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校长办公会上，江院士如坐针毡。物理学院是国家理工大学最大的一个学院，做出了很多世界领先的科研成果，在海内外声誉卓著。江院士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校领导都非常尊重他。他在这里干了几十年，在校级会议上成为负面议题的中心，却是生平第一次。

　　前几年出事的时候，全国群情哗然，社会舆论对学校很不利，部领导亲自询问过，田校长拍胸脯说一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没想到三年不到，又出一次，校领导们非常头痛。不管谁当校领导，在任上出现学生失踪或死亡，都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何况学校还成了累犯？

　　校党高官张仲廷拧着眉，“江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学生失踪？咱们物理学院的学生思想工作有没有做到位？他的导师是谁？有没有给予学生足够的指导和关心？”

　　“学生叫林志文，是咱们和西州大学联合培养的博士生，粒子物理专业，导师叫关山，是一五年的青千。关山业务能力非常出色，对学生也非常尽职尽责。林志文基础不好，目前看来，有可能要延毕。

　　我们学院也通过不同途径，详细了解了关山工作时的方式方法和对待学生的态度。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来，关山对他的学业指导没发现大问题，事实上，他对林志文的帮助非常大，学生的进步是很显著的，关于学生的心理和思想方面，目前看来，关山也是合格的。”

　　“青千考评压力大，有没有可能，关山为了自己做出足够的科研成果来应付考评，给学生的压力过大，超过学校的毕业要求？”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院里调查过。林志文的课题进展缓慢，对课题的认识和理解程度都还比较肤浅。如果他不抓紧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好好做这个课题，他的确难达到物理学院的毕业要求。关山对林志文要求比较严格，但从目前看来，并没有出格。”

　　田校长点了点头，“江老师，您经验丰富，学校相信物理学院一定会重视这件事情。”说着，田校长环顾会议室里的参会人员，“大家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江老师？”

　　说话间，校办主任唐方正出去接了电话。回到会议室，听见校长的问话，唐主任出声：“刚刚接到校办的电话，庐城日报的记者等在校办，他们想采访您或张书记，关于学校对林志文失踪事件的看法和应对措施。”

　　田校长锁着眉头，面带不解地问：“林志文失踪事件？庐城日报是官方媒体，是市委的党报，怎么会想起采访这种新闻？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呢？咱们不是前天晚上才报的案吗？”

　　“田校长，事情是这样。庐城日报的人说，这件事在网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今天上午有人发了个百家号文章，说咱们学校是血汗工厂。学校为了出成果，出院士，压榨学生，不让学生毕业。还说咱们学校三年之内出现两次寒门学子被延期毕业，这是学校压榨贫困学生的表现，因为家境不好的学生不敢和老板对抗。

　　这篇文章写的比较惊悚，再加上前几个月金陵邮电大学学生跳楼身亡的影响还没过去，所以很多自媒体都在转发。很多不明真相的网民在网上骂咱们。庐城日报想采访咱们，也是想发挥官方媒体的正面舆论引导作用。至于百家号是怎么知道林志文失踪的，目前还不清楚。这是个自媒体，是个人就能在网上发文章，没有实体。”唐方正管着学校的官方微博，所以对网络的力量略有所知。

　　“压榨学生，血汗工厂，这都挨得上吗？”听到这个大帽子以后，与会者面面相觑。国家理工大学是国内最知名的理工科大学，学校领导大部分都是做基础科研出身的高级知识分子。校长、书记、副校长、副书记、各学院的院长、学生处处长、学位委员会主任、校办主任。这一屋子三四十个参会人员里，倒有十多个科学院院士。被人骂成血汗工厂，还不知道怎么辩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见没人搭话，唐主任追问，“张书记、田校长，咱们怎么和媒体的同志说？”校长和书记交换了一下眼色，张书记说：“田校长开完会马上就要飞燕京，参加教育部的双一流评选。一会儿开完会，我去见见他们。另外，咱们是不是去和公安部门的同志协调一下，看看能不能请警方多派些人手，尽快把学生给找到？”

　　“关于双一流评选，这一次的评选规则和985和211的评选规则不太一样，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林志文父母周三下午赶到学校时，关山、张博和赵宁等人已经和花园路派出所的民警们一起连轴转，工作了将近两天两夜。林志文的家离庐城有一千多公里，在另一个省份的山区县城。学院的秘书大姐张老师和朱樱赶到火车站，接上了林志文父母。听了派出所民警和关山他们的嘱托，在路上，她们没敢细说林志文的具体情况。

　　到了派出所，听说儿子已经失联十几天，林志文妈妈当场晕倒在地。林妈妈脸型消瘦，蜡黄的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因为身体不好，她已经病退多年，林爸爸在电信的一个基层站点维护电信线路，黑黑瘦瘦，话也不多。听到消息后，他止不住地叹气，恳求学校和公安部门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独子。

　　大家把林妈妈送到医院，医生护士们七手八脚一番折腾以后，她恢复了意识，被留在医院打点滴。朱樱和张秘书留在医院陪着林志文妈妈，林爸爸被安排在学校的宾馆里住下。林爸爸放下行李之后，执意要回派出所，和民警们一起找儿子。

