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说,“你不洗洗?”“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卖身钱!”索泓一被追问得无路可走,愤然地往炕上一躺。
“卖身?”“你被人鸡奸了?”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开,往脸上一蒙,任凭同伙再问些什么,他都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声不吭。第二天早上,队里有马车去河滩装运芦苇,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饭用的盆碗装进网兜往手上一提,就来到了银钟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蓝。
这蓝蓝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让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蓝天的深远,有大河的清澈。
不,爸爸不仅仅具有这些,还有大河发威时的滚滚涛声。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满污秽,无脸以对大河蓝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识地咬着一片桔黄的草叶,又琢磨起郑昆山这个人来了,职业赋予他一个“门神爷”的绰号,也许正是他的光荣。尽管这位“拿破仑”,有着许许多多为知识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习;可是他是个真正的人。是个挺着腰板,咔咔咔地迈着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仅对改造对象来说是块“铁”,对杨绪这样的顶头上司也同样顶得上是块钢;也许正是他身上这些不规则的基因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开始向这个“黑鬼”身上倾斜。难道不是吗?!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着了芦苇熬高粱面糊糊,河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以为这是沿河巡逻的马队过来了,因而并没在意,直到马蹄声突然在他头上消失,他才停下手里搅动着面糊糊用的那节粗粗的芦苇,不无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视。棕色的蒙古马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缰绳,在河堤上垂着头寻找草根;索泓一迅速从马鞍上垂下来的那双锃亮的马镫分辨出来——政委杨绪来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杨树;他面孔白皙滚圆,就像刚出笼屉的白白的暄馒头。他穿着一身区别于一般农场干部的猎装,双筒猎枪枪口上挑着两只死兔子,似乎他是在猎归时经过这里,而非故意到这儿来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两眼并没有注意索泓一,但是那双高腰马靴,却缓缓地向河坡下这口锅灶走来。
“杨政委!”索泓一虽然不想主动叫他,但受本能的驱使还是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好像他刚刚发现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苇子要烧完了,往灶膛又续了一把芦苇。他尽量不去看杨绪的脸,专注地盯着灶膛里升腾的火苗。
“吃得饱吗?”“能吃饱。”“是实话?”“实话。”哗啦一声,杨绪枪口上的两只死兔子,被他甩下来一只,扔在了索泓一的苇堆上:
“留你过个节吧!”索泓一生怕这只兔子,成为他重新去杨绪家的桥,便马上把兔子,双手捧给政委:
“我不……不饿!”“撒谎!”杨绪顺舌尖扔出来重重的两个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儿!”索泓一说,“我从小就不吃膻,吃了浑身出疙瘩。”杨绪笑笑:“还有这个讲究?”“嗯!”“这么说,古人说的‘饥不择食’这句话,就该作废了?!”“杨政委,也许是我肚里不缺食儿!”“好了,那就叫它去喂鱼吧!”杨绪用靴子尖儿挑起那只死兔,一扬腿就把死兔子甩进了银钟河。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看了看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面糊糊说:
“高粱面经煮,要煮熟它得烧旺火!”索泓一觉察杨绪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无法捕捉清楚,只好含混地应承着说:“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这儿的成员也是一样,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烂的牛蹄筋。”杨绪缓缓地围着灶台踱了几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专政单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只有靠加强火力,提高铁锅里的水温。”索泓一搅动糊糊的苇棍,一失手掉进了糊糊锅里。
“谁叫你来这儿看堆儿的?”序幕已经过去,正戏开始了。
“郑科长!”“你对他说过你另有任务吗?”“没说。”“为什么不说?”“我的身分是服从。”索泓一回答,“再说,那事儿……那事儿……我觉得难以出口。”沉默。
索泓一等待着杨绪的电闪雷鸣。
