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风泪眼
·第一章·
一这儿是苇乡,遍地是铁秆芦苇。
时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塘,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云片要小,灰蒙蒙地在芦苇塘的上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前几天,苇乡下了场秋雨,由于芦苇遮天蔽日,虽经秋阳几日酷晒,芦花荡里的盘肠古道仍然是泥水汤浆。车辙里江着积水,蛤蟆从积水中伸出尖尖嘴巴,瞪着圆圆眼珠,嘎嘎地叫个不停。驴、骡、牛、马的粪团,被路面洼田里的泥水洇开,像是被撕碎了的粗纸,又像宴席上盘中的口蘑,零零落落地浮在水面上。绿头苍蝇、黑脚蚊子、黄斑牛蛙如同高质量的空降伞兵,准确无误地落在这些粪团上,拼命吸吮着里边的什么东西。
偶尔萧瑟的秋风从苇塘的间隙扫进来,粪团被风吹得微微蠕动,那些食客就像是舟上的乘客,一高一低地起起伏伏,任粪团把它们载到任何地方。
靠近道边的地方,泥多于水。泥浆里横七竖八地露出枯黄的苇叶,如同猪圈的稀泥塘里掺进去的谷草。这是劳改队出收工踩出来的道路,地边的苇子被折断,像森林的倒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泥浆里留下各式各样的脚印:水靴底印在上边的一道道波纹——那是劳改队长走过这里;胶鞋底印在上边的星星——那是荷枪的警卫走过这里。但留在这条泥泞路上最多的,是赤着脚板走过的脚趾骨印儿;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艺品都比现在的东西要值钱的话,这些脚印则价值连城,因为这些脚骨的印记,更像老祖宗类人猿捕猎时留下的天足印迹。有的是平足大象脚,有的脚形弯如弓,有的趾骨印儿抱成一团,形若春兰吐蕾,有的细长的趾骨印伸展开来像秋菊的花瓣。但这些东西都不因其原始,而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迹更值钱——因为这是被打入另册的中国公民留下来的。
这天,秋阳高照,盘肠古道上走出来一个赤足人。稍仁立了三两秒钟,从芦花荡里又出现了一个荷枪的士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枯黄的大苇塘里只闻鸟啼,却听不见人语。好像这两个人一个患了喉炎,一个生来就是哑巴,偶尔听见“叭”地一声,那是黄斑牛虻吸吮人血时,行者巴掌拍击在腿上或脖颈上发出的单调声响。
秋阳已然爬起老高,盘肠的泥泞路上才刚刚漏进去一缕阳光。两个幽灵似的影子在阳光下开始露出清晰的轮廓。前边这个赤足人,身量瘦高瘦高的,他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浅灰制服,上衣五个纽扣有三个解开着,露出来溅着泥点的紫红色绒衣;下身灰裤挽过了膝盖,膝盖以下的小腿,裹满一层稀泥巴。乍一看,如同民国年号士兵缠着的黄布绑腿。这倒也好,省着牛虹往腿上落了。走近了细看上去,这小子脸庞长得还够秀气的,白净净的脸上鼻梁隆起,两眼眯眯地带着笑意。大概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走在这条泥泞路上还挺开心。那神气,就好像是这一带苇乡的后生,过银钟河去相亲似的,喜眉笑目中带着凝思——谁知道他有什么可喜的呢?!“快点走!”他身后那个武大三粗的士兵一声吆喝,打碎了芦花荡里的沉寂。
“是!”像饭锅上的热气,没过上三分钟,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了。他顺手揪了片苇叶嚼了嚼,想从里边吸吮点水分润润喉咙,苇叶干涩得如同木屑,他把苇叶扔进了泥塘。
后边的士兵同样干渴,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把枪从左肩倒到右肩上,继续催促着赤足人:“索泓一,俺叫你快点走!你耳朵里长老茧了?”“这家伙不是个河南兵,就是个山东兵。”索泓一从那个“俺”字上揣摸着相送他的士兵。他又扯下一片苇叶,用手捏成一个小小口笛,开始“嘀嘀哒哒”地吹奏起来。
他先吹《雨打巴蕉》,又吹《彩云追月》,引得苇塘里的苇扎子鸟,叽叽嘎嘎地叫唤起来。索泓一换了口气,吹了一阵豫剧《三上殿》的牌曲,又转换成了山东吕剧《姐妹易嫁》的锣鼓调。
那头戴五角星军帽的士兵,不再催他快走了。
“班长(劳教成员和解除劳教的就业人员,一律称呼警卫为班长)!你是河南人还是山东人?”索泓一顺水推舟地和那士兵攀亲,“我老家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的人,班长你无论是山东人,还是河南人!都是我的老乡。”士兵拒绝回答,以显示穿鞋人和赤足者中间的距离。
“班长!聊聊天么!到银钟河对岸的金盏乡,路还要走好一阵子呢!”索泓一回头看了士兵一眼。
绿色帽檐遮住了士兵的眼睛,索泓一没有看到士兵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感到士兵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俩都累了。正好苇塘边上有个馒头形的土岗,索泓一没有得到士兵的许可,便稀里哗啦地揪了一把苇叶,铺在坟坡上:“班长,坐一会儿吧!”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铺着苇叶的地方留给了士兵。
身材魁梧的士兵没坐在铺苇叶的地方,却坐在了土岗的另一侧。他卸下肩上背着的步枪,把枪抱在怀里;摘下军帽,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额头上的汗。索泓一跷起屁股,挪到士兵身边,自我释疑地说:“我不能坐在土岗那边,这土岗像座珠穆朗玛峰,班长看不见我,我要主动接受班长监督。”士兵本能地把步枪从怀里挪开,放在索泓一伸手够不到的坟坡上。
“班长警惕性真高。”士兵把皱巴巴的手绢塞进裤兜里。
“班长入伍几年了?”士兵戴上军帽没有回答。
“班长!你看过我的演出吗?”索泓一喋喋不休地说,“春节,‘五一’,我在场部台子上演出过魔术(大变活人),你们连长还把我请到连队,让我给你们专门演出过戏法(仙人脱衣)。”“那是警惕劳教分子,从五花大绑的绳套中逃走!”士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指出警卫连看他变戏法的严肃意义,“其实,你那一套玩艺都是假的;就是有人真能逃脱法绳,他跑得像一蹦三条拢的兔子,也快不过子弹。俺们手中步枪,哪杆也不吃素。”“请放心,我不会脚下抹油溜号的!”“你跑俺也不怕!”士兵神色庄重地看看坟坡上的步枪。
“班长!你别吓唬我。”索泓一诡秘地笑了笑,“我要是真想跑太容易了,只要往大苇塘里一钻就没影了。你的子弹往哪儿去瞄准?熬到天黑,我游泳游过银钟河,那边就是自由世界了!”士兵的脸马上涨红了,连脸上一颗颗粉刺苞儿都像是充了血,他扭过粗壮的脖子,认真地打量了索泓一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别调歪,对付不老实的牲口,俺口袋装着嚼子哩!”士兵从腰间拉出一条盘好的细麻绳,在手里掂了两下。
“班长,你……您误会了。”索泓一连忙摆手说,“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我要是真想溜号,还会事先向班长挂号?”士兵半信半疑地瞥了索泓一一眼,心中余悸尚未消除。
“班长!您可千万不能捆上我走。我是农场右派队第一个解除教养摘掉右派帽子的人,我到河对岸金盏乡,为明年春天第五届普选去画墙头宣传画的,您背着枪跟着我走,就够扎眼的了,要是再捆上胳膊……”“那你就规矩一点!”士兵训斥着他,并把那捆细麻绳重新夹在他的腰带上,“走!”酷夏似乎不愿意让位给秋天,在这两个行者身上,施展着火热的余威。士兵把那顶军帽已经推到后脑勺上了,汗珠还是从他粗硬的短发里渗出来;索泓一把那两颗尚未解开的纽扣解开,后来干脆把灰白色褂子脱下来搭在胳膊弯里,只穿着那件紫色的薄绒衣。
溅满泥巴的前胸后背上,隐隐约约地露出来一个字:奖。
“你还受过奖?”这个字使士兵对他的热度略略回升。
