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和程茵分别被带到两个小会议室之后,办公室的刑警们从对名人的好奇状态恢复过来,各位刑警的八卦欲望被满足,愉快地各抒己见,有人认为“程茵不如电视上好看”,然后就被人以“她现在是素颜”反驳,也有人认为“程茵脸很小”,还有人的关注重点在郗羽身上,认为“美女的朋友还是美女”“没想到女博士也有美女”,众人争论不休时,治安分队的徐云江在刑侦队副队长王文海的带领下走进了刑侦队的办公室。
“队里很热闹啊!”
徐云江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办公室内不同寻常的热烈气氛,刑侦队是个压力很大的地方,警察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处理恶性犯罪,如此齐心八卦某件事的情景出现的很少。
“来了个大名人,大家心情有点激动可以理解的。”王文海笑言。
徐云江理解的哈哈一笑。开云区公安分局的刑警队和治安队都在一栋楼里,大家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还常常一起配合行动,关系很熟,更别说徐云江曾经也是刑侦队的一份子,上上下下人头更熟了,也知道大伙其实也是普通人,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王队,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云江做了近十年的刑侦工作,深知刑侦工作的流程——刑警的办案过程需要保密,哪怕是对其他部门的同事也需要保密。王文海会邀请自己来参与某个案件,说明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徐队,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派出所的民警接到了一个报案电话。报案人是南都二中的一位老师,姓李,”王文海介绍整个案件的前后经过,“报案人有一个在上中学的女儿,语文成绩不太好,于是就请自己的同事,一位叫周宏杰的语文老师在暑假给自己的女儿补习一下语文。”
徐云江咀嚼着“南都二中”四个字,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在他多年警察生涯中,这样的预感出现过若干次,每次出现,就意味着要发生大案。
“两人约定补课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半。下午两点五十的时候,报案人李老师带着孩子下楼敲周老师的门——附带说一句,老师们都住在南都二中的教工宿舍,两位老师是楼上楼下的关系。报案人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周老师都没有开门,打电话也没人接。报案人有些奇怪,他对自己的同事很了解,知道同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很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何况他的这位同事是个单身男人,一个人住,如果真的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于是,他打了110,请派出所联系一位开锁的师傅去开锁。下午五点时,民警带着开锁的师傅开门进屋。这一进去就发现出了事——这位周老师躺在卧室的床上,已经去世了。”
王文海把徐云江带到某位刑警的办公桌前,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这是现场照片。”
作为一个老刑警,徐云江当然有丰富的“阅读现场照片”的经验。不论经历多少次,观看死亡现场照片都会让人心情抑郁,照片里那个穿着睡衣蜷缩在床上的男人和他印象中那个温文尔雅的老师相去甚远——徐云江深呼吸一口气,别开视线,问:“看上去,应该是中毒?”
“对。法医给了初步结果,是毒鼠强。”
“毒鼠强?”徐云江把文件夹放在桌上,“哪来的?这些年我们多次组织过对毒鼠强的清理整顿工作,这种毒药应该已经在市面上绝迹了。”
毒鼠强是国家早已禁止生产和使用的化学物质,但这东西合成工艺简单,成本低利润高,一直以来屡禁不止,各种毒鼠强中毒事件时有发生。本世纪初的时候,每年有至少三万人中毒鼠强。因为毒鼠强的危害性太大,国家组织过若干次专项活动,清查制造毒鼠强的企业,最近一次是三年前。
“还不知道。我们在他家搜了一遍,但几乎没有收获。”
徐云江疑惑:“一点都没发现,包装袋?药渣?杯子?碗?”
