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林。
倦鸟归巢,虫鸣蛙叫,月色独好。
泠泠一声乐音起,刹那,万籁俱寂。
指尖轻拨,妙音自指缝间缕缕溢出,悠悠扬扬,直飘九天,如月色皎皎,如流水潺潺,俄而,曲入佳境,丝丝琴弦化作绕指温柔,琴韵缠绵,悱恻动人,若恋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月已醉,人微熏。
月下人,一身暗红锦服,隐秘而华贵,一头金发似锦缎铺开,流光溢彩,他凌空虚坐,十指弄箜篌,周身五彩华光萦绕,绚丽逼人。
长眉似蹙非蹙,凤眸半睁半闭,菱唇时抿时笑,他陶醉于音律琴韵中,弦弦掩抑,似诉衷情,断肠处,忽闻莺儿燕儿悲啼,雀儿鹧儿哀鸣,百鸟振翼,扑簌簌自林间飞起,盘旋于他身边,井然有序,宛若朝拜。
小白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百鸟朝烨图。他没有贸然扰人雅兴,只不远不近伫立,静待一曲终毕。
恰似酒醒,音律渐渐平和,百鸟慢慢散去,最后“铮”地一声,乐音止歇,箜篌若流星般在他手中一闪而逝,消失无踪。
黎烨落回地面,负手而立,隐去华光。
小白这才现身相见,雪发蓝眸,白衣翩翩,不复凡人姿态,当然,脸上的红痕也已被他抹净。
“看来朱雀神君近来清闲得很,竟有闲情逸致来凡间赏玩。”小白抱着胳膊,优哉游哉地踱到他身后。
“比不得妖王红尘贪欢,连妖界局势不稳都置之不理。”黎烨缓缓转过身来,与他照面对视。
小白眉峰微挑,笑道:“妖界的事,神君倒是比我还上心。”
黎烨毫不在意他的讥讽,从容笑道:“弼水一战,前任妖王大败,失了权位,亦失了颜面,我可是听说他正在想方设法夺位,你不回去看看?”
小白傲然一笑:“那老东西若真有本事,且等他夺了位再说。”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你找我出来,不只是寒暄而已吧?”
既然话说开了,黎烨便也直截道:“你我都知道的事,又何必惺惺作态?”
小白提起三分戒备,冷眼看他:“是我先找到她的。”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黎烨带勾的眼角轻挑,反问道。
小白不应,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黎烨不以为然地勾起唇角:“她的命一半由己,一半由天,如果她不允许你找到,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找到她?”
狐狸眸子微微一眯,小白轻哼道:“你什么意思?”
黎烨顺手折下一枝花,轻轻拈在指尖把玩:“没什么意思,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注意自己的分寸,不要入戏太深。”言及末句,他浅浅抬眸,轻飘飘地扫了小白一眼。
这种不屑的眼神,让小白很不爽,但为了显示自己的容“雀”雅量,他决定不与之计较:“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苏醒,但那并不意味着结束,或许是崭新的开始。”
黎烨顿时哭笑不得:“你以为,修出了九尾,当上了妖王,就有了与她比肩的资格?”
“如果我没有,难道你就有?”小白得意地反击道:“你与她相处了多久?在过去的千万年里,你何曾入过她的眼,她当你是朋友,你就好好珍惜这份友谊,不要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万一叫她发现了你的心思,你说她会不会……疏远你?”
黎烨失声笑道:“狐狸啊狐狸,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是妖,她是神,这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就算你站在她身边,也只有宠物的位置留给你。”
小白藏在袖中的手不由一颤,黎烨的话击中了他心底最在意的痛,亦是他无力改变的事实,妖可成仙,可成魔,但唯独成不了神。只因,神是天地孕育的最初,乃先天而成,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亦是六界之中,至高无上的尊者。
但,宠物是什么鬼?这家伙到现在还将自己视作当年那只没有杀伤力的小狐狸,小白寻思着,他该不该让对方好好认清一下现实呢?
黎烨闻着花香,惬意地在小白身边踱着步,娓娓道来:“想想吧,你为什么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你的一厢情愿,破坏了她原有的计划,令她不得不以仅剩的神力救你,你的存在是劫数,还是变数?谁知道呢?”
