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文推门进屋,他出门仅仅两个小时,客厅的状况就有了较大的改变。
这是一套是商务套房,客厅相当不小,保守估计也有五十平米——此时,豪华的客厅似乎变成某公司的会议室,喷墨打印机“呼啦呼啦”勤劳工作,往外喷着一张张A4纸;前几天搬来的白板从客厅中央移动到了右侧墙壁处;客厅中央的沙发被挪开,立式投影仪巍然矗立,投影仪五米开外,三脚架支起了100寸的投影幕布。
周翼靠着书桌,正取下打印机上的打印纸——他半小时前结束了和华耀分公司负责人的餐叙回到了宾馆,就被蒋园指挥着干一些文员的工作。
蒋园坐在地毯上,手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查资料,看到李泽文进屋,她直接从地毯上蹦了起来,志满意得地宣布:“程茵的背景调查有进展,我查到了非常有意思的消息!”
蒋园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的可靠稳定,作为整个集团的信息部副主管,蒋园有许多获取信息的渠道,虽然这次她办的是私事不是公事,许多渠道不能轻易使用,但同时,她侦查的对象的难度也降低了,一不是政要,二不是大型企业,三不是名流富豪,因此即便是仅剩的手段也足够查清楚许多事情了。
李泽文放下车钥匙,一边换鞋一边问:“都查到什么?”
蒋园拿着自己的手机在客厅里踱步,一五一十地汇报进展。
“昨天开始,我就做了一些初步的调查工作,我的线人刚才反馈了基本信息给我。两方面的信息相结合,我整理出了一条时间线……”蒋园是做习惯了这种总结,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感,“柳心艺今年五十三岁,和潘昱民同龄。我的资料来源缺乏,查不到她早年的信息,比如她就读什么小学,但这点无关紧要,从她初中开始,一切就有迹可循。根据校志,我们知道她的初中在南都二中读的。在南都二中念了三年中学后,她没有直升高中,考入了省里的艺术学校——这是很不错的去处了,八十年代早期,选择读高中的人不多。”
李泽文在沙发上落座,随口问:“有没有她的照片?”
“有,这是标准程序,”蒋园对周翼挥了挥手,他微笑着敲了膝上的笔记本上的某个键,投影屏幕上弹出一张准备好的照片,“这是柳心艺的证件照。”
这张照片应该有相当的年头,是像素很低却让人眼睛一亮的证件照,照片里的年轻女子肤色白皙,双瞳剪水,柳叶细眉,唇角弯弯——毫无疑问,除却审美特别奇葩的,恐怕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会认为照片里的女人是个真正的美人。
“她跳民族舞的,长相也满古典的。”蒋园赞叹道,“郗羽说她在家长群体十分醒目,绝对一点夸张都没有。”
其实柳心艺的长相有点类似现在的网红脸,虽然现在网民都嘲笑网红脸,但嘲笑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见多了,多到审美疲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网红们都把自己往这个方向整容,说明这种类型的长相的确迷人吸睛。比起那些动过刀子,不自然的网红脸,柳心艺的五官是清水出芙蓉的美丽,她的证件照是纯素颜,和那些浓妆艳抹的网红脸比也不相上下。她的脸和网红脸摆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文物中真品和赝品的差距。真品文物能的细腻、精美是赝品永远也赶不上的,好比自然力量的伟大是医生们的手术刀永远追不上的。
周翼动了动手指,屏幕上又跳出一张程茵的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完全展现了遗传学理论的正确性。
“一般来说,美貌在遗传时会打折扣,我估计程茵卸了妆,很可能不如她妈好看。”蒋园对李泽文一挑眉,“李教授,你见过程茵素颜的样子吗——哦,这个比较难,淡妆的样子呢?”
