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胡栓是个孝子。在老爹弥留期间,他托人买来东北长白人参,云贵一带的白木耳,竭尽全力想延续老爹的生命。那知体虚到极至的老爹,经不起大补,反而加速了老爹驾返瑶池的日期。
老爹临闭眼之前,“开创江山元老”的心态毕露,他虽不会说话了,还用手指在空中乱指划什么。胡栓不懂其意,用铁簸箕收起烧烬的煤灰,老爹颤颤嗦嗦的手指,在白灰中蠕动了好一阵子,才歪歪斜斜地写出个“古”字;胡栓琢磨半天,琢磨不出门道,老爹紫青的手指又抖了好一阵子,又画出一个“月”字来。“古”“月”成胡,胡栓这才了解老爹的心思,在冥目之前,他对胡家江山的未来表示担忧,他对着老爹那双招风耳朵,尽量说些使他放心的话,老爹眼神依然滴露出惶惶之光,半僵半软的巴掌向上伸着,仿佛向他讨要什么东西似的。胡栓猜想老爹既然写出“胡”字,可能是要看一眼阴阳谷大队的橡皮图章,便叫人从大队部把戳子拿来,放在老爹掌心。老爹眼神果然安静了些,但手指仍在微微颤动,老人家在临走之前,似还要看一件什么东西,胡性的扁脸媳妇,猜测老爹要看存款折,便打开箱子上的铜锁,把折子交到老爹掌心。老爹晃晃瘦得像干丝瓜一样的脑瓜,折子顺他掌心滑落下来,胡栓揣摸老爹可能是在归西前,想起了后半辈子打光棍那几年,串山走岭讨饭时怀里抱着的那半个破瓢,便从粮缸里拿出来交在老爹掌心。像开密码锁一样,好像对上了老爹心事,他散淡的目光盯住这只手掌中的瓢,又看看另只手里的橡皮印章,肃立在老爹身前的胡家后代,一下都对老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了:这是老爹在闭气前,对胡家子孙进行阶级斗争中的印把子的教育。老爹合上双眼了,双手僵直地苦同鹰爪般地抓住那个破瓢和印章,胡氏家族哭嚎过升了天的老爹以后,才把那破瓢和图章从他手指中掰出来。
这个场景对胡栓刺激很大,因而在胡栓和索泓一、蔡桂凤吃夜饭时,情不自禁地把吴家小子的事情联想起来。一九五七年秋天——到一九六三年春末,整整五年半光景,一千七百多天的光阴,他早把吴家小子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能人索泓一在阴阳谷一出现,胡栓出自本能,把吴家小子的事讲给他听,等于告诫他既然在这儿落脚,就不能和胡家三心二意。
其实,胡栓这条山汉,原本是个诚实善良的后生。在刚刚不穿开裆棉裤的年代,阴阳谷土地改革开始了。有一次,在武道庙口的大槐树下斗争吴老爷子,胡栓老爹亲自上阵,用麻绳沾凉水抽打这个老财时,他竟然挤过人群,哇哇地哭着拉他老爹的手。为这件事,老爹狠狠地用放羊鞭子抽他的脊梁,直到他后背衣片乱飞。当时多亏他的矬巴兄弟,趴在了哥哥身上,老爹才扔下鞭子。事后,老爹对儿子进行询问,才知道吴老爷子有一次给过胡栓一只脖子上有一撮红毛的红靛(亥鸟)。老爹逼着胡栓把鸟笼子扔进灶膛烧掉,把那只吴老财养过的红靛(亥鸟)摔死;胡栓把鸟笼倒是用脚踩扁了,却把鸟儿偷偷地放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栓从少年跨进了青年人的门坎。在前出廊后出厦的吴家故宅里,檐前重新出现了百灵、蓝靛、画眉、柳叶……一串鸟笼子,这是胡栓老爹豢养的。乡亲们挖地基盖房子,要给老爹来送礼;阴阳谷办红白事,老爹一律坐在上席;阴阳谷没出煤之前虽说穷得叮当响,胡栓家里柴米油盐样样全。胡栓仿佛从这种生活的变化中,咂摸出一点道理:谁把着阴阳谷的大印,谁就能当人上人。一通百通,胡栓不但理解了老爹,还不断从老爹那里学上几手,所以从他接了阴阳谷元老的班,心也逐渐变铁了;只是有时他天性中的宽厚,常常羁绊他的铁性这反而给这条山汉蒙上一层忠厚的色彩,使阴阳谷的浑浑众生对他更为臣服。
