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欺凌事件对郗羽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名词。从小到大,她所在的学校校风都很好,老师非常负责,对每个学生都很关注,不太可能发生校园欺凌事件。
她距校园欺凌最接近的时候就是在潘越坠楼之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周之后,她在父母的建议下重新回到校园——那时候郗家没打算让女儿转学,二中这样的顶尖名校难进易出,一旦离开后还能不能获取到这么好的教育资源真需要打个问号——再次回到学校,同学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背后议论说她害死了潘越,郗羽内心本来就不平静,再加上这些流言蜚语,她的精神再次崩溃,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回到南都二中。而她当时也仅仅感受到了精神上的孤立和排挤,比起真正的校园欺凌还是差远了。
而身处校园欺凌事件中的“被侮辱者”,心情到底如何,她简直无法想象。
得知了原因,郗羽完全没有得知真相后恍然大悟的快感,取而代之是无奈的深呼吸:“但是……不论他的理由是什么,也不能完全成为借口啊。”
“的确不能,他清醒过来后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深感后悔,于是开始补救。”李泽文说,“他在饭店当厨师的时候经历过食物中毒的案例,知道如果是食物不干净引发客人食物中毒的话,他不会判刑很重,因为几名女生毕竟没有大碍,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出院了。他会面临罚款,不会坐牢,运气好一点连执照都不会吊销;但故意投毒的话,那就是一年以上有期徒刑。在后者的情况下,他的人生才是真正完了。”
“明白了……”
郗羽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教授,仔细想一想这件投毒案的前因后果,其实这件案件的发生还是比较偶然的……你能发现真相真是太难得了,那时候你也就是高中生吧。”
“正因为当时我是高中生,很熟悉这个群体的生活状态,所以比警察们多走了一步。警方起初打算以‘意外事故’结案,主要原因还是对高中生这个群体并不了解。”
郗羽默默咀嚼着李泽文的话,缓缓道:“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店主没什么预谋,也不是罪大恶极的坏人,犯罪动机仅仅基于一时义愤,充满了很大的偶然性……几乎没有办法预测。”
“不完全是‘偶然’两个字可以概况的,他的心理状态相较于一般人偏差值更大。大多数人即使处在他那样的情况下,也不会去投毒。如果那时候他身边有个可以商量的人,有一个可以帮他排解心理压力的人,他极有可能不会走到这样一条死路上去。”
“教授,那你觉得,潘越的案件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一系列比较偶然的因素,导致了他的坠楼?”
李泽文道:“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啊?”
“社交环境。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李泽文指了指那块白板,“潘越和店主的社交关系截然不同,不能相提并论。店主每天要和数百个食客打交道,潘越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每天和多少人打交道?”
郗羽靠在桌旁,默默盯着面前的白板。是的,潘越的社交关系很简单。潘越照片上方有两张照片,是他父母的资料;围绕潘越照片的几个人选,则是潘越去世那天,从放学后到他坠楼这段时间可能接触到的人——把白板上所有照片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十余人。
郗羽说:“所以,我们把这白板上所有人都查清楚,潘越的案件就应该水落石出了?”
“孺子可教,”李泽文露出些微笑意,把记号笔放在白板下方的笔槽里,又转过身来,“走吧,下楼吃饭。”
酒店的自助餐厅环境优雅,菜色看来不错,郗羽虽然没什么胃口,还她也强迫自己取了一堆食物来吃,试图获取一点营养——她想起赵蔚说过,大脑是人体中消耗能量最多的器官,平均消耗摄入能量的20%,如果大脑处于高速思考状态,耗能还要更多,甚至高达30%。她现在面对的可能是她这一生中遇到的最难的问题,不给大脑补充营养是不行的。
不过李泽文刚刚坐下不久,就被一个电话打断了吃饭,是周翼打来的。
他走到餐厅的角落接听电话,郗羽戳了戳餐盘,问:“蒋小姐,周先生去哪里了?”
除了早上的惊鸿一瞥,她再没看到李泽文的这位得力助手,对他的去向也很好奇。
“他有其他安排。”蒋园说,“别叫我蒋小姐,叫我名字就好,不用太客气了。”
“哦,好的,你也叫我名字吧。”
“哈,没问题。”
蒋园的确是很能和人熟络起来的个性,郗羽也在随后和蒋园的闲聊中,得知了她和李泽文教授原来还是高中同学。郗羽想,她这几天内认识了李泽文的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也很奇妙了。他们一个个都如此优秀,也是物以类聚,人群群分了。
郗羽说:“难怪你对教授那么了解,还知道他高中时还还查过刑事案件。”
“那是,我们高中还组织了一个社团。”蒋园有点小得意。
“还有社团?是什么?”郗羽眨着眼睛。
“推理社团,以破解谜团为己任。”
“还真像小说里写的……”虽然和别人一样当学生,但郗羽这辈子都没加入过什么社团,更别说“推理社团”这种明显画风高大上的社团了,她问,“莫非是高中生侦探?”
蒋园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乐不可支道:“看吧,果然也是被死神小学生毒害过的人。”
“我偶尔也有看漫画的……”郗羽不习惯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发表意见,但她怎么也算半个推理粉,对这个问题还是很兴趣,“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高中校园能发生什么悬疑故事?别相信那些小说写的。”蒋园大大咧咧说完,忽然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郗羽就遇到了一件迷雾重重的案件,“当然,我不是说你,你的经历不论如何都算得是小概率……不,极小概率事件。”
郗羽有点发蔫,用筷子戳着餐盘,无奈道:“你说得也没错。对大部分人而言,世界上应该没有那么多事情值得推理。”
“这就错了,”蒋园竖起一根手指,“我跟你说,这世界上从来不缺少谜团,缺少的是发现谜团的眼睛。我们的社团很忙的,任务繁重得很。”
“哎?任务繁重?”
