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师他们开完会的那天晚上，杨光明正和家人一起在客厅看无脑综艺。看到手机的来电人姓名，他接起电话，起身往书房走，“……江老师准备支持关山申请杰青？可靠吗？……他请了十多个人给关山的本子提意见？……都有哪些人？理论的，….几个杰青都在？还有白老师和刘老师？那陈老师是什么态度？好的知道了，没事没事，我理解，完全能理解……什么？……参考了常钊的本子？……知道了，谢谢。”

　　听见杨光明提及江老师准备支持关山申请杰青，史敏的心沉了下去；她调小电视机的声量，让两个孩子不要大声说话；自己走到书房门口听了一阵子。

　　挂了电话，杨光明在书房里不住踱步，史敏忍不住推门进去。见丈夫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如困兽般不住地挥舞着双手，她心里更慌了。她低声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好吗？我给你倒杯水喝？”杨光明好似没有听见，没有回答，依旧不停地踱步。

　　史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回到客厅，催儿子和女儿关了电视，赶紧洗洗上床。见她面色难看，儿子乖巧地点点头；月月想要抗议，哥哥抱着她的肩膀安慰，“你去刷牙洗脚上床，哥哥给你讲故事。”

　　照顾完子女，史敏倒了一杯水端到书房，杨光明依旧在踱步。史敏把水杯放在写字台上，自己坐了下来。看着自己的丈夫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史敏小声问：“江老师支持关山就一定影响你吗？反正也是国家评，不是江老师评。如果你或者关山上会，江老师和咱们学校所有的老师都要回避，所以他也不可能给关山投票，那不是一样的吗？”

　　“你懂什么？”杨光明声嘶力竭地吼道：“现在才一月份，他就把咱们学院的几个杰青都叫过去，理论的几个人，还有白老师和刘老师，让他们给关山的本子把关，那摆明了是在显示他的态度！”

　　“我的本子是我自己改了好几遍以后，到二三月份，他才出面，让院士们杰青们给提意见。”

　　“他们还说，关山的本子参考了粒子物理所常钊的本子。常钊是谁你知道吗？他是方文昌的左右手，是方文昌的亲信！常钊把本子给关山，方文昌能不知道吗？老头子是在向方文昌表态，要支持关山！”

　　“你知道方文昌是谁吗？”说到最后，杨光明眼泪都流下来了，“他是粒子物理所的所长！粒子物理所的院士杰青一大堆。那是中国粒子物理的半壁江山！”

　　“那，也不是只有一个名额啊？你不是说现在每年名额增加到了300吗？去年物理二有好几个名额吗？”史敏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咱们不和他争，他上我们也上，不行吗？”

　　“你知道什么？”杨光明大吼：“我现在能不能出学校这一关都还不一定！我前天去问他，他哼哼唧唧的不表态。如果他在学校评选的时候卡我一把，我的本子就没办法提交到基金委！这是我最后一年！最后一次机会！”

　　见丈夫半颠半狂，史敏心如刀绞，不由得出言相劝，“得不了杰青也没关系，咱们又不缺吃，不缺穿。房子车子都有了，怕什么，钱也不少你的。”

　　“头发长见识短！”杨光明大声叱道：“现在的趋势，没有杰青，就不可能上院士，我的学术生涯就到头了！现在985大学的校长，一定要有院士或者杰青，否则就只能教一辈子书，当一辈子老百姓，一辈子出不了头！”

　　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这个关山，才三十岁，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史敏流着泪说：“他再过十年申请都不晚，为什么要害你？”

　　“关山，关山，关山，”杨光明吼累了，喃喃地说：“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你？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偏心？”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今年不要申请吗？一个单位，同一个领域，两个人同时申请，肯定会分票，这个道理都不懂吗？这么大一个学校，就没一个人站出来帮你说句话？理论的田什么宏，大前年他四十五，最后一次申请机会，你在最后关头退出申请，没有出去和他竞争，避免了和他分票。他后来虽然没上，但那也不是你的错，他应该还你一份人情啊？”

　　“田少宏刚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已经算是还我的人情了！他不敢跟老头子作对！他刚刚还一直叮嘱，让我不要说漏嘴了，不能让老头子知道是他告诉我的！”