　　开完校长办公会，江院士、物理学院的李书记，以及学校学生处的穆处长一起去了派出所。院士亲自出马，那可是副部级人物，比新安省公安厅厅长级别都高。派出所高度重视，专门开会研究，会上有人建议：“要不在电视上播一下？”

　　“还是不要了吧！他有抑郁症倾向，如果他现在情绪不稳定，上了电视，说不定会更刺激他。如果他跑得更远了怎么办？再说现在网上谣言很多。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容易造成恐慌和不良情绪。”

　　最后，公安部门决定，在林志文下车的大青山车站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他带了两千元的现金，应该是准备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呆一阵子，而不是找个地方自杀。

　　大青山是庐城市郊最有名的旅游风景区，景区里有佛寺、烈士陵园、瀑布和登山小径等景点。据说半山腰灵云寺的菩萨很灵，初一十五总有信徒来烧香、拜佛、还愿。因为旅游客流量大，山沟里还有不少农家乐。省里市里一些单位的培训中心也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山沟里。因为还在春节期间，所以上山旅游的人也不少。

　　听说国家理工大学的博士在大青山镇附近失去联系，庐宁县公安局也很重视，抽调了大青山派出所好几名干警和十多名协警给市里的同志们帮忙。两个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学院工作人员，热心群众等好几十号人，拿着林志文的证件照，在大青山站附近方圆十公里内的旅馆、村庄、农家乐、民俗旅馆等地方，挨家挨户进行地毯式排查。组里的人也轮流排班，去参加搜索。

　　三十多小时后，搜索队终于在离大青山汽车站约八公里一家偏僻的农家乐旅馆找到了林志文，民警们把他带回了花园路派出所。

　　接到花园路派出所办案民警的电话后，关山、张博和林志文的父母开车赶到派出所。林志文脸色尚好，也没有很瘦，只是胡子拉碴的，好像有不少日子没洗澡了。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肯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林妈妈上前，抱着儿子一通痛哭。林志文慢慢反应过来，圈着妈妈的腰，开始流眼泪。

　　关山擦了擦眼角，起身到外面给江院士打了个电话，说林志文已经被找到了，精神状态不太好，但是人身安全没问题。江院士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赶忙打电话通知校领导。

　　关山和林志文的父亲跟民警办了手续，把人带回了他父母住的房间。关山请工作人员做了几个菜送过来。不一会儿，炒鱼片、家常豆腐、青椒小炒肉、清炒白菜、一盆紫菜虾米蛋花汤和一盆热腾腾的米饭就到了。关山请林志文的父母好好陪他吃一点东西，说一会儿话，老师们下午再来。

　　关山和张博赶到食堂，已经下午一点，食堂的大部分窗口都已关闭，工作人员都在吃饭。哥俩找了最后一家没关门的窗口，点了两个菜和两碗米饭。关山等不及上菜，就着咸菜扒拉了大半碗半冷的米饭，边吃边说，“我今天下午一直都有各种事情，你帮帮我去和他父母交流。我看这几天可能要他父母贴身陪护，开导开导他。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下午事情忙完以后再去找他。对了，给他送点换洗衣服。”

　　吃完中饭，张博去宿舍，把林志文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送到宾馆。看上去林志文和父母已经吃完饭，情绪也好多了。见到张博，林志文的爸爸妈妈直说：给老师们添麻烦了。

　　张博这学期前四个礼拜周五下午三点到五点有实验课，在房间陪林志文父母聊了一会儿，他打电话把赵宁找来，让赵宁陪林志文说话，自己回去上课。

　　张博上完课回到旅馆，见房门虚掩着。推开门就看到关山和赵宁坐在沙发上，和坐在书桌前的林志文聊天。林志文已经洗漱过了，胡子刮了，衣服也换了，面色看上去还不错。他微低着头，满脸的歉疚，眼底是一丝决然，“关老师，实在对不起，给您和学校添麻烦了。我已经想清楚了，就算是要延期毕业，我也会继续把论文做完！”

　　“你有这个决心，我很欣慰。实验方面的话，等下周我们找个时间，把你前一段时间做的工作总结一下，看看从中能得出什么经验教训。你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其中很多工作对这个课题肯定是有启发和帮助的，只是你目前的思路还没理清楚，所以你会有一点迷茫。这也是正常现象，我应该多给你一些指导，寒假里我疏忽了。”关山平心静气地说着。

　　“对呀，我当年也迷茫得很，还差一点退学不干，现在不也熬过来了吗。你放心，大家会一起帮你渡过难关的。”赵宁热心地附和。

　　“关老师、张老师、赵师兄，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希望。”

　　“谈不上什么辜负，咱们一起努力，把这个课题高质量的做出来。你没问题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林妈妈坐在离沙发远一点的那张床上，整理着衣物，林爸爸坐在离儿子几步远的床边，老两口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看着老师们诚恳的面容和儿子脸上的释然和决心，他们脸上的不安也慢慢地消散了。

　　聊了一会儿，林志文说想带父母到学校后门的小吃街去尝一尝新安省的特色小吃，邀请老师们一起去，关山张博和赵宁都一致推辞了。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