蒋园的几次反转弄得郗羽有点摸不着头脑——蒋园的谈话风格和李泽文实在是太像了,想必受他的影响一定很深——她反问的语气充分暴露出了自己对蒋园这话的不确定。
蒋园说:“生活当然不是某个推理作家的故事,没有小说结构般一波三折的故事,但这不等于生活没有谜题——我称之为‘谜题’。实际上,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有分析推理的价值,比如某同学一周迟到了三次,比如某个同学的成绩忽然大幅度上升下降,比如好脾气的老师忽然某天发脾气骂人,再比如校门口的交通忽然堵塞了……我们社团的任务,通过观察发现偏离普通日常的细节,进一步探究某个现象出现的原因——我们的终极目的是找到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总结出公式性的一般原则。”
郗羽再一次被李泽文震惊了。同样是高中生,在她只知道死啃课本,昏天黑地的沉浸在每天11节课的密集课程中时,李泽文已经在探究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了!
那瞬间,她想到小时候看《庄子》的一个故事。洋洋自得的河伯以为天下的美景尽在自己身上,随后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河伯望洋而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是的,望洋兴叹,除了这个成语,没有其他形容词可以形容现在的心情。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郗羽毕恭毕敬询问。
“其实比较简单,就是五个W和两个H;随后再用各种渠道获取信息,最后进一步分析,得到真相——就算得不到真相,也可以得到最接近真相的一个答案。”
所谓五个W和两个H,就是what,who,which,where,why,最后还有一个how和How much。这套方法在社会科学的理论研究中很管用,不过郗羽用得不多,她一个理科生,日常生活也过得粗枝大叶,基本上没有机会把这种思维模式运用到生活里。
蒋园说:“基本上,我们这个推理社团都是在李泽文的带领下做着做这样的推理训练,就像是大脑风暴一样,逻辑思维能力进步速度简直飞快。这么说吧,我现在能干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几年时间里的训练。”
“明白了,难怪教授这么敏锐了。”郗羽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未这么清晰过,她抬眸看着玻璃墙外打电话的自家教授,“所以他可以发现我在跟程茵的车……我还真是班门弄斧了…… ”
蒋园之前她还有成为跟踪狂的光荣历史,顿时笑开了:“你还玩跟踪啊?跟踪程茵?说说看,你怎么做的。”
看得出对方的好奇,于是郗羽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方案——蒋园笑得打跌:“你的方法其实没错,说明你的推理小说也没白看,但时间太紧,人手不足,准备工作也还差了点。你的教授说过一句话‘没有信息搜集的行动都是耍流氓’,还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我就是耍流氓了……”郗羽无奈地一笑。
“当然,如果换个迟钝点的人,你的方案没有多大问题,没准也能跟上对方制造偶遇。不过如果对象是你的教授么……那就差点意思。他接受过反跟踪训练的。”
“反跟踪训练?”
郗羽非常困惑。以她浅薄的认知,也知道这个技能十分高大上——总之绝对不是普通人会掌握的技能。
“他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训练?”
“这个么……”蒋园原打算对郗羽科普一番,却忽然哑了火。
“多种原因促成,”李泽文已经和周翼谈完了事情,重新回到餐桌前,流畅地接上了蒋园的话,他没有详细解释,只大概了提了提,“一个原因是我母亲的工作——外交官必须要接受反跟踪训练,我曾经跟着母亲生活过几年,又是一个很好奇的人,也跟着接受了训练。”
郗羽蓦然想起在李泽文钱包中的那张照片,顿时有了一些明悟。
“教授,两年前,在哈佛的时候,你怎么发现我撞了你的车?”
这问题在郗羽心中也有一阵子了,但之前的她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问过李泽文这件事的具体细节——的确是她撞的车,并没有什么好辩解。
李泽文没直接回答:“猜猜看?”
郗羽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两年前的细节——她平时的活动范围基本三点一线,平时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自行车,当时她有点急事去哈佛,好像就是为了国际组织学选修课的事情,才借了同学的车开去哈佛,没想到就在路边和人擦挂了。
“嗯……”郗羽比较喜欢这样的智力考较,绞尽脑汁地开始思考,“第一种,附近有摄像头,你去查了监控视频。”
“没有。美国的摄像头也没有那么普遍。”
“第二种可能性,你找到了目击者,他认出了我。”
“错误。哪有那么多目击者,何况那天天气很糟。”
“呃……”
李泽文道:“给你一点提示,你忽略了最简单的可能。”
“最简单的可能,那是什么?”郗羽觉得自己的思路还挺周全的,“还有什么更简单的办法吗?”
“我车上有二十四小时行车记录仪。”
“……”
郗羽彻底无言以对——她是真没想到这一点。
“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李泽文说,“最简单的解释最有可能是正确的。”
“奥卡姆剃刀原理,”蒋园点点头,“以我这么多年的经历来分析,这个理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正确的。”
奥卡姆剃刀原理是一个著名的社会学理论,当简单和复杂的理论可以同样满意的解释同一个现象时,最简单的理论极可能就是正确的。在这一点上,理工科和社科微妙的融洽起来。在基础科学领域,最简单最优美的数学公式更可能符合物理事实——只不过,郗羽想,简单的理论也从来不是那么好突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