“没有,我和她没见过几次,”李泽文当然也习惯了蒋园的习惯性跑题,回答得很快,“别转移话题,继续说柳心艺。”
“好吧,”蒋园奉命又换上正经脸,“读完艺术学校后,柳心艺被分配到了省里的歌舞团当舞蹈演员。刚刚周翼总助在本省的年鉴、大事记和文艺志里搜索过,发现她不仅仅只有脸好看,舞蹈事业发展得更好,她年轻时的独舞《天问》《驼铃》两次获得过本省的舞蹈比赛的一等奖,尤其是《天问》还获得过一次国家级舞蹈比赛的二等奖。考虑到一等奖的获奖人选只有三名,她的二等奖含金量很高,这绝对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满汉敬佩之意,她一向很佩服在自己的行业内取得了很高成就的女性。
配合着蒋园的解说,周翼控制笔记本电脑,让投影幕布上展现出与之相应的资料。
“这是我们在艺文志、年鉴中找到的几条和柳心艺有关的记录。”
李泽文看着投影布上的截图,瞬间估算出她获奖的年龄分别是二十岁,二十二岁,二十四岁。
他问:“二十五岁后,再也查不到她的获奖记录了?”
“是的,完全搜不到,一条也没有。”
“柳心艺哪一年结婚的?”
“正是二十五岁这一年,”蒋园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她和一个叫谢小林的男人结了婚,几个月后生了一个女儿。我也认为她的婚姻是她的人生转折点,一个才华横溢、本可能成为舞蹈家的青年舞蹈演员从此泯然众人。”
周翼说:“结婚生子是女性舞蹈演员的一大劫难。大部分女性舞蹈演员生孩子之后,专业技能都会荒废,要付出无数的努力才能保持状态。更何况柳心艺的情况更复杂一些,我想她的面对的环境让她很难维持最佳状态,她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在家庭上。”
“说说她的家庭。”
蒋园道:“查不到太多资料,只知道这次婚姻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时间,谢小林去世了,他当时二十八岁。而柳心艺此时正在坐月子。”
“死亡原因是?”
“遗憾的是,完全查不到,”蒋园摊了摊手,“你知道档案法的规定,到今年,他已经去世了接近三十年,且他没有直系亲属,毕竟三十年前没有电子档案。”
国家的档案保存有一套严密的措施和一套法律来保证。简单来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直系亲属,也不是什么富有纪念意义的重要人物,其存在各部门的档案经过二十五年后会被陆陆续续销毁。
“你们在数据库里查过‘谢小林’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推理——柳心艺在自己的专业内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很难想象她这样的舞蹈演员会找一个不名一文的老公。
“当然查了,并且有成效。”蒋园很有气概地一挥手。
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张截图,这是南都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在三十多年前编撰的一本《南都地方志:经济卷》这本书中的一页,里面记载了“某领导和本市青年企业家某某、某某、谢小林等人进行了座谈”这样一件事。
这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不论古今中外,能“名留青史”都是一件有极有难度的事,纵观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有名有姓被记载的也不过几万人;但如果你把“史”的标准放宽到地方志、文史资料和年鉴,留名的难度就会大大降低,只要你是地方上的牛人,在地方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总会被记录下来。
这也是地方志存在的意义,人有生老病死,但发生过的往事总不能一并消失。
“青年企业家的头衔充分证明,”蒋园宣布,“谢小林有身份,还有钱。”
周翼补充:“估计长得也不算差。否则就算他有钱,也很难娶得柳心艺这样的舞蹈演员。在外人看来,这两人应该是比较相配的。”
“柳心艺和他的结婚日期是哪天?”
蒋园明白李泽文的意思,带着微妙的笑容:“她的结婚日期和潘禺民的第一次婚姻的结婚日期很接近,前后相差一个月零十七天。”
说到这里,蒋园微妙一停。正如说相声有逗哏和捧哏这两种分工,李泽文很配合的问:“她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日期是?”