“其实,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儿’,并不怀有什么私心。”杨绪并没有对索泓一大发雷霆,他依然缓缓地说,“我在农场爱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儿去‘描金画凤’,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饱饱肚子壮壮身体。作为一个分场的政委,我懂得什么是国家,什么是个人,既然这个意思被你误解了,那就把那张日历翻过去吧!”“杨政委,我感谢您的关心。”索泓一喃喃地说。
“不必了。”杨绪微笑地摇摇头,“郑科长完全有权利把你分配到这儿来,我尊重他的意见!”言罢,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转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牵起马恒,扭头又对索泓一叮嘱了几句:“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锅高粱面糊糊吧,它吃火经熬!”棕色的蒙古马哒哒地远去了,索泓一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他反复琢磨着政委这几句“叮咛”,似在用难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对他点火加温。他后悔刚才对政委态度有失热度,说不定为这件事要承受什么新的灾难呢!望着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尖烟,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低头一看,那锅高粱面糊糊,因为火大已被熬干了,变成了一锅褐红色的糊锅巴。“也许这锅粥就是我未来命运的象征。”他想。可是那惩罚的讯号,一直没有传来。直到逼近年节时给他运送口粮和咸菜疙瘩的马车夫,却给他送来了另一个信息:长着吹火嘴的那个性变态狂,到天国去报到了。他的浮肿过了肚脐,浑身上下“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梦吃般地说着他看见了菩萨娘娘脱光身子,在蟠桃宫旁的天池里洗澡,她正向他招手呢!“最近见到郑科长了吗?”他一边帮着马车夫往车上装芦苇,一边询问马车夫。
“见了,这家伙最近背兴。”马车夫说,“不知道为了个啥,都喊他郑队长了!”“什么?”“被降职了呗!”马车夫用绳子勒着满满一车芦苇,嘻嘻哈哈地说,“活该,谁叫他整们整得那么狠。这是报应!”“不是报应,是报复!”索泓一忿忿地纠正马车夫的语失。
“变戏法的,他可是门神爷,谁能报复得了他?是你,是我,还是哪个不怕死的小鬼?笑话!”“大鬼!”“谁是大鬼?”索泓一不再和马车夫磨香根,他待马车走后,取出铅笔,摹拟着郑昆山的脸型,画了一幅想象中‘门神爷’的肖像画。画面上郑昆山头戴唐朝时道人的方巾帽,他眉须竖立、双目瞪圆,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态。画上角,他写上“当代钟馗”字样,下边信笔由来地胡诌了两句打油诗:
钟馗虽会捉死鬼
活鬼也能戏钟馗
他把这幅抒发对杨绪忿忿之情的画,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后来想起《嘴上挂锁的人》那幅漫画的悲剧性命运,他把这幅画从褥子底下拿出来,在蒸高粱面窝窝头时,当作燃着芦苇的引柴烧了。尽管如此,他头脑里总盘旋着那幅化为灰烬的漫画。他猜不出杨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关老爷给贬为关平、周仓的。关于这个干部之间的秘密,他询问过好几个来拉运芦苇的车把式,个个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银钟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的血浆。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细胞,像充了电的马达一样,使他在艰苦的环境中,重新萌生了跃跃欲试的动力。
他刚在大堤上小跑几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郑昆山。他马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郑科长!”“今后,叫我郑队长吧!”他的脸板得铁青。
“……”索泓一语塞地转口说,“您是来安排我工作的?干芦苇已经拉完了!”“你先回你的苇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郑昆山神色显得十分急躁。
“谁?”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滔滔的银钟河。
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钳住了索泓一的心。这是谁呢?难道是李翠翠?这么一大早,到银钟河来干什么?每次李翠翠和他见面,都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郑昆山的,这次郑昆山能充当向导,把她带到这儿来吗?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着,两眼直直地盯着那间看守芦苇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快点!”屋门里端坐着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着手。
“你?”索泓一刚进屋,李翠翠就把苇帘门放下来了:“坐这儿,听着!”“这……不太合适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苇帘门。
“俺们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这股子酸劲儿,真是一辈子也难改了。”索泓一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看见李翠翠肩上背着一个印花小包袱,马上警觉起来:“你……这是……”“俺回兰考!掌柜的说了,允许我跟你来辞个行。”“回兰考?”“哎!这也是杨绪两口子逼的!”李翠翠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老郑挨整了吗?