“怪吗?”“在哪儿!”“居庸关外的一个铁矿。”“居庸关在哪儿?”“长城脚下。”“那也是个劳改点?”“反正也有你这样的班长,给我们站岗!”“你在那儿下井开矿?”“不,我在井上烧石灰窑。”“俺没入伍前,也烧过石灰,一天下来,个个都成了白脸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忘记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间的鸿沟,有滋有味地说,“先拿撬棍把石灰石从俺家乡伏牛山山坡上撬下来,大石头滚下山坡,举起十八磅的大油锤把大石头破开,然后像蚂蚁搬山一样,把破碎了的石头码进灰窑,点火开烧。”“噢!”“冬天干那活茬倒不错。把玉面饼子往窑顶上一扔,不须一袋烟的光景,上边就烤出一层焦黄的嘎渣儿!”士兵咽了一口口水,神往地说,“俺们河南伏牛山一带,年轻后生和扎辫子的妞儿,十个里有五个会干这营生!”“噢!”“你欢喜干这营生吗?”士兵问道。
“喜欢。”“俺想,你不喜欢这活儿,劳改队也不会奖给你这件绒衣了!”士兵为索泓一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而有些得意。他快走了两步,沿着苇墙另侧和索泓一走成一条平行线。两个人的队列变格了,士兵不再只能看到索泓一的后背,而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索泓一的脸。
在士兵眼里,这是一张使他怪异的脸。他上县城高小时,美术教师教他画脸谱速写有两点秘诀:表现人的高兴时,只要画他嘴角上翘,眉梢也随着嘴角上翘而微微上挑,这就是喜兴的脸谱。表现人的沮丧时,嘴角下沉,眉梢也随着嘴角而弯弯下垂,这就画出来倒霉人的脸谱。眼前索泓一这张脸上,综合了沮丧和喜兴两种特征;你说他是神情沮丧,他嘴角分明向上翘着,似乎在笑;你说他真是那么高兴,他那双眉梢又向下弯曲着,好像在哭。那位老师讲的勾画脸谱的秘诀,在索泓一脸上完全失灵,好像他又高兴又苦恼,又似哭,又似笑。这位士兵傻了眼了,他琢磨不透他押送去画宣传画的对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更使这个河南士兵吃惊的是,索泓一那两只眼睛亮度也不尽相同。他左眼似乎挂着雾蒙蒙的水珠,右眼则干净,透明,晶亮,让他想起在岗楼上站岗时,常常看到天上的那颗启明星。难道他在哭?哭也只能两眼同时落泪,哪有一只眼泪汪汪,另只眼不带一点水星的?士兵和索泓一攀谈的兴味,完全被诧异代替了。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在索泓一脸上滚来滚去——他想解开这个谜。
索泓一完全没有觉察到士兵窥视的目光。不,他连这个士兵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来的也毫无察觉。刚才他勉为其难地和士兵搭讪,完全是出于应付,他脑子里反复地琢磨着他解除劳教的心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右派队集合在一个只有铁箍而无篮网的废弃球场上,听候训令。
柳树脖子上挂着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好一阵子,老右们才明白了今天的会议主题:由矿山管教科长郑昆山代表劳改局,宣布每个右派的劳动教养期限。郑昆山是个干巴瘦的中年干部,直条条地站在操场上,活像一条蒸干了水分的鲟鱼干儿。由于他的脸色比得上褐铁矿石,以致使他那两条眉毛和一双眸子,都失去了应有的亮色。他个头不高,即使是老婆为此煞费了心机,让他总穿着一双加厚了鞋底的大头鞋,对他的身高来说仍然无济于事。他在矿山所有干部中个头第末,但管教科长这个职务却为这些干部之首;此时,宣布老右教养期限的事儿,理所当然地由他执行。因为这件事情,和每个老右利害相关,几百个人的会场,竟然静得像没有人迹的沙漠。
索泓一也在屏住呼吸静听。郑昆山首先宣布劳教一年的右派,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劳教两年、三年的右派中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心跳得如同一阵乱鼓,他正想写张纸条问问郑昆山,是不是漏掉了他的时候,被老右们暗地里称为“鱼干”的郑科长,突然嘴对着扩大器宣布了一个震惊会场的消息:索泓一从即日起解除劳教,同时摘掉右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教养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山列举了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将要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被石灰迷了左眼,他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
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
“喂!你走了红运!”“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命运!这是命运!”“你小子是个幸运儿!”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幸运儿——”“幸运儿——”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
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道的‘作茧自缚’!”“鱼干”郑昆山像从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索泓一直起身腰,手拿着铁锨语塞了。
“你再磨叨一遍!”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动话,我只是说…… 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大觉的意思。”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叫索泓一?”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老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网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
二士兵终干受好奇心的驱使,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
“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啥病?”“遇着风吹就流泪。”“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泪眼’!”士兵说。
“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
“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一支红浊万滴泪,一更流到五更天…………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要追溯到六〇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再等一会儿吃更香!”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鸭腿,我也认了。”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
“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
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你给我站住!”“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
