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环视片刻,突然对小白道:“把法力收回去。”
“娘子,怎么啦?有哪里不对吗?”小白急声问道。
沈烟麻木的脸上,忽地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她颓然四顾,幽幽说道:“变幻出这一切有什么用?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已然消失的,终归是消失了,难道自欺欺人,就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吗?”
“娘子,我……”小白话刚起头,便被沈烟伸指一挡,制止他说下去:“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想哄我高兴而已,可我不需要这种安慰,把法力收回,我想离开了。”再多呆一刻,或许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疯狂。
她说完,疲惫地垮下脸,面上再无表情,只是茫然地往前走。小白一挥衣袖,幻象变回现实,暗香馆又成了一片废墟。
沈烟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她走出这片焦土,漫步在凄冷的长街上,青石板的路面坑洼不平,几次绊倒,皆让随身在侧的小白及时扶住,然后,她挣开他的搀扶,又继续往前走,似是无知无觉,没有目的,也无需目的。
天地虽大,却没有方寸之地,可供她容身。相似的命运,一再重复,无论儿时,抑或现在,那在火海丧生的亲人,那在火中化为乌有的家园,都在提醒着她,自己的不祥。她克死了至亲,遭遇丧亲之痛,而今无家可归,都是命定使然,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出生,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真的是多余的吗?
不知不觉,来到城郊,伸手不见五指,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但她又何须看清?若是永远都不必睁眼去看,是否也是一种解脱?
她绵软无力地拖沓着脚步,在数不清第几次跌倒时,小白依旧扶住了她,这一次,他没有再放手,而是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心疼道:“你若是不痛快,就打我骂我吧,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不要一言不发地吓我。”
沈烟仿佛丢了三魂七魄般,直愣愣地往前走,却发现被一堵肉墙挡住,根本走不动,她这才将呆滞的目光渐渐凝聚在他脸上,只能看见他柔美的轮廓,以及那双透着悲伤的蓝眸。
“走开。”她如行尸走肉般,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
小白岿然不动,轻声低唤:“娘子。”
“走开!”沈烟猛地扯起嗓子大吼,她使劲挣扎,却挣不脱这堵铜墙铁壁。
小白收紧双臂,怜惜地抱紧她:“娘子,别这样,你的痛苦我都知道,别怕,有我在你身边……”
“你知道?”言犹未了,沈烟冷笑反问:“你知道什么?”
小白手臂一僵,沈烟趁机挣出他的禁锢,一把将他推开,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小白伸臂欲扶,却遭她怒斥:“别碰我!”
沈烟在黑暗中摸索着,又退了数步,才冲着眼前高大的黑影歇斯底里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亲人,连共同生活的地方也失去了,连最后这点念想我都没能保住!我没用,将他们耗尽心血筑造的家园给毁了!我,我的确是个灾星……”
她说着说着,逐渐哽咽,双手无力地垂下,缓缓滑到地上,将脸埋入膝盖,慢慢抱紧自己,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起来,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小白悄然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伸手想碰触她,又唯恐惊扰了她,修长的手搁在半空,不敢落下,又不愿收回。
哭声渐弱,沈烟沙哑着嗓子,如猫儿般低泣,语无伦次地自责道:“我不想的,我也不想要这样一双眼睛,我也不想与众不同,我也不想连累他们。”
“为什么他们不肯丢了我,所有人都说我是妖孽,视我如怪物,为什么偏偏他们,还要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拚尽全力保护我?如果当初他们肯舍弃我,现在一定还好好活在世上,或许他们会有别的子女承欢膝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共享天伦之乐。”
小白一点一点地收紧手指,她的每一声哭泣,每一滴眼泪,都好似一根针,扎在他心上,然而,她的悲伤,他却无法分担,平日巧舌如簧的他,此时竟笨拙如牛,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似是掏空了气力般,沈烟的声音细若蚊鸣,时断时续:“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他们,活该遭受这样的报应,活该……一无所有……”
闻言,小白再难抑制内心的煎熬,不顾她讨厌与否,他仍是抱住了她,脑袋轻抵着她的侧颜,坚定而有力地反驳着:“不,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只要你想,哪里都是暗香馆,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家人。”
抽泣戛然而止,沈烟没有抬头,感受着脸庞传来的阵阵温热,她逐渐揪紧裙摆,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小白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些伤害你,以及你亲人的愚民。”
顺着她柔滑的发丝,他徐徐抚着她的背,说出的话里却透着一股与他动作不相符的阴狠:“你要我怎样做,才能解恨?”
“我把火烧暗香馆的人通通找出来,让你报仇,或者血洗宛城,让整座城池为你的悲伤陪葬,还有,小时候伤害过你的人,也一并揪出,旧恨新仇,一起清算,你说好不好?”
