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到家，赵宁和孟云在家里准备了几个菜，赵宁亲自去到张家才家，拉他到家里吃晚饭，见他家里只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子，便把孩子也叫上了。

　　才喝了几杯闷酒，张家才就醉了，颠三倒四地说酒话；骂老板黑心，不帮他付医药费，签的合同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保险；骂说明书整一堆洋字母，让人看不明白；骂医院贵，住一个月多院，一套房就没了；说一到阴雨天，钢钉就让他难受；说他老婆心眼小，大过年的回了娘家，让他闹心；说他妈妈唠叨嘴碎，成天只会哭，不会和儿媳妇好好相处，把他老婆气回了娘家，让他里外不是人；还把衣服撩起来，给赵宁看他腰上腿上触目惊心伤疤和打钢钉的位置。

　　骂累了，他趴在桌子上迷糊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浓茶以后，他慢慢清醒了，扭头看着窗外，幽幽地说：“要不是家里还有这十来亩地和四间房，我们可就得住桥洞，喝西北风了。”

　　孟云端了几个橘子和一盘奶糖糕点来给小男孩吃。张家才撇了一眼孟云，又看了看衣着整齐的赵宁，叹道：“还是你们两个好啊！都是有文化的人，吃公家饭，端铁饭碗，有保障。不像我，没文化，在外面打工，被黑心老板骗，流汗流血都是轻的，一不留神，命都没了。”

　　赵宁心疼难忍，看着儿时好友斑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腰身，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见状，孟云去房间，包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递给张家才的儿子，说是叔叔给的压岁钱，小朋友连忙往他爸爸身后躲，仰头看爸爸的脸色。张家才瞄了一眼厚厚的红包，连声拒绝，赵宁和孟云说这是叔叔给侄儿的压岁钱，哪有不收的道理，可是张家才还是死活不收。

　　拉扯了半天，他收下了，“兄弟，我收了。你和孟云一个大教授，一个城里的老师，亲自给我烧饭斟酒，我知道你们不是瞧不起我。我只盼着我儿子将来能多念一点书，不要像我一样当个大老粗。当年，我要是听你和咱们班主任李老师的话，读完初中，把英语都认全了，学一点物理化学，大概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他又絮絮叨叨地问了问现在村里希望小学和乡里农村中学的情况，担心农村学校的老师们不合格。原来，为了救他的命，他老婆把城里的房子卖了，现在他们夫妻俩只能带着孩子回老家，孩子也只能在附近的农村小学上学。他们夫妻两个三十多岁，人生已经定型了，只是担心孩子走他的老路，吃没文化的亏。

　　临走之前，赵宁郑重地说：“我们大学负责整个江安地区农村学校老师的教育和培训，这事，我会想办法。”

　　去年在怀坪镇中学见到的落后景象也让赵宁满腹心酸，其实安平县的其他学校也一样。弟弟赵安在安平县县中读书，国庆节的时候，赵宁送弟弟回学校，顺便拜访了他的高中班主任兼物理老师孙老师。见到这个昔日的得意门生，孙老师异常兴奋，带着他去学校转了一圈，还带他参观了一下安平县中最新的物理实验室。

　　实验室位于一栋新盖的大楼里，仪器设备也增加了不少。但赵宁看了看试验内容，发现这和他十多年前所学的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步。不过这也怪不得安平县中，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中学，所有经费都要依靠国家财政拨款。发了工资之外，学校实在是没有余粮去搞额外的教学革新，学校也是力不从心。安平县中是安平最好的学校，尚且如此，其他乡村学校就更不用提了。

　　这几件事情一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赵宁的心里。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底层教师，怎么才能帮助这些乡村学校提高教学质量呢？

　　十九大开完没两天，物理系举行了《不忘初心，锐意进取》学习党的十九大精神的全体教职工会议。会议之前，赵宁这样的党员和核心骨干教师需要提交一篇一千字的个人体会文章给系党组。要求是结合十九大精神，结合自身实际，具体谈一谈在本职工作中，怎么样能不忘初心，锐意进取，用十九大的精神来指导教学工作。