　　“那陈宇谅呢？田少宏是他的学生，那次你让田少宏，那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陈宇谅难道不应该出来帮你说句话吗？陈宇谅可是理论的大拿，江继川难道这一点面子都不给？”

　　杨光明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刚刚已经问过田少宏陈宇谅是什么态度。作为陈宇谅的学生，田少宏当然为尊者讳，支支吾吾地说陈宇谅也没有办法，不能老是和江院长作对云云；但杨光明已经领悟到，这一次陈宇谅为什么没有帮自己说话。

　　X（3872）课题事件，陈宇谅虽然在燕京帮杨光明说了话，顺利地让沈鲲鹏和赵宁合做X（3872）课题；但回校以后，陈宇谅找过杨光明一次，委婉地提醒他，以后做事要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要善于和业界同事合作，还说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拉偏架。

　　杨光明现在彻底明白了，X（3872）课题事件，陈宇谅帮自己说话，并不是他内心里真正支持自己，而是还自己让田少宏的那份人情。现在陈宇谅觉得和自己两清了，所以不再帮自己说话。

　　见丈夫陷入沉思，史敏绞尽脑汁地盘算，“那，你刚刚说白老师和刘老师都在，他们两个都是院士，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他们就没有反对？”

　　“老白的手下马平正在和关山做项目，他们正打得火热，怎么可能帮我说话？刘大忠这个老狐狸，一向跟江继川穿一条裤子，也不可能帮我说话！那些中立的，看老头子已经摆明态度，就不可能为了我，而得罪江继川！”

　　史敏搜索枯肠地思考，“那骆院士呢？你一向和他关系好，那年他过七十岁生日，咱们也尽心尽力地准备了。那两块田黄石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说为了你的前途，我爸我妈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了；那是多少年的老物件，我太爷爷从宫里带出来的！他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杨光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一向和包括高温超导泰斗骆九霄在内的院士们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一六年三月下旬，骆院士过七十岁生日。科学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老科学家的七十大寿要认真操办，一般都是由弟子们出面，组织一个学术研讨会，总结恩师几十年来的学术成就，吹牛吃饭联络感情。

　　一般来说，人到七十，学术生涯高峰已过，可以做总结了；再者年届七十的人，大都已经没有太多行政职务，来参会的人，大都是怀念旧情的老朋友和学生辈，老科学家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家的吹捧。

　　骆九霄院士酷爱书法和篆刻，史敏求了父母，把家里祖传的两块田黄石拿出来，让他去和骆院士搞好关系；杨光明送了一块岳丈家的田黄石给骆院士做生日礼物。但杨光明的真正目的，是和骆九霄的得意弟子邵剑铭院士搭上关系。

　　邵剑铭成名极早，四十出头就上了院士，没几年就做到物理所所长，很快又升到科学院副院长。邵剑铭年轻时家境清寒，骆九霄视他如子，师生二人感情极深。邵剑铭曾在公开场合提过，骆九霄的夫人给他做的蛋炒饭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食物，三十年都忘不了。

　　一五年末，京里盛传邵剑铭将担任下一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主任，杨光明从不同渠道听到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不但负责巨额科研经费的分配和管理，而且全权负责优青、杰青等国家级人才项目的评审工作。如果能得到基金委主任的全力支持，杰青就十拿九稳了；即便他不去基金委，和科学院少壮派领导搞好关系，也是极好的。

　　邵剑铭权高位重，为人谨慎，很少参加私人聚会；他又是做超导的，属于物理一，杨光明没有太多机会和他交流。骆九霄的七十大寿，作为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无论邵剑铭如何忙碌，如何日理万机，一定要拨冗参加，这是做学生的本份。

　　为了和邵剑铭院士搭上关系，杨光明辞了柳叶湖会议的大会秘书一职，挤出时间参加了邵剑铭院士给骆九霄院士举办的七十大寿学术研讨会。在会上，杨光明如愿以偿地和邵剑铭院士交上了朋友。

　　但是没多久，邵剑铭院士居然去了以苦寒出名的科学院西北分院当院长，让杨光明大失所望；但还是继续和骆九霄院士维持着良好关系。那块田黄石已经送出去了，总不能讨回来。

　　今天，这个棋子该用上了。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