还可以和人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和“付出-回馈”制度,已经算是时间的善意。
此时在李泽文面前,讲诉往事已经不会使得郗羽再难过,她觉得茫然,还有点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早年间她根本不能和人谈论潘越这事,别说谈论,甚至想一想都会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种灰暗的情绪灭顶而来,她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好像一只蚕蛹。她安安心心缩在自己的茧里,安全而舒适。
十几年后的此刻,这茧被李泽文以蛮力撕开了一个口子,原以为一定会被外界侵袭,结果却发现——不会,虽然有点冷,但却死不了。
但这些年她到底也成长了。她读过许多的书,触摸过宇宙的神奇,感受着科学的美丽,探索着大自然的奥秘,她曾经在大西洋上航行,到达过地球的尽头,当年的这桩惨剧对她来说,虽然还会造成心情上的起伏,但也到此为止了。
李泽文拿起遥控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拖起咖啡杯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你当时和潘越往来多不多?”
“很少。我们是两个班的,因为我们都是课代表,接触最多的时候就算送作业到教师办公室,偶尔碰上了我们也会说上几句话,但基本没有私下的交情。”
李泽文道:“说一说流言。什么时候开始传播的,你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包括你还能想起的任何事情。”
流言应该是表白后第二天,也就是5月9号午饭时传播开来。当天上午一切如常,学校里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吃过午饭后,郗羽去了图书馆。郗羽从图书馆回到教室的时候准备开始上下午第一节课时,流言已经发酵酝酿妥当——下午第一节后,郗羽在走廊听到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中午你们在哪里吃饭?”
“一般都在学校食堂,校门外各种小饭店很多,零花钱多的同学偶尔也去学校外面吃,但大部分人都在食堂吃饭,”郗羽明白他的意思,“我也认为流言应当是从食堂开始传播的。”
随便建一个数学模型就知道,流言的扩散,是呈指数增长的。容纳上千人吃饭的学校食堂,是一个完美的流言传播和发酵的场所。尤其是对潘越和郗羽这样在校内比较有知名度的人物来说,恐怕只要二十分钟,和他们有关的八卦就会传到每一个想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当天中午你和程茵一起吃饭的?”
“是的。”
“吃完后,你还和她在一起?”
“她吃饭一直慢吞吞的,我动作很快,我吃完就去图书馆看书了,她回了教室。”
“所以你认为不是程茵传播了流言?”
“我认为不是。第一,她不知道我和潘越谈话的细节,她也没问过我;第二,她没有动机,她早知道我不喜欢潘越,知道我一定会拒绝他;第三,流言是中午那段时间传开的,她的时间也有限;第四,如果是她传播了流言,应该很容易被问出来——当年下午的课间休息的时间里,我询问了几位同学,他们都说从二班的人那里听来的,完全没有提到程茵;第五,流言开始传播的时候,她也跟我一样吃惊,还一直在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应该不会是演戏。”
也许现在的程茵因为职业原因,习得了比较出众的演技,但是当年的她是没有这个才华的。她连在全班同学面前讲个话都有些紧张,应当没有做了坏事装作没事人的才能。
郗羽的条理很清晰,也有些说服力,看来这些年她想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了。
李泽文表示认可,又问:“你没再查下去?”
“嗯……”郗羽声音轻下去,“而且我也不想追根问底……因为,我觉得很尴尬,很丢脸。”
李泽文理了理思绪,又问:“潘越的遗书,原文你记得吗?”
潘越的遗书,是郗羽在那浑浑噩噩几个月中印象最深的东西了——她默默点头。
李泽文推过茶几上的纸笔,“写下来。”
遗书不长,百来个字,李泽文仔细读了几遍,再抬眼,表情冷峻,视线锐利。
“这就是他的遗书?”
“是的。”
“会不会记错?”
郗羽平静道:“我不会记错。”
李泽文再一次确认,“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放在书包里?”
“……是的,警察给我看过复印件……”
“那么,这封遗书就很有问题。”
“……什么!?”
李泽文起身去了书房,片刻后拿着本拿出本陈旧的棕色封面的英文书出来,翻开某一页,推到郗羽面前。这厚厚一本书是《英国诗歌选集》,书页略略发黄,一看很有年头的书。
郗羽把目光从李泽文脸上挪到书页上,随后视线聚焦、看清了书上的内容后,她顿时呆如木鸡。
潘越的这封遗书几乎就是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海市蜃楼》的中译本,可以这么说,忽略英文中韵律的优美,这封遗书完全就是照着《海市蜃楼》翻译的。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英国女诗人,她敏感多愁,写的诗大都哀怨悲伤,在英国知名度不错,但在中国却名声不显,作品没有中译本,哪怕是十几年前后的现在,国内也几乎没有她的诗集出版。
即便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李泽文带给她无数的惊讶,不得不说,面前的这个,是最震惊的。
郗羽“啊”了一声,捂住了嘴。
她脑子发懵,几乎不能思考:“……这……会不会是巧合?”
“你觉得从意境到含义都一样的诗歌,相同的概率有多少?”
“……”
不需要反问,郗羽也知道,这问题毫无意义。一百年前的英国女诗人和十四岁的中国男孩的思想穿越时空发生了碰撞?这几乎不可能。
李泽文问:“你说过潘越喜欢写作?”
“是的,他从小学的时候就发表文章了,作品很多……”郗羽深呼吸一口气,“你怀疑是伪造的?但是警察鉴定过笔迹的……”
“我没说这份文字不是潘越写的。喜欢文学的少年,通常也喜欢会有搜集素材的习惯,翻译外国的诗歌,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不是奇怪的举动。”
郗羽浑浑噩噩点头。
“那么,你认为他这样热爱文学的学生,会用别人的诗当遗书吗?”
“不会……应该不会……”
她努力的回忆当年关于潘越的一切。她和潘越其实没什么太多交往,但也交谈过两次,知道他喜欢看书,喜欢写作且成果斐然,他对文学作品的态度非常严肃,觉得“表达自己想法的文学作品才是最好的作品”,写给自己的情书也是很优美的散文。她叫他“大作家”,他严肃的否认,说自己写的不够好,距离作家远得很。
“教授,”晴天惊雷响在她的耳畔,郗羽抱着头忍了好一会才让大脑中的嗡嗡惊雷声过去,再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你是说,潘越的死也许有隐情?”
“我没有这么说,”李泽文打断郗羽未出口的话语,“作出结论需要进一步判断。”
是的,确实如此——警察当时下了自杀的结论,岂是那么容易推翻的。
郗羽努力平静呼吸,整理思绪,竭力把心底的焦躁压下去。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小女孩,这么多年过去,郗羽绝对算得上久经考验,说一句“大风大浪见多了”也不算太夸张。在美国这五年,她半夜送过急诊,摔过楼梯,遭逢过抢劫,进过警察局,最近还被FBI的探员叫去谈话,在南极的时候更是险些掉进冰缝隙从此化身南极洲上的化石,也算得上是精神强韧抗挫折能力一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