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亲贵齐聚右将军霍禹府,既是为了给安定太守任胜饯行,也是为了趁机共议大事。太夫人胡显亲自召集众人,面色凝重道:“现在卫尉丢了,羽林令也丢了,陛下手握南北军、三辅兵马和羽林军,咱们只剩两宫卫尉、期门军和骑都尉屯兵。看这架势,陛下是要与咱们霍家决裂,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霍禹吃惊道:“后母,您打算?”胡显咬牙道:“难道你们准备等权力都失去完,才懂得反抗吗?”邓广汉长乐卫尉、骑都尉赵平等人都不敢吱声,唯独期门仆射霍云起身道:“叔祖母说的是,咱们都是热血铮铮的汉子,决不能当缩头乌龟!”
霍山暗暗叹气,望向霍禹。霍禹眉头紧皱,没有抬头。见众人多不吭声,胡显拍案怒道:“说话啊,都哑巴了?”这时奴仆冯子都疾步奔来,结巴道:“太夫人,大事不好了!”一语既出,四座震惊,齐齐站了起来,惊得直搓手。胡显怒目道:“说!”冯子都缓了口气,急切道:“宫里传来消息,皇后殿下要回来省亲!”
胡显又惊又喜,霍禹等人长舒一口气。胡显笑道:“成君回来得正是时候,咱们正巧趁机打探宫里的消息,还有陛下的谋划。”
霍成君屏退左右,亲自在内室拜见母亲胡显。胡显皱眉问:“你四姐夫和五姐夫的事,你知不知道?”成君挽着胡显胳膊,叹气道:“女儿知道,只不过女儿也无能为力。两位姐夫与当年田延年的案子有关,女儿不在前朝,能怎么办?”
胡显怒道:“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阻拦?陛下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他的皇位是你爹赐给他的,没有咱们霍家,他屁都不是!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咱们霍家给皇室尽心尽力,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过河拆桥,打压咱们霍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莫说你还在宫里,就是咱们霍家无人在朝廷,他都不该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成君忙劝慰道:“娘息怒,陛下也是迫不得已,一切都是丞相和宗正在背后捣鬼。当初咱家奴婢欺负到御史大夫府上,人家早就憋了一口气。现在升为丞相,自然不会放过咱们家。他们揪出田延年的事,正巧揭了陛下伤疤,您想陛下能不生气吗?娘放心,陛下向我保证过,他对兄长和几位姐夫的罪过既往不咎,必会让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胡显半信半疑,“当真?”成君扶着胡显坐在榻边,灿笑道:“当然,女儿什么时候骗过娘?”成君话锋一转,面色凝重道:“那个冯奴,当初娘不是向我保证要将他逐出霍家,为什么他还在兴风作浪?”胡显叹气道:“他为了咱们家殚精竭虑,我不能过河拆桥啊!再说,你以为都跟你男人一样,动不动以怨报德?”
成君陡然起身,双手背后怒道:“陛下再不好,他没有对不起女儿,更没有对不起霍家!如果不是陛下宽仁,爹也不会被以天子礼仪下葬,你们怎么可能为所欲为?盖殿宅、造乘车、修神道、建三出阙,圈养游侠、欺辱大臣、闯上林苑、毒死皇后,派仓头奴上朝,肆意夜闯禁宫……哪一件那一桩不够抄家灭族?要是别人当皇帝,十个霍家也不够杀的!女儿最晚进宫,却深得陛下隆宠,现在又贵为皇后。就算膝下没有儿女,陛下也不曾少来,他哪里对不起女儿了?又哪里对不起霍家了?”
胡显无言以对,暗自气愤。成君见她不肯听劝,甩下狠话道:“我知道娘不爱听,可我还要多说一句,这个冯奴如果继续待在霍家,女儿绝不会再踏进家门半步!”
胡显大骇,惊问:“你……你这死丫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才甘心?我伺候你爹二十多年,他什么时候把我当人看?呼来喝去,动不动就发脾气,拿我当下人使唤。我是上辈子欠你们霍家的?为了伺候你们几个没良心的,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我容易吗?现在你们翅膀硬了,自己过着安生日子,却把这家搅得不安生,你们到底安得什么心?”
