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采花回去插瓶?”沈烟疑惑,没想到深更半夜,他竟有如此雅兴。
黎烨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他信步走到河边,坐下,掌心一翻,折扇便已消失,继而翻腾起手里的花。
沈烟不知他要做什么,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他忙碌。
几只流萤飞过她身边,沈烟伸出双手,缓缓聚拢、靠近,一只流萤飞入她掌心,她轻轻合掌,看微光渗透指缝,一闪一闪,晕染双手,颇得野趣。
沈烟展颜一笑,翻开手掌,看流萤飞起,逃入花丛。
“好了。”
一声轻呼,将沈烟的注意力拉回,但见他手中的花已变成了玉盘大小的花球,当心交错的花丝间,定着几只萤虫,乍一看,还道是盏河灯。
河灯!
沈烟恍然:“你要放河灯啊?”
黎烨将彼岸花灯捧到她面前:“给你的。”
“给我?”沈烟迷惑,仍是接了过来。
黎烨道:“每当有不开心,彼岸城的百姓就会放盏河灯,将烦恼带走。”
“彼岸城?是这座城的名字?”沈烟问道。
黎烨点头:“这城原先没有名字,只因这里生着一片彼岸花,才约定俗成,唤作彼岸城。”
沈烟看向怀里的彼岸花灯:“原来这叫彼岸花,长得特别,名字也奇怪。”
黎烨不期然道:“这花原先长在黄泉路上,由彼岸使者司掌,指引着凡人魂魄通往冥界。”
沈烟一听,不禁轻“啊”一声,险些将彼岸花灯丢了。
黎烨勾笑,娓娓道来:“一天,彼岸使者遇上凡女青衣的魂魄,只此一眼,此后岁岁年年守着黄泉路,等待再次相遇。”
沈烟听他认真说起故事,再看怀中花灯,便也不觉可怕了。
“后来,他不满足于等待,私入凡间,找到青衣转世,与她相知、相爱、相许、相守。鬼君知道后,震怒,将彼岸使者与青衣糅为一体,放逐人间,使者为花,青衣为叶,从此花开无叶,叶不见花,花叶不相亲。”
沈烟听到此处,看向花丛,果然花开正艳,却不见叶,她心中触动,不觉动容:“所以他们只能彼此思念,生生相错?”
黎烨颔首,看向沈烟,眸光粼粼,隐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沈烟微颦眉,狐疑道:“这故事是你编的吗?”这一晚,被他诓多了,傻子也会防备了。
黎烨仰头一笑:“世人爱听故事,才有这许多传奇神话,讲故事的,只管故事是否精彩,听故事的,只管故事是否动人,真真假假,又何必在意?”
沈烟一想,虽然理歪了些,倒也不无道理,生活若是处处较真,活着也是累人。
她咀嚼着这个故事,摇了摇头,道:“注定无果的爱,何必强求呢?”
黎烨勾起唇角,微透一丝苦涩:“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听着的确痴情又可笑,可我倒是羡慕他们,至少真真正正相爱一回,得偿所愿,不枉此生。”
沈烟听他这样说,不禁生出两分鄙夷的心思来:“依你的样貌才华,若是看上哪家仙娥,岂有不能眷属的道理?”
黎烨低眸看向河流,神色间颇为失意:“这世间事,哪能尽如人意?”
沈烟一怔,情知说错了话,抱歉地低垂眉眼:“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黎烨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了:“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说到底,不过是甘愿二字罢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沈烟反复念着这两句话,心潮起伏,竟觉心中隐隐作痛。
黎烨见她脸色不对,扬声打断她道:“把你的烦恼告诉它,把它放了吧,过了今晚,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沈烟回神,勉然一笑。若放个河灯就能抛却烦恼,那这烦恼还真是不值一提。
不过他一片好意,她也不忍拂逆,当下点点头,捧起彼岸花灯靠近河边,闭目,假意思索烦恼,实则脑中空空什么也没想,再睁眼,放灯入河,灯随流水,远去。
黎烨暗中掐指,捻算片刻,却是空,看来她终究不愿忘记他。
直到彼岸花灯消失在视野里,沈烟才回头,问了个徘徊在心头已久的疑惑:“我一直觉得奇怪,飘渺山脚,怎会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黎烨笑答:“这里离飘渺山已有千里之遥,虽然偏僻,却是附近几个集镇的必经之地,繁华一些也不稀奇。”
“什么?”沈烟诧异地站起来:“我怎么可能一下午走那么远?”
她是只走了一下午没错吧?她扶了扶额,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记忆错乱。
黎烨跟着长身而起:“这世间怪事颇多,你不会都想知道的。”
沈烟看着他颇具深意的笑容,心里一咯噔,暗暗揣测自己是不是又撞邪了?