对胡家血缘之内的亲属,他尤其体贴。他看见矬巴兄弟由于相貌奇丑,在山里山外难以找到媳妇,便常常给他各种机遇,让他兄弟和他那位扁脸媳妇野合。好在这一带山区拉旁套——弟兄俩娶一个媳妇的也不少,胡栓用这一招棋,不但解决了矬巴兄弟难言之隐,胡栓还给自己开了方便之门,他那扁脸女人虽知胡栓和山里的许多妇女,有不成不淡的那种事情,也只当作视而不见。在昨晚上她给坐在炕上的蔡桂凤端饭端菜时,她头也不抬,既无妒忌之心,更无不快之意。她觉得胡栓这匹骏马,需要错亮的鞍甘心韂相配——她是不配当这个鞍韂的,阴阳谷随便哪个娘儿们都比她更俊俏,比她更有当鞍韂的份儿。
从外到内胡栓处理得如此得体,加上小煤窑是个地下聚宝盆,阴阳谷在饥荒年间,是个没有饥汉的太平世界。古代凡是太平盛世驾崩的皇帝,丧葬礼仪要沿续半个月之久,晨钟暮鼓,叩拜不停;小小的阴阳谷六三年正是鼎盛时期,虽无皇帝驾崩时的排场,却也够惊天动地的了,胡栓操办起连吴老爷子家族也没问津过的先婚后葬的冥婚。这天,前山后山的山民百姓翻山越岭,有的赶来看热闹,有的到阴阳谷来“赶穿” 。
武道庙前的空场显得突然小了,那些山汉们有的站在坡岭上;等着冥婚仪式,有的挤到空场里,从柳条大笸箩中一个接一个地吞着中间点着红朱砂印记的白馍。空场上除了那顶紫色的棺木和紫帐圈着的轿子之外,一律是白孝袍,白孝帽,再配搭上纸糊的银车银马银钱,阴阳谷像在四月天下了场鹅毛雪。索泓一和蔡桂凤隔着队部的石墙向外看去,被这场面弄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难道就没有人管?”索泓一觉得不可思议。
“谁管?”“县委和公社党委呀!”“疯子才翻过三道梁,到这山旮旯来。”她撇撇嘴,“不过,你也别盼着上边来人,人来多了,你在这儿就呆得不安生了!”“唉!”索泓一只好点头称是。
“这两天我也出不了山了。”她说。
“为什么?”“啥棺后要‘排五’哪!”“什么叫‘排五’?”“五天后才下葬!”蔡桂凤告诉他,“下不了葬,驴驮子就出不了山,我只好就在这儿干等!”“你非骑驴不可?”“哟!多远的路哇!再说驴驮子回去,还要给县百货店驮点煤呢!你以为我肩膀上那块黑痞子是白长的哪!来是重担,回去也没有轻载!”“真够难为你的!”索泓一郁郁地说。
“惯了!”她淡然地一笑,“不过。我这回没白来,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往常,我常在梦中醒来,问我自个儿:‘你这身子是谁家的?’我自个儿也回答不出来。可我不甘心交给我看不上眼的男人,我看上眼的男人又不一定能看上我。想来想去,我要在嫁给人之前,放开胆子去献给我喜欢的男人一回,以免往后后悔。这回,我就是嫁给‘鸡囗西瓜皮’那样的麻坑,或是‘坐地炮’那样的武大郎,我心里就心甘了!”“你没有想到和我一块生活?”索泓一低声问道。
“没有。”“为什么?”“我攀不上你。”“假如我愿意呢!”索泓一充满怜悯之情地说。
“……那也不行。你和我太门当户对了!一个逃犯,一个是被镇压的地主子女。往后,没法儿活下去。”蔡桂凤坦诚地自白着,“在‘阶级斗争’月月讲、天天讲的年月,你和我都需要有个镀金的牌房,当成支撑在脑瓜顶上的伞,省着挨雹子砸!”索泓一只觉喉头哽咽,眼泪迅速地涌进眼帘。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蔡桂凤的未来忧伤。在石板房他和她像是两只落到干岸上的螃蟹,相濡以沫地温存了半夜,原来这只是天上下的露水,太阳出来大地还要变成龟背似的裂纹。就像大地震之后,形成的枯河一样,她在那一岸郁郁远去,他在这一岸踏尘而行。至于归宿,她好像已为她设计好了,那就是有神灵在位的庙宇,有闪着红色佛光的门楼。