成君焦急道:“这个冯奴就是害人精,只要他在咱们霍家,迟早把霍家搅乱!娘如果执意留在他身边,将来陪葬的不只是女儿,还有霍家!”成君拂袖而去,气愤不已。
胡显半句听不进去,召来众人,细细吩咐众人安分守己,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又特别嘱咐任胜道:“你这次去凉州安定当太守,要谨言慎行。那里苦寒,一定要照顾好冬儿和你们的孩子。”
翌日霍家众姐妹一起送任胜离开长安城,再次聚在一起斥责病已不是。任胜刚离开长安,长安就传开了消息:当初为许皇后诊治的女医淳于衍已经自首,正被押送入京。
奴仆冯子都慌忙禀告胡显,胡显不屑一笑道:“谣言,必是谣言,不必理会。”冯子都屏退左右,与胡显在内室独处,急切道:“太夫人,这次好像是真的。坊间传得有模有样,说淳于衍背井离乡,心中必然有鬼,这次主动自首,是希望能够从轻发落,放过丈夫和两个孩子!”
胡显大骇,“坊间怎么知道她有两个孩子?”冯子都惊慌道:“奴婢不知道啊!会不会是真的?难道那个疯婆子真自首了?”胡显怒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如何,此人是不能留了。你去找人弄死她!”冯子都忙遵命,正要离去,又被胡显喊住,胡显细细嘱咐道:“你的人做不干净,让你主人派人去。”
冯子都疾步禀报霍禹,霍禹顿时慌了神,来回踱步。冯子都急切道:“主人,应该派江湖游侠前往,就算被抓住,也与咱们无关。”霍禹一惊,“难道传言是真的?许皇后真是被后母毒死的?”冯子都无奈点头道:“当初大将军也同意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皇后的位子,为了霍家。”霍禹咬牙道:“我就知道,当初我就觉得很蹊跷,唉,真是作孽啊!”冯子都忙催促,霍禹叹气道:“你把冯殷召来。”
十日后弘农郡,淳于衍正乘车驾前往长安。旁边四个护卫保驾护航,两个骑马,两个驾车。淳于衍心惊胆战,距离长安越近,她心里越不安。想起当初奉命毒死皇后,暗暗后悔不迭。又想起不久前给事中梁丘贺登门拜访,至今心寒。
那日梁丘贺亲自登门,开门见山道:“淳于侍医,当初许皇后对你不薄,你为何下此毒手?”淳于衍惊慌失措,忙辩解道:“没……我没有!许皇后的死……与我无关。”梁丘贺大笑道:“侍医是把梁某当傻子吗?当初你在安神补血药中加了一味药,致使殿下一命呜呼。都说医者圣心,你却是医者毒心,你不觉得羞愧吗?”淳于衍满脸羞愧,掩面啜泣。
见她有所动摇,梁丘贺接着道:“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太夫人胡显一定会灭你满门!你的丈夫,还有门外两个孩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你肯招供,陛下保证不株连你的丈夫和孩子,如何?”淳于衍面如死灰,瘫坐地上。
如今回想往事,淳于衍只觉愧对两个儿子,也愧对淳于氏先人。闭目叹息,暗自忏悔。车驾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淳于琼的思绪也在颠簸中错乱,思前想好,终于下定决心,为救两个孩子,以死赎罪。
突然颠簸的车驾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可怕。淳于衍正要拨开车帘下车,只听嗖嗖嗖一阵破风声,接着四周护卫纷纷倒地。淳于衍大骇,匆忙下车,迎面一箭射来,正中脑门,当场死亡。
弘农太守卫官大骇,立刻展开调查,同时上奏京师。消息传到京城,病已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数日后,卫官再次上奏,凶手逃之夭夭,现场尸体全被焚烧,无法辨别,同时上书请罪。
病已大怒,召来舅父史高、张千秋、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给事中梁丘贺、侍中金安上等人。众人听闻淳于衍被杀,纷纷扼腕叹息。唯独梁丘贺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淳于衍虽然死了,但证据还在。”掏出布帛,双手奉上道:“陛下,这是淳于衍临出发前亲笔写的忏悔录,详细叙述了当初毒害许皇后的经过和缘由,以及善后事宜。其余证人都已经被妥善安置,唯独淳于衍是微臣送出去的诱饵,就是要看看霍家到底有没有反意!”