就打那天他把你调离宣传工作到河滩上来,那一对儿就给老郑小鞋穿。”“谁不知道郑科长是双铁脚,这小鞋怎么个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杨绪拿俺开老郑的刀,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俺原来是河南兰考县的盲流。一个公安干部,收留盲流,并成家立业,杨绪说他严重违反了政策纪律。”李翠翠“呸”地吐口唾沫,“这不是一天结成的冰疙瘩,老郑逮着过他老婆偷稻穗,给他往总场汇报过,这两口子早就憋着收拾老郑了。可俺没想到……没想到……老郑吃了我的挂落!”“难道盲流就不能有个家?一辈子盲流不更增加社会负担吗?”索泓一愤然地站起来。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铺上,低声地说:“俺想俺真是苦黄连籽凡脱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开会整俺的老郑,俺心急火燎,因为是俺在那天夜里闯进老郑屋里去的,他是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几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会偷——俺在矿山给你弄过鸡鸭啥的;俺也不是不会扛,农场仓库的稻谷麻包,俺能扛起来就走。俺和老郑相处这段日子确实觉着他这个黑脸汉子,还是个男人,俺不愿给他黑脸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规规矩矩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几天,俺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的黑丫头,断奶断炊,吃了俺给她煮的苣荬菜汤,就伸腿瞪眼!”索泓一眼圈突然湿了:“翠翠……”“把眼泪擦了,你听俺说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块沾满污渍的手绢,扔给索泓一,“要不,整老郑的会,不知要开到猴年马月,俺抱着黑丫僵直的身子闯进了他们的会议室。把黑丫往杨绪桌前一放,大声喊道:‘开吧!再开下去俺马上去跳井!告诉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经八百的贫农,你家里能开粮店了,却饿死俺这黑丫头,这个是啥问题?’老郑的会不但让我给搅了,事儿还惊动了总场,总场下来人,把杨绪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们老郑的爵位上,杨政委变成了杨科长!真开心!真解气!”“那你为什么还要走?”索泓一激动地问。
“俺往哪儿走?俺在这儿待定了,俺和老郑要跟那两口子干到底!俺这是去原地政府补办一个同意结婚手续。”李翠翠说。
“何必呢!”索泓一诧异地说,“你们早就是夫妻了!”“老郑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虽说补盖那个公章没啥意思了,他还是坚持要俺跑一趟,这就永远封住那个娘儿们的嘴了。”李翠翠说,“再说俺从当盲流离开兰考,已经两年多了,老家还有俺的叔叔、婶子,看看他们是活着,还是也逃了荒了!”“噢!”“俺回去还想给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饿死的爷爷上上坟。”她的眉梢弯垂下去,样子显得非常忧伤。
“你爸爸、妈妈呢?”“俺没有爹、妈。据奶奶告诉俺,是爷爷清早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在二郎庙后头把俺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就是俺的爹。妈。”李翠翠话音哆嗦着。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儿!”“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也许就是因为俺没受过亲爹亲妈的疼爱,俺从小就懂得刚强。”眼泪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滚,顺着脸腮淌了下来,“爷爷、奶奶都很疼俺,特别是俺奶奶在世的时候,给俺讲过一个‘雁娘织布’的传说,俺一直记得很清楚。据说,古时候兰考县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有一年冬天,一个去树棵子里砍柴的穷后生,砍柴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了雪地上躺着一只冻死的芦花雁。这个后生心眼善良,便解开棉袄把这只大雁揣在心窝悟着。当他睡到半夜时,觉得身子旁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点灯一看,被窝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大闺女。长话短说吧,他俩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穷后生对他媳妇说:‘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穷就好了!’媳妇说,‘俺治不了天下的穷,能治咱家的穷!我能织布,你摆布摊,咋样?’穷后生笑笑说,‘俺买不起织布的校机,布咋个织法儿?’媳妇答道:‘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织布时,你不能偷偷地看俺。’打这往后,这穷后生真地摆开了布摊,雁娘织出的布非常好看,布丝里带着古铜色的花纹!这些布很快就被买光了,这穷后生家境当真好了起来。有一天,这后生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织布的时候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立刻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雁娘是只大雁变的,她正在拔着一根根带血的羽毛,用这些羽毛,编织着一块块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拨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伤痕。这后生闯进屋去,心疼地说:‘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愿受穷了!’雁娘说:‘拔下来的羽毛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后生埋怨她说:‘你为啥这么干?’雁娘回答说:‘没有你,俺早就冻死在雪地上了’……”“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这些。”索泓一说,“你给我那个窝头几块鬼子姜的回报,已经太多了!”“可俺总觉着不够。”李翠翠用索泓一擦过眼泪的那条手绢,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对你回报得太少,对老郑回报得也不多。你那窝头解了俺的饥,老郑把俺收留下来,结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芦花雁,不能拔净俺浑身的翎毛,为你编一把挡风挡雨的伞,为老郑编一双穿不烂的鞋。俺只是个乡下丫头;不,不是丫头了,是个死了丫头的娘——一个没任何能耐的乡下女人。”索泓一刚想安慰她几句,大堤上传来了郑昆山的喊话声:
“喂!渡船过来了——”李翠翠蓦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说:“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李翠翠夹着眼皮,咬着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这是为什么?”索泓一怔了。
“铁丝笼里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该赖在这儿自轻自贱。”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索泓一一眼,挑开苇帘,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见郑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弯跑到附近一个高土岗上,手扶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向那飘飘摇摇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连连向郑昆山叮咛着:
“黑丫她爹,心放宽点,俺不几天就回来!”“黑丫她爹,那点土粮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碜!”“黑丫她爹,去给黑丫的坟头多培点土,苇塘里有专扒死人吃的野狐狸!”“里丫他爹……”黑丫早就死了,她为什么总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郑呢?索泓一从她这几句叮咛中终干悟到,郑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经溶合在一起了。衔接他们之间的彩带不仅仅是饥荒,也不仅仅是苦难,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黑脸汉子的一身铁骨,以及他身上闪烁出来的坚韧和不屈。风顺着宽阔的河面吹过来,索泓一那只风泪眼,叭哒叭哒地滚落下泪滴;他的那只好眼也好像受了那只坏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泪滚了下来。透过蒙蒙泪光,他眺望着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应当是属干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而郑昆山在这一点上受之无愧。