那简直是一种没有虔诚的虔诚奉献,没有一丝快意也不想获得什么快意的自我牺牲。他甚至觉得这个有着婀娜身材,皮肤嫩白,对男人充满热力和魅力的她,就像紫色轿帏中那个殉葬的黄花闺女;惟一不同的是,那黄花闺女每根神经都已死亡,她对合棺在她身旁的死鬼,无喜怒哀乐,无任何感觉;而蔡桂凤浑身上下每个部位感觉却极其灵敏,在一夜温存中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颤抖,一会儿呻吟……真要让她去为这世道陪葬,简直是一种最大的残忍。
好在有石墙当屏风,索泓一拉起她的一只手,心弦颤得松了骨架般地轻轻地说:
“如果我在这儿站住脚,你能来吗?”这唐突的提问,使蔡桂凤吃了一惊,她把五指张开,插进他的五指指缝,用力绞觉了一阵,回答说:“我愿意我俩天天这样,可老天不会随人愿的。论文化你该比我懂这世道,实际上你还没尝透这世道的艰辛。一旦有那么一天,你和我就真像前两天在炕上糊的金童玉女,只要有一把暗火,就全完蛋了。你看——”她从他指缝间抽出手来,指着武道庙前的火光说,“胡家小子们正在合格灵柜前,烧那一对金童玉女和纸车纸马呢!”索泓一伸长脖子向墙外看着,火光燃烧之处,一片片纸灰飞起,顺风向墙头飘来。蔡桂凤从恍惚的状态中,突然苏醒过来,她惊讶地自语道:“今个儿是‘排五’的头一天,咋就开烧了呢!按照规矩要到第五天合格下葬时,才焚毁这些玩艺儿,好让男鬼死鬼坐着阴间马车去酆都城哩!”“或许是提前出殡了吧?”索泓一猜测。
“怕死人臭了?这天气还能停放几天呐!”蔡桂凤神头神脑地胡乱猜着。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俩背后传来,矬巴汉子急吃白脸地跑到队部院子,用公鸡嗓吆呼他俩说:“嘿——别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啦!我哥让村里能拿动扫帚的都出来扫街呢!”“扫街干啥?又不是唱‘空城计’!”蔡桂凤打诨地说。
小矮子往前又跑了几步,压低了嗓门骂道:“我日他娘哩!往山里送信的邮差,把我哥办阴婚的事儿,给他娘的报到县里去了。头午,公社派人骑马到阴阳谷捎话来,说县里要派大干部来查实哩!”风刮过来了,形势发生突变,胡栓带着杠夫,抬着棺木去后山下葬,矬巴汉子代领妇女和娃子处理善后。胡栓认为检查人员没长着飞毛腿,用不着过于着急,因而锣鼓声、唢呐声。萧笛声还是照常地吹吹打打,出殡送葬的仪式照常进行,旅旅行行的人群,尾随着杠夫抬起的棺木直奔墓地。矬巴汉子心里没底,他站在一块兀石上,鸣呼呐喊地指挥着。妇女和娃子扫街扫得扬起尘土,拾捡地上阴间纸钱的弯着九十度的身腰,风一吹纸钱到处满飞,那些娃子们就拿出捕逮蚂炸的劲儿来,身子向前一扑一扑地拜个不止。
蔡桂凤和索泓一干着拆戏台的活儿,那一盏盏挂着的冥婚喜灯,是他俩糊好挂上的,里边的蜡烛还没有燃尽,现在他俩又要亲手把它搞下来,撕掉外皮,毁着灯架。索泓一干这活儿倒是满带劲儿,他像是对着这一盏盏喜灯宣泄着仇恨般地,哗啦哗啦地撕着灯纸,把灯架也顺手扔进火堆。矬巴汉子此时则像矮矮的拿破仑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沿街巡视街道,发现哪儿有漏检的一枚纸钱,则跳着高高儿扯开公鸡嗓子:“这是咋搞的?是安心往胡家眼儿里插棒槌是吧!捡干净——捡干净——”“简直像场皮影戏!”蔡桂凤嘟哝着。