“技术处还在对他家里的东西化验,不是很乐观。要知道他家里极其整洁,茶几可以照出人影,沙发上连个褶子都没有,垃圾袋空空如也……这么说吧,我老婆已经算是很爱干净的那种,他家比我家还要干净十倍以上。”王文海摸索着下巴,下了结论,“死者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毫无疑问。”
两人正聊着毒药来源,一名警察打断他们的谈话,递过来一张技术处的化验通知。化验单显示,洗碗槽的下水道入口处发现了微量毒鼠强。
“看来,毒鼠强是被冲进了下水道。”
消灭毒鼠强这样的毒药是治安队的工作,徐云江马上表态:“我这边马上安排人在市面上彻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毒鼠强的来源。”
王文海不太乐观:“根据我们的经验,最近几年查到的毒鼠强中毒案件,无一例外都是用存货。”
的确,毒鼠强的毒性极大,稳定性极强,粉末状的毒鼠强放上十几年,杀人效率依然卓越。如果某人把毒药在家里存十几年,那就完全不可能查到来源了。徐云江说:“不论如何,查一下没坏处。”
“这是应该的。”
因为政策原因,每次有人毒鼠强中毒,警察就必须将这些毒鼠强的来历调查得清清楚楚,这是固定流程了。
徐云江的问题当然很多,他又问:“周老师的死亡时间是?”
“应该是前天晚上23点到24点之间,因为屋子里开着空调,对死亡时间的估计有点大,但误差不会大于一个小时。”
“你们对这起案件的判断是?投毒?还是服毒?”
王文海从徐云江手里拿过文件夹放到一边:“徐队,对死亡案件的调查我们一开始都当做他杀来处理……根据现有证据,我们认为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这么说?”
“主要有三个原因,”王文海递过一张打印好的A4纸,“第一个原因,遗言。这是我们在他电脑里找到的文档,写于他去世前一两个小时,这文档明显带有遗言的性质。”
遗言当然是至关重要的决定性证据,作为一名出色的语文老师,周宏杰的文学水平很不错,这封“遗言”展示了他卓越的语文控制能力。
——汉字的造字是神奇的。疚,病部,下面一个代表时间的“久”字,意味着长久的病态。而内疚,意思是内心长久的病态。用这个字来描述我此刻的状态是很合适的。十四年前,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导致我的学生潘越坠楼而死。理性告诉我,我没有做错,可感性告诉我,我身负一条人命,十四年来,我的内疚感一日重过一日,以至于我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我的良心每时每刻都正在审判我,我想这就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
“潘越”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徐云江的神经,最近这段时间,这个名字在他生活中出现的次数确实太多了。
“徐队,查到这封遗言后,我们去档案室调查了潘越坠楼一案的案卷,发现你曾经参与调查这起案子,而且最近你和你队里的黎宇飞都借阅了这期旧案的卷宗,”王文海笑着说,“所以我就把你请来了。”
“是的,我前几天重新回顾这起旧案,”徐云江不意外,他也猜到自己被请来的原因了,“先不谈这个,你们认为周宏杰自杀的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还发现死者患有长期的抑郁症。”王文海出示了一张照片,“我们在死者的橱柜里发现他治疗抑郁症的药,分别是马普替林和氟伏沙明,还发现了病历本。根据病历本得知他有十年以上的抑郁症病史,中间几年曾经有所好转,最近两个星期,他又在重新服药。我已经安排了警察去找他的心理医生问话了。”
抑郁症患者证据倒是无比强力。自杀行为是抑郁症常见及最严重的并发症,据统计,自杀者里抑郁症患者占到了百分之四十。
“第三个原因呢?”徐云江问。
“现场的一切细节都说明,他没有求救行为。”
毒鼠强不是传说中那种见血封喉的毒物,从中毒发作到意识不清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和中毒量成反比。
“根据法医的检验结果,他摄入毒鼠强的剂量较高,但中毒发作到意识不清有几分钟时间——打个电话是没问题的,他的手机就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拿起来打个电话不难。”
“应该还有其他发现吧?”徐云江继续问。
从昨天下午警方发现案情到现在过了十几个小时,依照“命案必破”的要求,刑警们应该已经把周宏杰查了个底朝天了。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死者基本没有朋友,日常生活固定、沉闷、单调,总是在该做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但死亡的几天前,他的生活忽然起了波澜,他和几个人有接触。比如,在去世的两天前晚上,他和一位据称是哈佛大学的教授见了面;去世当天,他和两名年轻女人见过面,并且邀请她们去了自己家。”
“是程茵、郗羽和李泽文?”