小船飘远了,飘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班长,先吃干粮吧!”索泓一从兜里掏出了红薯面蒸的窝窝头,啃着嚼着。
士兵也感到饿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黄窝窝头,看着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样子,扔给他一个黄的说:“换个红的吧!”“谢谢班长!”索泓一把一个红窝窝头扔过去,“这个交换你可吃亏!红薯面的可不抗饿!”“尝尝新鲜。”“你心眼真好!”士兵回头看看,见河坡上静无一人,低声说:“俺挨过饿,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俺知道入伍吃粮多,就坚决要求参了军。”“想家吗?”索泓一问道。
“这年头粮食就是亲爹娘,吃饱肚子就不想家了。说实话吧,俺那儿也和俺那老乡的家——兰考差不多,饿死——”士兵突然警觉地把后半截话贴在唇尖上,没让它滚出嘴唇。
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岸的过河人,不挑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儿,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地吞噬着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边边上,飘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钻网时,被鱼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剥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动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儿,帮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根小柳树,剃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他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肩来,一边歇脚,一边缅怀发生在严冬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里挂系着绳儿,绳儿捆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城望着,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垅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回土丘里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蹒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雨淋,白幡的杆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场面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一个头戴着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萎缩着身腰,在这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风摇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我归队了,路过这儿。”“苇子拉完了?”“完了。”“…………”“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你为啥去画它?”“杨科长叫我画的。”“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索泓一想了想:“肥猪。”“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这是他对我的报复。”“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夫!”“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郑昆山虽然脸色冷得伯人,但没能说出半句话。他双手用劲把破草帽一绞,那顶草辫子编成的玩艺,被他绞得变了形。散了架;他一挥手,那顶草帽成了一条条的草节,摊在了绿绿的红薯秧上。他没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惩罚似地咬了手背一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过自己的手),转身向家属区走去。
落日终于沉到远山背后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随着落日一齐下沉。是忧虑自己?还是怜悯郑昆山?也许是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像是经历了滑铁卢战役的惠灵顿将军,一举击败了铁面铁甲的“拿破仑”。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火枪火炮,而是用真理——这把锋利的长矛揭开了“门神爷”的心。到现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认识了郑昆山这个人。当然,索泓一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为把那口猪画瘦了的问题,等待他的也许是十级风暴。管它呢!反正他战胜了自己的卑躬与懦弱,向人的坐标迈了第一步,就像爸爸讲述的“鹿回头”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悬崖。
之后,是使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的批斗会。
“你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猪!”“难道我们养的猪是那样皮包骨吗?”“你睁眼看看,杨科长圈里的猪头头滚瓜溜回!”“你为什么把猪画得那么瘦?”“这是右派立场不改!”“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相异的面孔。
相同的语言。
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惊奇,在五七年的批斗会上他早尝受过了。使他惊异的是,这个批斗会本来该由郑昆山主持,因为他画这口猪的壁画时,是属于“门神爷”手下的“兵”,可是这个铜铸铁浇从不生病的汉子,据说得了重感冒,杨绪只好披甲上阵,亲自主持了对索泓一的批斗。批斗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号命令他低头弯腰,当重炮一样的轰鸣声失去效能时,他脖子被坠上了几块砖头;当那细细的铁丝勒进他的脖颈里,他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几次想表态:杨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一定去改画那口猪。可是每到这个时刻,他像抽疯发吃症一样,眼前总是看见翠翠背着“小狗儿”捡红薯时,腰间绳子上拴系着的那口猪。是眼发离了?还是闹鬼?那口瘦猪摇身一变变成了往山崖之巅奔驰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饶的话一下憋回到舌根下边去……
疲劳轰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业人员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时,发现了一张批判稿,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全文如下:
稿题:索泓一,你为什么不老实?!稿曰:索泓一,你这个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简直反动透顶。你的眼睛怎么长的?杨科长圈里的猪明明个顶个儿长得肥头大耳,你为什么偏偏画别人猪圈里的猪?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他是吃了豹子胆啦?”“快去报告杨科长。”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我不理解!”“它脏。”“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随便您怎么理解。”“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真?”“真!”“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
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
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他和你们不一样!”“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