“让我赶上看了!”索泓一感叹说,“我真想象不到中国还有这么一块地方。”“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还欠火候。”“修炼上几年,就能成仙。”索泓一苦笑一声:“不是成仙,是成活鬼!”“活鬼就活鬼吧,只要是不当被麻绳绑走的活鬼就行了!”索泓一摇摇头:“难保,这风不是要刮过来了吗?”“原本我想叫你在阴阳谷当个动笔杆的,省得下洞受累,眼下看起来下洞子挖煤,也有当黑鬼的好处。你见机行事吧!”蔡桂凤说,“说不定县里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呢!他们不愿意爬过三道山梁到这疙瘩来!”“听天由命好了。”索泓一神不守舍地望着焚烧的灯笼和纸钱,“这儿呆不住,就再换个码头!”像刮过了一场狂风一样,阴阳谷办冥婚的痕迹,被吹得无影无踪。胡栓安葬完老爹,把孝袍孝带往炕上一甩,就匆匆奔队部而来,他担心索泓一的嘴走风露气,特意来这儿给他的嘴巴贴封条。蔡桂凤在厢房里用地炉蒸馍,胡栓和索泓一在正房谈话:
“对阴阳谷有啥印象?”胡栓一笑,露出了黄板牙齿。
“很好。”“咋个好法?”“阴阳谷丰衣足食。”胡栓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又扔给索泓一一支,并给他燃着了火柴,喷烟吐雾地说:“瞎!别净唱喜歌,阴阳谷也可能有你看不惯的事儿,比如我给老爹操办了冥婚……”索泓一马上答话:“一方山水有一方山水的风俗习惯,听说西藏死了人还要让老鹰吃呢!”胡栓点点头,进一步试探说:“话是那么说,可县委早就有令,不许大办红事白事;人么,谁不是爹娘身上的肉,老的升天,总是想搞得红火一点,好对得住在天之灵!”“我要是胡队长,我也会大办一下这红白事的。”索泓一说谎脸上有些发烧,好在面前镣绕的烟雾,给他遮住了毕露的窘态,“天底下的人,只要是父母生养的,都会称赞胡队长的一片孝心。”“问题是县里可能派人来查落这件事!”胡栓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人多嘴杂,难保没人给队里添乱。”“乡亲们不会干这事,我是胡队长收留下的外乡民办教师,当然更不会泯灭良心。对了,胡队长,你叫会计发我工服、水靴和一盏矿灯,我想明个儿就下窑挖煤了。”索泓一不失时机地解除着这条山汉对他的狐疑,并提出下井要求。他的潜台词是:我到洞子里去挖煤,就谁也见不到了,胡队长可以放心了吧?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这儿可没有暗示你啥事的想法。县委下来人了解,你尽可以如实汇报。”胡栓忠厚的面孔下,潜藏着山汉的狡猾,“关于你下洞子挖煤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曲柳有曲柳的用项,桦木有桦木的用项,阴阳谷需要有文化的能人,你就在队部院子的那间耳房里,当保管员吧!”索泓一急于想说什么,胡栓不容他分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从腰带上哗啦啦地掏出一串钥匙,说了声“跟我来”,就步出正屋。索泓一只好跟随胡栓出屋,到院子下首一间紧靠石墙的耳房前停步。门锁打开,索泓一进屋看到炕上堆放着工服、水靴,靠墙的一张条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盏盏下井用的矿灯。条案下横躺竖卧摊着一堆挖煤用的锨镐之类的劳动工具。屋子光线昏暗,胡栓点着了带罩的马灯,索泓一这才发现靠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他立刻喜欢上了这间僻静的小屋。在他看来,保管员是一个闲差、手边有下窑用的各种工具,白天他时刻可以下窑;夜晚,可以在这个小书桌上胡涂乱抹一些画儿,画累了凭窗外望,桑乾河的小河叉从眼下流过,又可以胡思乱想。因而索泓一接下胡栓分配的差事,并表示他明天白天就进窑挖煤。
