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都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观察力,两人的互动瞒不过会议室的其他人,当然也没想瞒。
桌子对面的王文海咳嗽一声,视线转向蒋园:“那这些视频怎么来的?你什么时候去事故现场取走了摄像头?”
蒋园交代得很快:“昨天晚上九点时,我回到南都二中的教工宿舍区时才听说周老师去世了,我当时就知道他的死一定不单纯。凌晨三点时,我偷偷进入了他家,拿走了摄像头。”
面对着王文海不赞许的表情,她举起一只手臂,做个了个小学生发言的动作:“我知道那里是罪案现场,所以我带着手套,且用手机拍摄了我从进屋到离开的所有经过,保证没有触碰到任何物体。另外,这些摄像头也拍摄下来我的举动,警方如果怀疑,可以核实U盘里的全部录像。”
蒋园的话完全堵住了王文海的质疑。
王文海哑然,片刻后他抬了抬下巴:“你有没想过,这是侵犯他人隐私权获得的视频,而且你们使用的器材会导致证据的法律问题。”
“法律不是问题,合理采用视频的理由可以写出一百条,”李泽文接过话端,冲着王文海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队长,我只是提供证据,如何使用证据由你们警方决定。”
“……”
王文海和徐云江不做声了,两人心知肚明地对视一眼。我国的公检法系统里,“公”的实际权利是最大的,他们当然能找到办法让检察官和法庭承认这个证据。
“视频只能算间接证据。我们要想到最坏的可能,就是找不到那个纯净水瓶子,”徐云江继续提出质疑,“那我不能证明程茵手中的玻璃瓶里装着毒药,程茵的律师可以提出合理怀疑。”
“对啊……她也可以说瓶子里是盐。”小吴警官附和领导,并且用自己的分析能力指出了这种可能性。
蒋园对这位年轻警官露出一个“你还太年轻”的眼神:“谁会戴着手套往瓶子里放盐?谁自杀前还要吃治疗抑郁症的药?”
“……”小吴警官哑然。
李泽文说:“我相信你们已经检验了冰箱里的食材,应该没有发现毒鼠强的痕迹。”
“是的。他冰箱里还有剩菜剩饭,应该是前一天煮的,化验后都没有毒。”
“程茵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把毒放到纯净水瓶里。她第一次进入厨房时没有动手,因为她要考虑如何投毒才能完全将自己的嫌疑撇开。经过一小时的思索后,她有了答案。将毒鼠强放在水里是最合理的,毒鼠强无色无味,且微溶于水,100毫升的水里可以溶解25毫克的毒鼠强,毒鼠强对成年人的致死量是10毫克,可以保证毒死一个人,”蒋园说,“而且,只要去了周宏杰的家,就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喝完水之后一定会马上扔掉这个瓶子,他还是独身居住,那么,等到案发任何证据都不会留下了,垃圾也会销毁了。”
“这会涉及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求救?”徐云江插话。
季时峻进会议时候沉默到现在,现在才说:“因为他吃了两片氟伏沙明。氟伏沙明的最明显的效果就是嗜睡,再加上毒鼠强的作用,他就算想求救也未必有这个力气。你们可以做详细的毒理检测——或者病理测试。”
警察们互看一眼,季时峻这样的级别的心理学教授的话当然有着可信性。
王文海道:“但他还留下了一封‘遗言’,你们怎么否定?从这封遗言看,他的确和潘越之死有关。”
季时峻轻叹一口气:“那不是遗言,只是情绪发泄——他是语文老师,每天都要写教案,于是写出自己的想法。”
王文海一愣。他还没来得及给这高学历三人组展示周宏杰的“遗言”,而他们从哪里得知周宏杰去世前写了什么?
蒋园微微抬起下颚,不轻不重提醒满屋子的警察:“各位,别忘了,视频还没看完呢。”
王文海这才想起U盘里一共有三个文件夹,他点开那个叫“书房”的文件夹。
这一组视频拍摄于周宏杰的书房。绝大多数时间里摄像头里的景色好像凝固了一样,只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暗淡。到了八点四十七分时,书房里第一次有了人的影子,周宏杰进入书房后就在靠墙的整壁书架上翻找什么,片刻后他从书柜的坐下侧抱出一个收纳箱,从收纳箱里取出一张照片。因为摄像头的角度问题,拍不到照片的内容,但从照片的颜色判断,就是数年前郗羽和程茵的那张合影。
他带着照片离开了书房,书房再次陷入黑暗;二十几分钟后随着周宏杰再次进入书房才重新亮起来。
他以一种很缓慢的姿态走到书房,表情有些奇特,在书房中呆呆站立了一会后,他从书架最底层的夹层里取出一本笔记本。他随后坐在地上,一页页翻看着这本笔记本,慢慢的,他垂下头,似乎是哭了。
片刻后,他把素材本放回原位,又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了会呆后又开始敲击键盘——这恐怕就是他最后留下来的那则“遗言”了。
“摄像头拍摄下了电脑屏幕,我对图像进行了处理,得到了你们说的‘遗言’。”
“你到底给几个地方装了摄像头?”王文海不得不提出质疑。
“三个摄像头,分别拍摄于客厅、厨房和书房。”蒋园正直道,“虽然我希望查出周宏杰的秘密,但底线是存在的——我不可能在卧室和卫生间安装摄像头。”
从满会议室的刑警表情来看,他们对蒋园说的话并不太相信。
“真的,其他地方没有安装摄像头吗?”