黎烨停在小白身后,靠近他耳边道:“有些人,你不该痴心妄想,有些事,你不能得寸进尺,记住,你只有这一世,好好守着你自以为是的姻缘,她的神元和神体,但凡哪方面出了差池,我都不会放过你。”
黎烨凉飕飕的气息拂过他耳畔,这种赤C裸裸的威胁与轻视,有多少年,他没有再经历过?心头不禁火起,小白猛地向后劈手一擒,手心扎痛,竟捉住了一枝花,那花原来是带着刺的。
黎烨早退开了十步远,轻轻掸落身上的灰,对小白温文一笑,仿佛方才那不逊的言语,绝非出自他口中。
这家伙真是一如既往的阴损啊。
小白暗暗咒骂了句,面上却得表现出潇洒倜傥,他浑不在意地将带刺的花儿收入掌心,缓缓揉碎,神色自若道:“哼!你倒是沉得住气,明知神体是我盗的,竟能忍住不来寻我麻烦。”
黎烨看着小白的手,眸光闪动,真是……替他手疼啊!然而对方要装风度,要与自己耍狠,自己又何必非揭他短呢?做神,也是要厚道的。
于是,黎烨视而不见,继续折了枝花儿玩:“没有谁知道她苏醒的契机是什么,但神元和神体,缺一不可,这一世,或许是让二者合一的唯一机会,既然迟早要相遇,全都由你守着,也无不可。”
瞧这家伙口气狂妄的,好似自己这样做,是经了他的许可似的。小白嗤鼻,将手中的残花随意一抛,掌心慢慢沁出点点白芒,出血的伤口被一一修复,不一会儿,他的手又恢复了干净白皙。
“既然如此,你接近她做什么?”
小白语气不善,黎烨却不搭腔,只是将手里的花枝,仿若不经意地向他一弹,小白刚本能地伸手要去接,猛然瞧清了那物事,方才被扎伤的那只手,便情不自禁地一哆嗦。
所幸他反应够快,两指一拈,正好卡在花刺之间,动作漂亮地拈花一笑。若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岂不让对方笑掉大牙?
小白勾起妖媚的眼角,对他一眨眸儿,轻佻地揶揄道:“你总送我花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黎烨勾唇一笑,用看白痴的眼光凝视着他:“我是想提醒你,那只小花妖去哪儿了?”
“你说仙儿?”小白微地蹙眉,继而笑得意味不明:“怎么,你对那小短腿儿感兴趣?”
黎烨一声叹息,宛若对他失望至极:“那小花妖失踪了一天一夜,你觉得会不会发生点儿什么?既然我能找到她,你认为其他……”
言犹未了,小白陡然面色一变,丢了花枝,顷刻便消失在他眼前。
“呵!还是个毛小子呀……”黎烨微微嗤笑,眼神逐渐晦暗不明:“曦儿,但愿他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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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死她!烧死这妖女!烧死她!”
一片喧闹嘈杂中,沈烟被缚在高高架起的木桩上,干柴堆满了她的脚下,几个壮汉提着酒坛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干柴上浇着烈酒。
石子杂物纷纷向她飞来,有的擦过她凌乱的鬓发,有的击中她满是血污的衣衫。围观众人扼腕愤怒,指责她的心狠手辣,竟一夜之间屠人满门,一家五口,皆惨死屋中。
盛怒间,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惊讶之余,议论连连,忆及往昔,皆恍然大悟,难怪暗香馆的沈小姐,平日开门做生意,却极少露面,原来是妖女所化,自知见不得光啊!
这惊天动地的血案,很快便惊动了县衙,在一群衙役的簇拥下,脑满肠肥的县令大人打着哈欠,一面抱怨着被吵醒,一面亲临现场,在百姓的求请声中,拿出官威,审讯妖女。
沈烟缓缓抬头,吓得县令连同百姓倒退三步,面对众人的污蔑与惶恐,沈烟没有辩解,因为此刻的自己,就是她照了镜子,也一定会喊“妖怪”的。在众人的眼见为实面前,语言是毫无说服力的。
回想起方才,沈烟到现在还恍若梦中。那时,她循着仙儿的声音,来到屋前,推开房门的刹那,她撞见了终身难忘又难以置信的一幕。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昏暗的屋里,什么也看不清,她心怀忐忑地走入,隐约看见房间尽头,有个身影蹲在地上,一抖一抖的,她唤道:“仙儿,你在这里做……”未及说完,脚下不知绊到何物,她猛地扑倒在地,竟粘了一手湿黏。
突然,那身影回过头来,睁着两只碧幽幽的铜铃眼,张着血盆大口,冲她笑道:“姐姐,要不要尝尝,滋味儿很不错呢!”
“啊啊!!!”
一声尖叫,险些掀翻了屋顶,瞬间,灯火自动亮了起来,沈烟这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血泊之中,身边尽是断肢残骸,满目皆是成河血流。
几颗圆滚滚的头颅,在血迹中咕噜噜地转动,其中一颗停下时,恰好正对着她,杂乱的发丝裹着老人恐惧的表情,那双无法瞑目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烟,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