沈烟僵硬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瞳孔仿佛两点幽蓝的冷光,带着凛冽的寒意,宛若嗜血的无情野兽。这样可怕的杀戮,居然从他口中说得无比轻松,难道因为他是妖,人命在他眼中便贱如草芥?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沈烟莫名有些发怵,哪怕明知他不会伤害自己,但这样陌生的他,仍是让她感到胆寒。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指腹为她拭去泪痕,缓缓俯首,直至额间相抵,直至鼻端相触,感受着彼此温热的呼吸,他柔柔吐息:“娘子,只要你开口,上天入地,我都为你去闯,哪怕一念成魔,与世为敌,也在所不惜。”
睫毛轻痒着睫毛,过近的距离,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言语中流露的狠绝,却不容她有丝毫质疑,一时,她竟不知自己是该惧怕,还是该感动。
“娘子等着,很快,那些人便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他微微合眼,待睁眼时,似下了决心般,霍然起身,沈烟心中一凛,忙跟着站起,却因腿麻,迟了片刻,他已走出两步远。
虽然她不知道杀孽深重的妖会有什么后果,但她完全无法想象,平日人畜无害的小白会变成嗜杀残忍的猛兽。不,不论出于何种缘故,她绝不愿看他双手染满血腥!
“你要做什么,你回来!”
沈烟提起裙摆,大步跨出,不出意外,脚下一绊,猛地扑到他身后,像一团糯米糊糊般直接砸到他背后,她本能地张开双臂,将他环腰抱住,紧紧黏在他背上,以免滑落地面:“你别胡来,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死去,也不想见你双手染血,你不要去!”
她一心只想着阻止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姿势有多暧昧,小白好似被一颗巨大的蜜糖当头砸中,只觉脑袋晕乎乎地,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他偷偷咽了口口水,感受着背上的绵软,鼻子有些发热,好像有什么要流出来了,他赶紧伸出两指堵住鼻孔,将那股暖流控了回去,一颗心早已酥了一半,情不自禁地,他销魂蚀骨地喟叹一声:“好软啊……”脸颊上现出两抹可疑的薄红。
“什么?”
沈烟没听清他的呢喃,手微微一松,小白生怕她就此撒开,连忙抓住她的手,箍紧自己的腰,一张口,声音软得像滩春水:“娘子,你说什么我都照办,只要你别再自暴自弃,我哪里都不去,就只陪着你。”
他发嗲的调调儿令沈烟一阵战栗,这股娇宠的味道是怎么回事?她谈论的明明是很严肃的话题啊!
狐狸爪子开始细细摩挲起她的玉指,沈烟指尖一颤,终于发现自己此刻不妥的抱姿,脸儿不禁一红,未免尴尬,她悄悄挪动双手,试图不动声色地松开对他的圈抱。
小白微微扭了扭身子,有意无意地握紧了她的手,感叹道:“娘子,今晚的星星很美呐……”瞬间坠入爱河的小白,望着夜空中那屈指可数的星星,只觉星光夺目,满眼灿烂。
一通发泄之后,沈烟已渐渐接受了事实,她现在无法接受的是,这只狐狸又发F浪了。可是,此刻笼罩在彼此间的淡淡温馨,又让她不舍得破坏这份宁静,她只得委婉道:“小白,我手酸了,你快放开。”
小白这才“恍然大悟”地松开她的手,转过身来,腰肢一扭,贴着她身侧,娇滴滴地问:“娘子现在想去哪儿?”
沈烟揉了揉哭得酸胀的眼睛,又累又羞地弱声道:“我困了。”
小白颠倒众生地妖媚一笑,手臂一滑,揽住她的腰,稍加用力,便将她打横抱起:“娘子,我抱你回去睡觉。”
“嗯。”
沈烟靠在他胸口,绞着自己的手指,点了点头,初时不觉有异,毕竟,她脚程慢,又看不清路,若是自己走,八成得到天亮才能回到竹屋,可细想之下,她又逐渐回过味儿来,重点不在“我抱你”,而是“回去睡觉”四个字!
沈烟立即紧张地质问他:“竹屋里只有一张床,你今晚要睡哪儿?”
璀亮的狐狸眼将她火灼般通红的脸蛋收入眼底,小白妖娆笑问:“娘子希望我睡哪儿?”
沈烟低低埋头:“谁管你,总之离我远点儿便行。”
小白寻着借口:“那可不行,夜里地儿凉,我怕受寒,桌儿又太硬,我睡不着。”
“那你再变一张床出来不就好了吗?”沈烟即刻驳回。
“娘子,变化可是相当耗法力的,我今日为你奔波一天,你不心疼我便也罢了,还要我继续耗费法力,娘子,我是狐狸,你却拿我当牛使……”小白委屈巴巴地撒起娇来。
沈烟受不了地妥协道:“那好,我睡地上。”
“那也不行,娘子身子骨弱,万一着了凉,那可怎么办?还是……”他故意一顿,暗昧道:“娘子你故意想生病,好让人家伺候你?”
“啊!”沈烟快被他折磨疯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咯咯咯……当然是……一起睡啊。”
“休想!”
“那娘子你让我睡哪儿?”
“谁管你,总之离我远点儿便行。”
“那可不行……”
对话进入毫无营养的循环当中……
沉浸其中的一人一狐,谁都没有注意到,郁郁葱葱的树丛后,转过一抹落寞的暗红身影……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