“没有啊,你们相信我,”蒋园完美地无视了刑警们的表情,还无辜地摊了摊手,“你们不会以为我有很多这样的器材吧?这只是试验版,而且,这是触犯法律的呀。”
“……不谈这个举动本身,”王文海深呼吸一口气,他看李泽文,“李教授,说说原因吧,你怎么想到在周宏杰家里装摄像头的?”
李泽文道:“潘越高坠一案是早已结案的旧案,循规蹈矩不可能有收获。而我从一开始就对周宏杰产生了疑心,所以让蒋园采取非常手段。”
“一开始?”郗羽敏锐的插话,她直视李泽文,“具体时间呢?”
“准确地说,是看完案卷后。周宏杰有洁癖,常年抑郁,更喜欢安静。你们去过他家,应该明白这一点。潘越坠楼前后,初中教学楼天台上正在修天文台,天文台的位置正在教师办公室楼上,根据装修进度和现场照片,施工现场的噪声和灰尘非常大,”李泽文说,“根据问话记录,周宏杰说潘越坠楼时自己在办公室里备课写评职称用的论文,并且还解释说‘在办公室把工作做完才走’。通常来说,写论文需要在舒适的环境下进行较长时间的思考,以他的洁癖和细致程度,他不可能会喜欢这种环境,更谈不上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
李泽文一边解说,王文海“唰唰唰”地快速翻看当年的案卷,并提出自己的看法。
“……有道理。但案卷上说施工队六点到达,也许他准备在施工队到达后离开。”
“请注意,案卷还告诉我们一点,那天放学后,周宏杰是距离潘越最近的人,从教师办公室走到楼顶潘越坠楼处只需要四十秒,下楼的速度更快,只需要三十五秒,他有充裕的时间实施犯罪行为。”
相当缜密且独到的推理。
除了技术手段,在不寻常的小细节里发现矛盾之处是刑警的主要工作,王文海认可他的说服,没有提出质疑,只问:“李教授,以你的谨慎,应该还掌握其他线索吧?”
“还有一个事实加深了我对他的怀疑,”随后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李泽文就像是在阶梯教室里给学生上课那样,冷静道,“这是我第一次去南都二中楼顶时,通往天台的门锁的照片。”
徐云江看着亮晶晶的挂锁:“这锁很干净。”
“自然状态下的锁不可能有这么干净,说明最近一两天内有人仔细地擦了这把锁。南都二中绝大多数人学生放了暑假,只有少数初三年级的班级在补课,那几天的最高气温是39摄氏度,如此炎热的夏日,我相信不会有初三学生跑上初中教学楼的五楼将一把旧锁擦干净。只有有洁癖的人才会习惯性把自己双手接触到的东西都擦得干干净净。我和郗羽去了初三年级的教师办公室,教师办公室最整洁的桌子就是周宏杰的。我找借口和他一起去卫生间时,注意到他花了两分钟洗手。”
王文海说:“有道理,但他为什么要去楼顶?”
“正如他遗言说的那样,愧疚。之前几天,郗羽去南都二中祭奠潘越,且遇到了周宏杰。对郗羽和潘越,周宏杰深感愧疚——这种愧疚促使他再次走到潘越坠楼的地方,因为本人的洁癖习惯,他下意识擦干净了锁。两个疑点都不大,但已经可以构成合理怀疑。”
蒋园抬了抬下颚,向众人宣告了他的存在:“还记得书房里的视频吗?周宏杰从书架里取出的笔记本是潘越的素材本。王队长,你可以让人去他家把本子取出来。”
“素材本?是什么?”