蒋园的笑容更微妙了:“孩子是在婚后七个月出生的。这孩子是不是第一任老公的,很值得商榷。”
“我觉得你可能想太多……”周翼摇头,“还有一种可能,孩子是早产儿。”
在蒋园接收“线人”的资料时,周翼也配合着在公网上做背景调查,对此案件的前因后果很了解。他说这话,不是要和蒋园抬杠,只是要指出所有的可能性——所谓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
“如果是普通的家庭,孩子在结婚后七个月出生,我肯定认为孩子是早产,或者是带球结婚;但对柳心艺这个复杂的女人来说,她老公‘喜当爹’的可能性极大,”蒋园翻了个白眼,“至于谢小林知不知道这孩子的生父是谁……说这个也没意义了,老婆还在坐月子时,他就死了。”
李泽文点了点头:“说说她的第二任丈夫。”
“歌舞团的女孩子,长得又漂亮,在什么地方都不乏人追求的。柳心艺二十六岁时,也就是她老公死了一年后,她结了第二次婚,丈夫是一名海员,叫程致远。婚后一年,她和程致远又生了个女儿,这就是程茵。她的大女儿也跟着后爹姓,叫程若。”
“能让大女儿跟着后爹姓,可能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一家四口的家庭关系还是可以的。这一次婚姻的持续了六七年时间,就在程茵上小学的那一年,柳心艺和程致远离了婚,两个女儿都跟着母亲。接下来的这些年,柳心艺没有再婚,一个人带两个女儿生活。”
李泽文问:“她的经济情况调查结果如何?”
“常见的情况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带着两个两个女儿生活,日子肯定是比较艰苦的。柳心艺肯定不属于这一类。第一任丈夫是企业家,第二任丈夫的经济条件也不错,要知道二十几年前海员的月薪是工薪族的十几倍,他们是拿美元的,”蒋园说,“更别说也许还有潘昱民给钱。她是很漂亮的女人,挣钱肯定不是件难事。”
“程致远的联系方式找到了吗?”
“毫无难度。他现在是中恒远洋集团一艘远洋油轮的船长,每年工作半年休假半年。线人给了我程致远的手机号,但没用,打通后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很可能他此时正在漂泊在海上,要联系只能打卫星电话——但我没拿到卫星电话号码,我们手头也没有卫星电话。”
周翼接上她的话:“我一位朋友就在中恒的总部做HR,我问了他,他表示明天上班后就会在系统里查询程船长的卫星电话号码。”
“程致远的照片呢?”
“照片我还没来得及找,我想没难度,随便一搜应该就有。”
确实没难度。
信息时代里,每个行业里能做出成就的人都不可能毫无踪迹。几乎是眨眨眼的功夫,周翼就在远洋集团的官网上找到了程致远船长的照片并将之放到投影幕布上——看到屏幕上那位穿着白色水手服、颈上挂着望远镜、肩章四道杠的中年男人后,饶是李泽文素来冷静,看到照片的一瞬间也陷入了无语状态。那瞬间他竟然想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嘈点太多以至于无法吐槽”吧。
周翼谨慎道:“这位程船长和早上见过那位潘总工长得……比较像。”
“简直和三流小说一样,老公也要和前男友长得很像,”蒋园发出“呵呵”的冷笑声,“如果说之前是间接证据,现在这个就是铁证了!就算是郗羽恐怕也只能承认潘昱民和柳心艺有私情了吧。”
的确是十分巧合,巧合得堪称“无可辩驳”。
真是复杂的一家人,李泽文给自己倒了杯水:“说说程茵的姐姐程若。”
蒋园的精神再一次振奋起来,并且比今天所有的状态的都振奋,她重重拍了下茶几,就像几百年前的县太爷升堂后拍惊堂木一样。
“这就是我要说的,最有意思的一点——程若死了。”
说不好是因为声音的刺激还是因为这句话的刺激,李泽文停下了喝水的动作,猛然抬眸看向蒋园。
蒋园显然很为自己放了如此大的一个卫星而得意,而李大教授吃惊的表情有效的刺激了她的表演欲。
“没想到吧?”