“你这个人耳朵有毛病吧!”胡栓对索泓一嘴上总挂着挖煤,表示出明显的不快,“再对你说一遍,我没有派你下窑去受罪,留你在这儿当保管员。如果你闲不住,抽空把村前村后的黑板报画画写写,抄上几段报纸。对!我差点忘了,明个儿早上,你先把大队部那幅标语撕下来,换上……换上”胡栓习惯地叩打着脑瓜门,手指弹了几下,抬起头来说,“换上去年九月毛主席在……那是几届几中全会上说的话了,里边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老长老长一段话,你把字儿写好一点,贴上。纸么!就用你和桂凤糊车糊马剩下的白纸,听清楚了吗?”蔡桂凤蒸馍煮汤完毕,也到这屋来看稀罕,插嘴道:“用那纸写毛主席的话,不太丧气点了吗?”“他老人家不讲迷信,阳盛就不怕阴虚!”胡栓振振有词。
“胡队长留在这儿吃吧?莅麦面馍杂面汤。尝尝我的手艺!肯赏脸吗?”蔡桂凤高声地说。
胡栓苦笑一声:“一肚子心火,就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味儿。”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两只大眼睛直溜溜地盯了蔡桂凤一阵子,问道:“你啥时候回县?”“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驴驮子啥时候出山?”胡栓瞄了一眼蔡桂凤隆起的胸脯:“丧事一完,我心也踏实下来了,天黑后到我家去一趟吧,我让会计给你窑工买百货的货款。你不是爱吃莅面吗?让驮子给你带上一麻袋。”蔡桂凤只眨眼皮没张嘴。胡栓不等她作答,又说:“就这样吧!”言罢,迈着大步匆匆出屋。
蔡桂凤追到院子。索泓一隔着窗纸,听她低声央求道:
“钱,你让会计送这儿来不行吗?”“不行,这回我还想要你一点东西呢!”胡栓嗓门压得很低,“你几次进山,都像泥鳅一样钻了泥巴,这回……”“不行。正赶上我来月经!”“我不嫌埋汰。”无声了。
沉默了。
索泓一想象此时的胡栓,正在对蔡桂凤动手动脚。越是不敢出声,喉头越是酸痒难耐,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着这声咳嗽,院内的话音又续上了话茬。
“我走了,等你去拿货款!”说话的是胡栓。
“明个儿白天,不行吗?”提问的是蔡桂凤。
嘡嘡嘡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索泓一从小屋出来,只见蔡桂凤愣愣地站在石墙旁边出神,他走过去想说些安慰话,可是这体贴话该怎么开口呢?他隔着墙头,看那魁梧山汉的背影,想抖开嗓子吼上一阵,那其结果就是自己的“耗子洞”塌方,灵魂连同自己的肉体一块毁灭。到这时,他才悟出来阴阳谷实在名实相符,这里虚设大队部和会计室,但是钱柜和帐本都在胡栓家里,难怪这儿大门敞开,谁愿进来谁进来呢!太阳跌到山背后去了,阴阳谷童话般地霎间变成墨色世界。山暗了,树隐了,阳坡和阴坡的高高低低的石屋,亮起了星星般幽幽灯火,像沿山而起的墓园碑石前的点点的萤光。索泓一不禁打了个冷颤,扭头看蔡桂凤,她仍一动未动站在那儿,犹如映在萤火之光中的一尊殉葬的仕女身雕。她明明在活着,却犹如早已死了;她虽貌似石雕,风却吹动着她的头发。
“呆子!去吃饭吧!”她回过了头。
“你吃得下吗?”他开门见山。
“你知道了……”“我听见了。”“听见也好,证明咋个夜里,我蔡桂凤没对你说假话。”“今天夜里你……”索泓一说了半句话,他的嘴巴失去了灵性。
