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离别(三)
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思忖半天,还是理不清头绪,朱樱决定放弃。她挑了几张安全的照片,发了个九宫格,纪念自己硕士毕业,其中有一张是组里的大合影。不一会,张慧找她语音聊天,问她在哪里,方不方便说话。
朱樱说在宿舍,方便,室友都不在。
张慧第一句话就问:“樱樱姐,你准备和你导师说清楚吗?你不是说他和那个女的已经分手了吗?那么好的男人,你再不说就没有机会啦!以后他要是被别的女人抢走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那么年轻,前途光明,我不能影响他的事业。”朱樱幽幽地说:“如果和我在一起,被学校知道了,学校会处分他的!说不定会丢掉了工作,当不成老师。他那么喜欢教书,那么喜欢科研,我不能害了他。”
张慧沉默了片刻,忐忑地建议道:“那,要不你让方伯伯帮帮他呗!你不是说你爸和你们院长关系很好吗?”
“事情哪儿那么简单啊!我爸又不能堵住全天下人的嘴。”朱樱长叹了口气,“再说了,我爸妈你还不知道?我哪敢跟他们说这个?他们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打断我的狗腿!”
“哈哈哈!打断你的狗腿!”张慧笑岔了气,“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太搞了,跟你的气质也太不搭了!果然恋爱让女人的智商直线下降!心理学家应该做一个behavior change study,看看恋爱脑是不是在生理上有什么变化!这算是苦肉计吗?”
听着电话里张慧放肆的狂笑,朱樱有一丝发窘,又不禁胡思乱想,如果他知道我为了他,受到家里的处罚,会不会动容怜惜?转念一想,都说真正的爱情,是要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的,靠着怜悯同情得来的,算得上爱情吗?
正胡思乱想,听到张慧笑道:“如果他真心喜欢你,我看啊,就算你被打断狗腿也值得。你看古今中外的那些爱情故事,哪一个不是要死要活的?电视剧里要是演一个没有挫折的爱情故事,观众都不稀的看!”
“是啊,如果他喜欢我。”朱樱幽幽地说,“可是,怎么才能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我又不能去问他!”
“我要是在你身边就好了,都说旁观者清,我肯定能看出来!可惜啊!”
“是啊,你在就好了。我又不能跟同学说这个。”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张慧问:“那,那你觉得他对你到底怎么样?你前两天不说他还送了你巧克力吗?”
“那也不是送给我的,是给组里所有人的,其他男生不吃,我拿回来了而已。”
“不过,有一张照片你可以看看。”朱樱把自己和小梅阿姨合影,关山在一边看着的照片发给张慧。
张慧看了看,有点不明所以,问朱樱:“怎么了?”朱樱让她放大了细看。
这张照片的像素很高,放大了的细节依然非常清晰。张慧看了一眼,叹道:“樱樱姐,要是他跟你面对面,这么深情款款地看着你,你会不会立马就瘫倒在他怀里?”
朱樱满脸红晕地啐了张慧一下,“讨厌,就会胡说八道。”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挂断通话之前,张慧斩钉截铁地说:“他百分之百喜欢你!相信我!绝对没错!他的眼神瞒不住人!”
朱樱不满地嘟囔:“你个万年单身狗,纸上谈兵管什么用?”
第二天下午,朱樱去办公室收拾东西,打包装箱。需要带到美国的书籍打包寄到燕京家里;不常用的书籍和奖状、奖杯、电脑配件、耳机、硬盘等送回外婆家;剩下的文具本子参考书之类的,分给了陈一墨、于嘉逸,李昭等几个人。几个男生帮着朱樱把纸箱打包,送到快递站点,将另一个小纸箱用自行车驮到朱樱宿舍。朱樱说,周五上午和铺盖一起送回外婆家。
晚上,组里给马天昊和朱樱践行。除了常驻欧洲的几个人和在燕京出差的刘梓靖之外,其他人都来了。
马天昊最后决定去芝加哥大学。他吹嘘了费米实验室和芝加哥大学诺贝尔奖获得者众多;抱怨了芝加哥的冰天雪地;又哭诉了一阵子芝加哥糟糕的治安和放肆的黑帮。大家少不得一时羡慕嫉妒恨,一时同情怜悯,纷纷帮他出谋划策。
他还对着朱樱一通撒娇:“师姐,我要攒钱去洛杉矶度假,享受加州阳光。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好好招待我。”朱樱自然满口答应。
关山来晚了,只留下朱樱身边的一个空位子。他坐下以后,听见几个人在讨论飞机票。马天昊定了八月六号的飞机票,关山侧过脸问朱樱:“你什么时候走?”
“七月七号。”
“这么早!秋季Quarter不是九月下旬才开始吗?”关山吃惊地问。
“是。不过Wilson教授在summer 开了个粒子物理实验的培训课程,七月十六号开始,希望我可以去参加,所以就只有早一点去了。”
关山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声音有点低沉,“飞机票买好了?”
“买好了,国航七月七号中午十二点,燕京直达洛杉矶。”朱樱侧过身,轻声回答。
闻到一阵少女馨香,关山心绪不宁,不敢让人瞧出异样,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闲话:“嗯,我坐过这个航班,中午十二点从T3出发,到洛杉矶的时间是早上九点,这个时间挺好的。那边有人接你吗?”
“我本科同学在Caltech,他会去接我。”
本科同学,男的还是女的?关山很想知道。学物理的男生居多,是个什么样的男孩?但是自己没有资格问这句话,只能点点头继续闲话:“房子租好了吗?”