蒋园从墙壁旁拖过白板,用力地将手中一张照片钉上白板上空余的地方。
“这就是程若的照片,线人给我的。”
程若的照片也是证件照里弄出来的,因为年头久远,像素同样不太高。照片里的程若留着长发和刘海,和程茵有八九分相似——这也难免,姐妹俩都五官特征明显遗传自母亲。
周翼着看着蒋园的举动,忍不住莞尔,他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立刻在投影幕布上展示了一张死亡证明。
李泽文盯着屏幕。死亡证明是警方开具的,十分简略,仅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这几个要素,上面写着:14年前的5月16日,程若在南都市的崇光湖溺水死亡。
“最有意思的是时间,5月16日就是潘越坠楼后的第四天。”蒋园说得意味深长。
李泽文转过身看着蒋园:“这是命案,警方一定有程若溺死事故的调查报告。”
“我虽然很能干,但还有那么能干,”蒋园兴奋的神色退却不少,“公安系统的档案保管是很复杂的,纸质文件、电子文件,不同权限能查到的资料不一样的。我已经委托线人进一步查询了,大概在两天内可以拿到案卷。”
李泽文点头表示赞同。
“我敢保证,程若的溺死事件里面一定有很多名堂,”蒋园发出微妙的笑声,“在柳心艺和潘昱民这样微妙的关系下,两个人的儿子女儿在一周时间前后死掉——没准这两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是啊,任何一个稍微有社会经验的人恐怕都会觉得这里面不单纯。她这么兴奋也情有可原,不论从哪个角度说,这都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至于程若死后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们已知的内容了。当年六月,柳心艺和程茵母女两人的户籍资料迁移到了相邻的安江省。之后,柳心艺就完全没有任何消息,我也完全找不到她工作的证据。在程茵参加高考那一年,柳心艺去了加拿大,改了国籍,这也是我了解到的她国内最后的记录。”
“查不到她回国的记录?”
“查不到。至少以‘柳心艺’这个名字来查,没有任何出入境记录。”
“程茵跟我说过,数年前她母亲和一个加拿大华人结了婚,随后去了加拿大。柳心艺既然是通过婚姻移民去的加拿大,那她有极大可能改了姓。”
“我怎么完全,丝毫、一点都不奇怪呢?”蒋园加重语气,“柳心艺长得很漂亮,哪怕她已经年过四十岁,也很漂亮。对她这样漂亮的女人来说,找一个有钱的男人作为长期的饭票,一点都不难。哪怕她有情人,嫁了两次,死了一个老公一个女儿,有很复杂的过去,也总有男人不介意这些缺点。”
“……”周翼低下头轻笑,“总觉得这话不太对。”
蒋园“哼哼”冷笑着瞪了一眼周翼,又说:“你要不要查他母亲的近况?你想知道的话,我通过加拿大这边的渠道来查,我接下来就去安排。”
作为大公司的信息部副主管,蒋园的办法确实很多——这些年国内移民加拿大的富人非常多,向加拿大转移资产的人也很多,为了彻查某个人的背景,她在加拿大当然有着丰富的人脉。
“不要动用加拿大的关系。那边办事效率太差,起码需要好几天时间,真的想要知道柳心艺的近况,还有许多更有效的办法。”李泽文说。
“对啊,更直接的办法就是你直接问程茵了,虽然我认为她未必会告诉你实情……但也没准是吧?她明显对你很有意思呢。”蒋园深沉地摸了摸下巴,“程茵这一家人,迷雾似乎比潘家还要浓呢。”
李泽文没作声,他面前摆放着蒋园今晚的硕硕成果,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
蒋园提示他:“还有一点,今天这些发现,要不要告诉郗羽?”
周翼也说:“还可以让黎警官再去档案室查一下?他既然能找到潘越事件的案卷,应该也可以找到程若溺水事件调查的卷宗。”
李泽文当即否定:“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郗羽,也不需要让黎警官去查了,这不合规定,对他在系统内的发展不好。”
“又一次不告诉郗羽?”蒋园反问。
李泽文看她一眼:“是。这件事我要想一想。”
“好,你说什么都对。那明天的计划呢?你还去图书馆吗?”
“我去图书馆的计划不变,”李泽文说,“你继续调查柳心艺。”
“OK,对这神秘的一家人,我兴趣越来越大了。”
蒋园展眉而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强烈的自信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