“先吃——先吃——有饭不吃的人,是天底下头一号傻瓜!”蔡桂凤扯着索泓一的衣袖,拉到她住的厢房,在地炉前,先用筷子给索泓一挑上满满一碗杂面条,又用筷子穿起两个莜面馍馍,一甩筷子,两个黏黏而有弹性的莜面馍馍,就飞到了索泓一怀里,“吃!吃!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是出午门去挨刀,也等肚子饱了再说!”索泓一把馍馍放下,低头不语。
“又不是你出午门,你干啥这份蔫样儿?”蔡桂凤往嘴里填着杂面面条,还嘎叭一声揪下墙上挂着的一头大蒜,剥剥皮儿,扔进面条碗里,“昨儿个我对你说过,我这踩钢丝的角儿,不定啥时候踩空了掉下峪底,你没听见?”索泓一木讷地听着,没有回声。
“这也是咱俩只能露水夫妻一回的缘故。”蔡桂凤语声掺进了酸涩,“就是不跟胡栓有事儿,早晚也还要跟别人有事儿,只要你别把我看成是真正的‘破鞋’,记着在大山沟沟里和一个命硬的柴禾妞儿,有那儿一段缘分也就行了。”索泓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从地炉旁站起来,泪滴就夺眶而出。尽管他心里骂着自己懦弱,眼泪并不理睬理性丝缀的约束,他只好背过身去,用深长的呼吸,平静着因悲楚难耐而狂乱的心绪。
蔡桂凤端着那碗杂面条儿,绕到他面前来,用筷子挑起面条,送到他嘴边说:“别那么没出息,来我喂喂你!”索泓一躲闪着:“我没心思吃,你吃吧!”蔡桂凤放下面条碗,掏出她口兜里一块绉巴巴的手绢,一手给他擦着眼泪,一手抚摸着他胡子拉楂的脸。索泓一猛地把她拉进胸前,她闭上眼睛等待他亲她、咬她,但索泓一只是用他手指轻轻舒展着风霜刻在她眼角上的浅而细碎的折纹,并对她耳语道:“能不去吗?”“心疼我的身子?”她睁开了眼睛。
“不,是整个一个人。”“人就是肉身子做的!”她说。
“肌肉里不是还有骨头吗!”“我早就没了骨头。”“有!有!”索泓一仿佛在给她力量。
“有也早就散了架子哩!”“可以重新支撑起来。”索泓一坚毅地说。
蔡桂凤两手推开他:“你又说开呆话哩!”“反正你不应该去当祭品,你不是猪,不是羊,不是鸡,不是鸭,你是个活人,长着脑袋的活人!”索泓一眼泪被心中悲忿之火烧干了,他对着蔡桂凤喊叫起来。
“你是活人不是?为啥来钻‘耗子洞’?嗯!”蔡桂凤双手插腰,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索泓一,“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以为我愿意去拿身子搞交换?我得吃饭,我得活下去呀!我是个女人——女人——”说着,她眼里盈着泪瓣儿,又用手掌抹抹,一屁股坐在地炉旁板凳上,往嘴里扒拉开了杂面条几。
索泓一马上发现了自己的无能。在这个地图上没名儿的小小阴阳谷,他没有任何办法为蔡桂凤解危。他只能用嘴巴讲精神,灵魂,肉体,筋骨……而这些属于知识分子的专用词汇,是写在书本里,写在小说中,涂抹在诗句中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及,不能把它一把抓下来,给蔡桂凤搭成一座彩桥,让她安然地踏桥而去。他坐在炕沿上,为难地注视她狼吞虎咽的神态,心中五味攻心,思绪如潮:她很聪明,又有一双纤巧的手,如果不是投错了胎,在城市里走出校门,是属于工作呱呱叫的干部。她的脸型很像《柳堡故事》中的女主角小英莲,她脸上少许星星点点的雀斑和那只略略贴进鼻梁一点的黑眸,还能使他看到她童年时的妩媚和天真。是的,她该有她的天堂的,大学的校徽,敞亮的课堂,然后随便走向什么地方,都会是姑娘群中的奇葩;可是此时此刻,她坐在地炉前,真像是吃着出刑前的盛餐,假如地炉旁边有一瓶白酒,她也会喝它个瓶底朝天的。她举止是那么粗俗,有时粗俗到接近下流,这是娘胎带来的吗,是人生的盘肠小路赐予她的礼物,她从呱呱坠地时起,命运之神就切断了她通向文雅脱俗的路……