“走吧,回去了。”黎烨走在前头,一脚便往河里踏去。
沈烟心惊,大呼:“诶!”
却见他走在急流中如履平地,沈烟顿觉失态,暗想他并非凡人,便是翻山倒海也不稀奇,更何况只是徒步趟河,有何大惊小怪?
她想也没想,就着黎烨踏过的脚印,踏入河流,脚下仿佛铺了石砖,十分平整坚实,连水花都没溅起一滴。
头一遭走在河上,甚为新奇,她尝试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看着黎烨留下的鞋印,一步一步向前走,越走越快,心情也跟着舒展。
黎烨突然停下脚步,沈烟猝不及防,来不及刹脚,一头撞上了他的背,出于本能,双臂不由自主地抱上他的腰,防止跌倒。
立足方稳,沈烟即刻意识到什么,若遭雷劈般张臂后退,脸颊已然烧红,天光昏弱,他应该看不清吧?
黎烨回眸看她,心中颇觉欣慰,沈烟已学会了信任他,不再排斥他。
沈烟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急急解释:“我不是有意的,下次停步,你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
“怎么就跟上来了,不怕掉进河里?”黎烨明知故问。
沈烟道:“我想你总归不会害我,若会掉进河里,你也不会放心让我独行。”
黎烨会心一笑,将手递给她:“夜路难行,我牵着你,以免闪失。”
沈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手,有些羞赧,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似乎不好。
黎烨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我连人都不是,你还需防着我?”
沈烟凝眉腹诽:再怎么说,你也是公的啊。
“哎……”黎烨轻声喟叹,失望地收回手。
眼瞧着他的手就要收回,沈烟倏然握住,歉然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不太习惯。”
她垂眸咬唇,暗自责怪自己:刚刚也握了,这会子还矫情什么?若他真有非分之想,也不必等到现在。
若沈烟此刻抬头,便能看见黎烨那迷人的笑容,宛若月光炸裂,倾泻了一地温柔。
黎烨牵着她,比肩连袂,慢慢踏过小河,穿过郊野,走回长街。
大手包容着小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递进她的四肢百骸,直达心底,他知道,今晚,她会有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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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照进屋中,铺在她沉睡的面容上,睫毛轻轻颤了颤,她举起手挡住光线,美眸渐渐睁开……
天亮了啊……
昨夜她好像梦见爹娘了,一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真好,好久没梦见他们了。
洗漱梳妆,穿戴齐整,推开轩窗,阳光正好,行人奔走,街上开始热闹。
他说的没错,月亮会落下,太阳会升起,今天依然是崭新的一天。
晨风轻拂,扬起她的发丝,吹散了昨日的悲伤与不快,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呜哇!”
一声小娃啼哭,将她从神游中拉回,她探身望去,但见一名女童蹲在街上哇哇大哭,一滩窝窝头碎屑混着尘土,躺在她脚边,看样子,是被车轱辘碾过了。
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小娃,竟也没个家长理会,就那样孤身蹲在街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地面,伸出无助的小手抠着碎屑,却也拾不出什么。
沈烟关上窗户,立刻下楼,刚出了香铺,便定住了脚步,只因,有人捷足先登了。
和煦的阳光下,一抹黛蓝色身影半跪在女童身前,他伸出修长好看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柔声哄道:“小姑娘,别哭了,你看!”
女童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视线落在了他摊开的掌心,立即破涕为笑,一蹦三尺高:“是糖!”
糖对普通人家而言,是极为珍贵之物,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多少,可比窝窝头吸引人得多,莫说孩子,就是大人见了都会欢喜。
女童怯生生的,想去抓糖,却又不敢,那双灵巧的大眼睛,时而看看糖,时而看看他,探出的手小心翼翼地,就是不敢碰糖。
黎烨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捉起她的小手,将掌心的糖放入她手中:“这糖给你,快回家去吧!”
他语气温柔地哄着,不经意间,绽开一抹笑颜,霎时,仿佛阴霾里天光乍现,仿佛寒冬中百花竞放,嘈杂的早市在这瞬间化为虚无,万物皆因他这一笑乱了呼吸,时光凝滞,岁月静美,惊鸿一瞥,芳华沦陷。
女童傻了眼,拽糖的手不觉松开,糖滑出了手心。
黎烨眼疾手快,抄起了又塞回她手里,失笑道:“拿好了,别再掉了。”
女童如遵圣意般紧紧攥住糖,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不过六七岁年纪,眼里竟也有了繁星般璀璨的光,仿佛面前的大哥哥才是那颗又大又甜的糖。
“大哥哥,你真好看!”童言无忌,不知掩饰。
黎烨璀然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长身而起,玉树芝兰。
女童痴痴望着他,随他缓带轻袍,目送他远离,一双脚好似定住般,一动不动……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