　　在国家理工大学的时候，赵宁是个普通学生和博后，虽然也参加党组织的活动，但从来都不是组织上重点关注的对象。到了江安师范学院以后，他成了核心骨干教师，系党组书记余佑仁对骨干教师非常重视，特意要求赵宁认真对待，还半开玩笑地说：“不要在网上找模版，我能看得出来是不是你自己写的。”

　　赵宁熬到大半夜，查了不少资料，绞尽脑汁，终于写出一篇好文章。他以乡村教育资源的匮乏为切入点，他把他在安平县中和怀坪镇中学看到的现状，革命老区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程中的制约因素，缺乏现代教育对老区经济发展的桎梏，江安师范学院可以为老区建设所做的贡献等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文章。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带着点完成任务的想法写的，但写着写着，他的感触越来越深，心情也越愈发沉重。这么多年在贫困山区见到的各种落后现象；儿时好友张家才的惨状；孟云的妹妹孟霞想去手机厂打工却因为文化程度不够，只能在食堂洗菜；安平县中和怀坪镇中学物理教研组的窘境；怀坪镇中学陈校长提到的乡村教师的流失问题；到怀坪镇中学搬行李那天孟云提到的农村中学师资问题；都一齐涌到他的脑子里。

　　他写道：“……党的十九大是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关键阶段召开的。作为一个主要服务革命老区的师范院校，我们担负着给老区教育系统培养、培训人才的重任。但基于江安市教育系统的现状，对在职的乡村教师进行培训，才是快速提高老区教育水平的一个最佳途径，也会成为促进江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键助力之一。

　　我建议物理系给全市的乡村物理教师进行现代化物理知识的培训。从而提高农村中学生的科学素养，为精准扶贫，为老区早日全面脱贫，进入小康社会做贡献……”

　　写完以后，赵宁把文章发给了余书记，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赵宁政治上再幼稚，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他这一篇文章能改变的。如果系里或是学校能讨论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行性，组织上重视起来，推动这件事的慢慢落实，赵宁就满足了，他没有在学校搞革命的想法。

　　系里开会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市电视台来学校采访，采访的重点是关于高校如何学习贯彻十九大精神。物理系是全校最新的一个硕士点，又是第一个举行教职工学习十九大精神的院系，宣传部门就把电视台的同志带到了物理系。

　　见到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以后，主持会议的余佑仁书记说：“赵宁老师的文章最有想法，最切合老区实际，请赵宁同志给电视台和宣传部门的同志读一下那篇文章吧。”

　　赵宁也就依言乖乖地读了。他的文章写得很质朴，但却全面地反映了江安基层教育系统的现状，他的建议看上去也切实可行，电视台的同志和在场的不少老师也都纷纷点头。

　　赵宁也很高兴，能让大家正视差距就是成功的第一步，但他却没有注意到系主任田大勇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当天晚上，赵宁上了江安电视台的新闻，许多人在电视上看到了赵宁的建议：“……物理系给全市的基层物理教师进行现代化物理知识的培训……”

　　这样一篇官样文章，原本不应该有人在意，赵宁的那番话也仅仅是他的个人建议，但是在晚间黄金时段的江安新闻中播出以后，第二天上午，不少基层学校和教育局纷纷打电话给物理系，询问培训的细节。系主任田大勇不胜其烦，把赵宁叫去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不少人打电话来询问，给系里增加负担，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宁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隐隐感到好像被余书记摆了一道，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心里也确实暗暗期待可以给乡村教育做点什么，他便带着歉意问：“实在对不起田老师，没想到大家把我的建议当真了，给系里添麻烦了。不过，这是不是也反映了咱们江安的确有这样的需求啊？

　　我们安平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农村教师非常缺乏现代化的知识，连我们县中都非常落后。我们安平隔壁的宁平也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我估计他们和安平差不多。咱们是江安教育系统的灵魂，如果能给基层教师做一点培训，对咱们江安的经济发展肯定有好处啊。农村孩子到外面打工，有了基本的科学素养，也能多赚点钱，而不是单单卖苦力……”

　　田老师不耐烦地打断赵宁：“系里哪有人做这个？”

　　“田老师，我愿意……”

　　田老师再次打断赵宁说：“你的本职工作是科研和教学！”

　　赵宁两次被打断，非常尴尬，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