接过布帛,病已不忍目睹,只觉胸闷难当。这时史高献计道:“陛下,霍家已经公然杀人,虽然咱们没有任何证据,但必是霍家所为。他们胆敢光天化日杀了淳于衍,就难保不会光天化日暗杀陛下。微臣建议将霍家其余亲信全部逐出朝廷,慢慢削弱,以免酿成大祸!”病已犹疑许久,幽幽道:“暂时先不处置,安霍家的心。”
冯子都将消息报告霍禹,霍禹大喜,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立刻回报太夫人胡显。胡显大笑道:“好啊,这真是今年第一件大喜事,立刻把你妹妹、妹婿都喊来,咱们要举办喜宴。”霍禹大惊道:“以什么名目?”胡显笑道:“当然是乔迁之喜。”
霍家众人齐聚一堂,纷纷询问什么喜事。胡显大笑道:“不管什么喜事,总是好事。老六一家难得回来一趟,也算是喜事。”霍思暗暗愧疚,“娘,我们家两个孩子太闹腾,片刻不肯离身,我也没有办法。”霍春撇嘴笑道:“依我看,六妹是家里管得严吧?”霍思粉腮一红,悄悄瞅向丈夫金赏。驸马都尉金赏只好起身谢罪:“岳母见谅,我平日公务太忙,实在是很难抽出时间。”
胡显心里清楚,金赏是瞧不起霍家,不肯与霍家同流合污。面上不露声色道:“没有时间就不用过来,多在家陪陪妻子,也是好事。咱们霍家的人向来团结,就算经常不往来,关键时刻也绝不会袖手旁观,落井下石。金赏,你说对不对?”金赏忙附和道:“岳母说的是。只不过,不知道陛下和小妹是不是与岳母一条心?”胡显露出尴尬一笑,心里暗恨,既恨病已过河拆桥,又恨金赏傲慢无礼。
病已亲自前往长秋宫,面色凝重。成君心下一惊,小心翼翼侍候。淳于衍被杀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师,刚刚婢女涂春燕才告诉她。听闻淳于衍被杀,她背脊一凉,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如今见病已脸色难看,心下更惊。原本打算开口缓和气氛,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紧张得嘴唇发干。
抬眼一瞥成君紧张不安的神情,病已抬手握住她玉手,顺势搂在怀里。成君依偎病已胸膛,稍稍感到欣慰。病已趁机问:“皇后,朕对你如何?”成君一惊,忙环臂搂着病已脖子,笑上眉梢道:“当然最好喽!陛下想说什么?”病已叹气道:“朕想知道当年许皇后的死与霍家有没有关系?与你有没有关系?”成君脸色大变,忙低头沉思,不敢搭话。病已追问,成君摇头道:“我……臣妾不知道,或许有关,或许无关。如果陛下认为有,臣妾愿意给姐姐抵罪,只求陛下不要迁怒霍家!”
病已苦笑道:“平君与朕有结发之情,朕一直对她十分愧疚。不久前京城传闻平君是被人毒死的,朕派人去请当初平君的侍医淳于衍回来问话,不料途中被人杀害。”成君大骇,杏目圆睁道:“陛下……可抓到凶手?”病已目光透着寒意,一直仔细察言观色,见她神色淡然,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成君追问,病已摇头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淳于衍的死坚定了朕的想法:平君确实是被人毒死的,而这个真凶依然逍遥法外。皇后,你觉得朕该怎么办?”成君双目低垂,不敢直视病已。正焦急思忖,病已两指挑起成君下颚,目光逼视,再度追问。成君突然泪湿双眸,扑入病已怀中,哭泣道:“陛下,臣妾……臣妾……”
这时婢女涂春燕突然闯入,疾呼道:“启禀陛下、殿下,午膳准备好了!”成君粉面动容,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病已怒视着涂春燕,恨得牙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