“对,就是这三人。徐队,这也是我请你过来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在调查这三人时发现,三天前你在分局大厅和这位教授、还有郗羽见过面——题外话,你们在大厅里太显眼了,不少人注意到你们,后来你又跟队里的小张打听过程茵的事。我猜测你之前就潘越的案件和他俩交流过,掌握了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情况。”
徐云江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所谓的“显眼”一定是指李泽文和郗羽这两人,这两人的外表确实出色,让人过目难忘。即便如此,他也要称赞刑侦队的同事,工作作风如此扎实,观察日常细节的水平出众。
“我的确掌握一些情况,”徐云江解释,“你们看了案卷,应该已经知道,郗羽是潘越坠楼案的相关人。不过你们未必知道,她还是我队里黎宇飞的小姨子。这起高坠死亡案已经结案十几年,我本来就忘得差不多了。可几天前,黎宇飞跟我说,郗羽和她的一位教授想见我一面,这两人正在用自己的手段重查潘越坠楼这起旧案,那位李教授认为,潘越坠楼自杀……”
随着徐云江的叙述,王文海眉心的皱纹越来越多——实际上他还不到四十岁,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已经是很少见。
中学政治课告诉我们,事物之间是有着普遍联系的。作为一名刑警,王文海对这句话的感受很深。世界上复杂的案件没有那么多,除了极少数不可控的意外事故,每一起有预谋的事故(包括自杀和谋杀)都有着深刻的原因。可现在他面对的这起案件似乎有点过于深刻,居然可能和十几年前的高坠死亡案产生关系。
“这位李教授凭什么这么说?”和绝大多数人专业人士一样,王文海也下意识怀疑外行人,“他一句话就否定你们十几年前的调查结果,而你相信他的话?”
徐云江对此很坦诚:“起初,我和你观点一致,认为他是外行人;见面之后,我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
“真的?”王文海怀疑的反问。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徐云江表情复杂看着手中的A4纸,“至少从周宏杰的这封‘遗言’看,潘越很可能确实不是自杀,他的推测有道理。很可能,周宏杰的死和李泽文、郗羽重新调查潘越坠楼真相有关。”
王文海沉思了一会,试图理清这相隔十四年的两期命案之间的关系。
徐云江把A4纸放下,道出自己的想法:“我想,也许是李泽文的手里可能已经掌握了强有力的线索,周宏杰被逼到绝境,所以服毒自杀。”
“强有力的线索?这可是冷案,十四年前,证据恐怕不好找吧?”
“这位李教授的舅舅可是陶景森,他掌握了一套专业调查方法,就算他马上改行当刑警也毫无问题。”徐云江说。
“陶景森……这名字……”王文海的脑子打了个转,目光落到最近办公桌上的书架上,他颇感震撼地伸手指了指书架,“写《刑事侦查学》的那位陶局长?部里的刑事侦查局的局长?”
“就是这位。”
“真的假的?”
“真的。我已经证实了。”
或许是因为陶景森的名字太给力,王文海不再怀疑,他一秒钟改正态度:“看来我们必须要联系上他了。一小时前我们给他打过电话——但没有打通。”
“我昨天还给他打了个电话,我试试看。”
于是徐云江拿出手机拨通了给李泽文的电话。电话仅仅响了两声后李泽文的声音就清晰地出现了。
“你好,徐队。”李泽文说。
徐云江道:“李教授,我们这边出现了一桩新案子,可能需要你帮助调查……”
“我知道,”李泽文的声音非常平稳,“徐队,我五分钟内就将到达开云区公安分局,麻烦你帮我办理访客手续。”
“好,没问题。”
徐云江和李泽文沟通时是开着免提的,手机挂断后,他对着王文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看,他什么都知道。”
“即将到达开云区公安分局”,这说明他早就出发前往公安分局——如此有目的的行为,李泽文早就知道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