刑侦队调查周宏杰死因时主要集中在卧室,对书房的搜查很草率,只拿走了他的电脑,当然也不会找到这本周宏杰被精心藏好的素材本。
李泽文道:“调查中我们发现,潘越坠楼后,他书包里的素材本不见了——警方认定的那封遗书就来自于潘越的素材本。”
蒋园从王文海手里拖过笔记本,掌握了这台笔记本的控制权,她点开了文档文件夹的一张图片,左侧是书页的照片,右侧是遗书的照片:“潘越的这封‘遗书’是屏幕上这首英文诗的翻译版,被人利用当成了遗书。”
在场的警察们大部分英语都不怎么样,正面面相觑中,一个年轻刑警举了举手,又前倾身体小声告诉王文海:“对,两首诗确实是一回事。”
郗羽静静看着投影大屏幕,这封遗书是一切的起因。就是因为知道里遗书的内容,李泽文才跟她回到南都,重新调查潘越坠楼的原因。
季时峻说:“我和泽文看完了潘越发表过几十篇文章,对潘越对性格做了一个测写:他性格坚韧、阅读广泛,梦想是当作家,除非理想彻底破灭,家庭变故、爱情受挫这类琐事不会让他自杀,反而会成为他成长的养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要自杀,也不可能用别人的诗当遗书,他会自己写的。”
满屋刑警安静了两秒。专业人士的话是有力度的。徐云江更是愧疚,他是当时参与调查的刑警之一,深知整个调查组剩下,完全忽视了“伪造的遗书”这样的可能。
王文海点了会议室里最年轻的小吴警官:“你去一趟犯罪现场,把这本素材本取出来。”
小吴警官领命而去。
王文海继续问:“你们还调查了什么?”
李泽文道:“基于对潘越的性格分析,我认为潘越坠楼一案中最关键的线索就是潘越的素材本,我大多数时间调查都围绕这个素材本的去向。”
徐云江道:“然后发现这个本子在周宏杰手里?”
“最简单的排除法。第一,潘越的性格决定不会大肆宣扬自己翻译了一首外文诗,能知道他素材本里写了什么的人,只有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至于其他人,通过孟冬的证词,可以知道他的父母、同学对他在素材本里记录里什么并不在意;第二,有人告知潘越,5月11号放学后留在学校里等郗羽,潘越对此毫不质疑,我想,只有老师的话和郗羽的好友说的话才具有这样的说服力;第三,警方案卷显示,五点半后还留在教学楼第五层的人,只有郗羽和周宏杰。”
“明白了,”徐云江百感交集,“三者的交集只有一个,周宏杰。”
“周宏杰的疑点越来越大,我能查到的种种证据指向他,但他的性格——”李泽文很罕见地顿了顿,“至少在我看来,他不是漠视人命的那类人,他没有杀人者的天赋。杀人不难,但是要有天赋。”
“是的。周宏杰真的不像能杀人的人,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学生下手。这也是我们当年完全没有怀疑他的原因之一。”徐云江深深吸了口气。
王文海不笨,他飞快地说:“我记得你前几天见了周宏杰一面,你们谈了什么?”
“我最后对他进行了试探。他对我承认,当天下午5点40左右,他离开了教室办公室。具体的谈话录音在U盘的音频文件里。”
李泽文和周宏杰三天前单独见过一面,这是警方早就掌握的信息,但由于刚刚他带来的线索太过石破天惊,警方的诸位暂时把这不太重要的细节抛之脑后。
王文海下意识打开了音频文件夹,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已经编号的音频——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档案、证据、文书归类水平,比许多在职的刑警还要强得多。
从入行的第一天开始,王文海就知道“充分、透彻的准备是办案工作的一切”,但说来容易做来难,机构问题、时间问题、人员问题都让这句话变得有些浮于表面,文书工作难做。这位大教授的准备工作做到了这个程度,让人只能心悦诚服。
他看着李泽文,默默想,这个人恐怕从来不做没有计划的事情,恐怕也从来不会出错。
“那动机?他这样一位人人称赞的老师杀害学生总有相当强有力的动机吧?”王文海看着李泽文和蒋园,真心诚意发问,“我相信二位已经调查清楚了?”
李泽文对角落的一名年轻刑警微微颔首,他注意到这位跃跃欲试的警察有一阵子了。
“可以让这位警号是212344的警官发言更好。”
虽然场景如此严肃,但郗羽还是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泽文在课堂上让学生发言,被点到的那个人还高兴得很。
年轻刑警进入这间段会议室已经有十分钟了,但此前存在感薄弱,之前办公室内的交谈信息量极大,他一直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现在通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
“关于死者,我从心理医生那里知道了一些信息,基本和李教授的分析的情况一样。”
王文海也懒得纠正下属的称呼顺序问题,用眼神示意他快说。
年轻警官拿出一个U盘递过来:“这是我们对周宏杰心理医生陈医生的访谈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