“呆子!给我相了半天面,相出吉凶祸福来了吗?”蔡桂凤用舌头舔干了面条碗里的菜叶,歪斜着头,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色。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索泓一木然地回答。
“谁跟你寻开心哩!我是说你心里算盘子儿,是咋扒拉的。你看过驴皮影《白蛇传》吗?”“看过京戏。”“白蛇不辞千辛万苦去采灵芝,盗回仙草是为给许仙醒酒,看看人家白蛇,那是一片真心!”蔡桂凤把大海碗往地上一放,抬起头来挑战似地向索泓一发问,“你呢!相面相了好个时辰,想出啥法儿来啦!”“我想的是你的身世……”他口呐地说。
“墨水白白叫你喝了不少,你脑袋里还是一盆浆子,跟你说吧,要想不叫胡栓大腿缝里的牲口溜缰出糟,你要陪着我走一趟。理由么,就得瞎编胡扯了,你就说让一个妇女深更半夜地拿着货款回来,万一出个啥闪失……”索泓一打断她的话说:“胡栓不是想留你一夜,明天早晨才回来吗?”“哎呀呀——我说索呆子,你就装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药嘛!屁股粘在他家炕席上,死皮赖脸地坐着不走。他色胆再大,总不敢当着你的面留我过夜,更不敢当着你的面,把我按在炕上干那事吧!我们不是沾亲的表姐表弟吗!”蔡桂凤那张巧嘴,像刀切面一般,吐出来她琢磨出来的一条退兵招数,等待索泓一的回声。
索泓一用拳头顶着下颏没有回答——他被这招数惊呆了。
“咋样?”“…………”“问你话呐,呆子!”“我去。”索泓一咬了咬牙。
“那就快吃馍吧!馍都凉了!”蔡桂凤扔给他一个莜面馍馍。
索泓一拿着冷馍馍在手里转着怯懦地冒出来一句:“你看我去合适吗?他会不会认为……认为……我……我是有意去折……”蔡桂凤脸色陡地变了,她从炕上拉下来棉袄,轮圆了往肩上一技,狠狠地跺了跺脚,又“呸”地朝索泓一脸上吐口唾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索泓一浑湿麻木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反应,蔡桂凤已经两脚生风地跑出院门,直到他听到“嘡”地一声院门响,意识到她已经去了胡栓家里,才疯了般地追了出去,吆呼着:
“你站一下——”“你站一下——”晚了!一切都晚了!蔡桂凤的背影,早已湮没在夜幕之中。索泓一神伤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望望茫茫星空,望着幽幽山谷,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灵魂卑琐。在这短短的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那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种精神上的残缺,不属俄国知识分子所独有,它跨越国界,超越时空,索泓一在自己身上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基因。当蔡桂凤面临厄运的时刻,她或许不需要空洞的怜悯,更厌恶他为她流的眼泪;她惟一需要的是为她解危的行动,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深深刺伤了她那颗孤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