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
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甘休呢?!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
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
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蠕动了几下下巴颏。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盲流!”“哪儿的人?”“河南兰考大沙窝的!”“怎么到了这儿!”“俺饿!”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俺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她立刻蹲在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水迹,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独身流浪到这个山洼里来了,他心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你咋合上眼了?”“我眼痛。”“俺再给你洗洗!”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
“我叫索泓一。”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
“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唠家常话。
“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你家在哪儿?”“……”索泓一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
“家里都有啥人?”“……”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
“你咋不言语?”“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
这一霎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
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饿晕了。从上了火车,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死俺,俺娘生下俺来,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飘走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就着,泪儿从眼角夺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分,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只会吃你喝你,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五五年互助组合并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窝!”索泓一眼窝酸涨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他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是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赤热的脸腮下,他紊乱的心思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得无力拯救这个姑娘,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他把四块钱自己留下,把两张拾元一张的票子,转身递给这个盲流姑娘:“喏!给你。
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大的能力,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为我的身分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盲流姑娘没有伸手接钱,睁大两眼直溜溜地看着他。
“拿着吧!都是天涯沦落人,用不着不好意思。”盲流姑娘一动不动,大眼睛里再一次盈出泪光。
“你怎么了?”索泓一诧异地问。
“俺不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了,还是没俺一个窝呀!一个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盲流姑娘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风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问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你吃糠咽菜……你要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让你试试……”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音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子……”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最初的几十秒钟,他有些晕眩。那只被李翠翠紧紧按在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的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几下,当他的嘴唇,本能地贴近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她在为寻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是男性劳教分子睡的大炕!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翠翠,我在这儿没有家,我是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汇,咬文嚼字地告诉她,“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甭骗俺,被专政的反革命能这么自在?”李翠翠怒冲冲地瞪着他。
“谁说瞎话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揉进石灰的眼睛都变成瞎子!”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要在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家炕头上,像粘糕一样粘上你,你吃,我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索泓一猫腰拣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颤。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抚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