“我同学帮我租好了,跟一对大陆去的博士后夫妇share一个两居室的套间。”
关山想不出什么话再问朱樱,便沉默了下来。
马天昊正在给老师和同学们敬酒,刚好轮到朱樱这里。她拿了一瓶果汁,准备打开和马天昊对饮,不料瓶盖很紧,她拧了一下没打开,她放下果汁,准备拿餐巾纸包着再试一次。关山伸手拿起果汁,将瓶盖拧开放在了桌上。朱樱心中一暖,没想好怎么说谢谢,便去应付马天昊。
接着轮到朱樱给大家敬酒,她从另一侧开始,把关山留到最后。轮到关山的时候,她突然站起身,拿起红酒瓶,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红酒。这两年,组里多次聚会,但朱樱从来没有喝过酒。
见她拿起酒瓶,男生们一阵惊呼,开始起哄,“哎哟喂,朱樱同学居然喝酒?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刚刚不和我喝酒?这么轻视我?气死我了!”
“关老师您可不能拿啤酒来对付,怎么着也该把白的满上!”
“来来来,给关老师大杯满上!”
关山神情复杂,他深深地看了朱樱一眼,拿过红酒瓶,满满地斟自了一杯,轻声解释:“我不能喝酒,一大杯白酒下去我就得躺桌子底下了,我喝这个吧。”
朱樱点点头,把她想对关山说的话说了出来:“关老师,感谢您这两年的教育和培养,我会永远记住您对我的好。祝您永远健康快乐。”说完,她一口气将大半杯红酒喝了。
“老师也祝你学业顺利,生活美满。”说完,关山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大家都围着他们起哄,“再来一个!”
“天下哪有喝一杯的道理!”
“关老师教了你两年,怎么着都该喝两杯!”
“来来来,我给你们满上!”
“再来一杯,要不然你怎么对得起关老师这两年的谆谆教诲?”
朱樱捂着酒杯,看了一圈在座的人,“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跟大家聚餐。这两年,关老师,”顿了片刻,朱樱继续,“蔡老师,张老师,还有你们大家,都给了我许多帮助。在咱们组里,就像家里一样温暖,”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这两年,每天早上来上班之前,我都特别高兴。你们大家都帮助过我,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进步。我,以后,以后,大概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她低下头,缓了片刻,“按说我应该再敬关老师一杯,也应该敬你们大家。不过我真的不能喝酒,关老师对我的好,你们大家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我,”
朱樱双眸水光盈盈,没办法继续,坐下来擦眼泪。
一席话惹得大家心绪不宁,纷纷低头,有些男生也开始擦眼泪。
关山嘴唇轻颤,欲言又止,沉吟片刻,还是握紧拳头,端起热茶喝了几大口。
见状大家情绪低落,蔡继锋急忙端起啤酒打岔,“什么最后一次!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买张机票不就回来了吗?咱们都是同行,说不定哪一天开会就碰上了。朱樱说错话,该罚!马天昊,给朱樱倒一大杯果汁,我来陪她喝一杯!”
吃完饭才八点多。蔡继锋的女儿病了,早早地就走了;张博说要回家陪老婆写文章;男生们约好了通宵打游戏,乘着最后的机会一决高下;朱樱要回宿舍收拾行李;关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了办公室。
处理完邮件,关山遥遥地看着朱樱的座位,心里不是个滋味,踌躇片刻,他起身走到朱樱座位前。
看上去,朱樱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完了。书架、抽屉和柜子都已经清空,擦拭干净,钥匙插在锁上;桌面上的笔筒也已经清空;学校配的台式电脑还在桌子上;桌面上摆着一摞旧杂志,校刊和报纸,上面还有一本草稿纸。
关山随手翻了翻,草稿纸中间掉出一张卡片。那是朱樱在柳叶湖会议上的会议胸卡,名片大小的胸卡上印有朱樱的姓名和会议中的职能。关山摩挲了卡片上的姓名良久,做贼心虚地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办公室,把卡片藏到自己的钱包里。
接着,关山的目光被草稿本里的一副图案吸引了,那是一副手绘的粒子探测器示意图。没想到朱樱还颇有绘画天分,她用黑色线条勾勒出探测器各个组件,用红蓝铅笔将磁电机、绝缘层、封闭层、电极、电容、放大器等电子元件一一标注出来。关山坐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那副图案。真是个好学生,难怪她的项目做的这么出色。
草稿本里的其余部分大都是推导公式和计算的草稿,还有一些随手涂抹的花花草草和人物素描,有些看上去是组里的人开会、辩论时候的样子,其中有一副樱花的图案画得颇为细致,她用彩色铅笔晕染出层次,旁边还题着一首小诗:
非白非朱色转加,微寒轻暖殢云霞。春风省识倾城态,只在楼西几树花。
字如其人,朱樱的字娟秀雅致又不失风骨。关山以前并没有细想朱樱的家世背景,现在一想,她的英文发音标准、谈吐高雅、见多识广、会跳芭蕾舞、会弹钢琴、外婆家还有一台钢琴,她明显就是个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眼瞎?
关山叹了口气,往后翻了翻,后面还有一些诗词片段: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知道这句话出自滕王阁序。但后面的这首词关山就没有见过了: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旁边还有一个铅笔勾勒的人头像,看上去很明显是自己的画像!关山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头晕目眩,四肢僵硬。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这样的一首词,这样一个头像,画那个头像、写那首词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