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船桅——”褚大个儿兴冲冲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苇尖上晃动的是船桅吗?”索泓一头也不抬地回答:“是。”“你抬头看么!地上又没有银子!”索泓一难以割断他对了君的忏悔之情,忧怨地说:“地下没有银子,可是地下埋着金子。”索泓一记得,丁君是地质学院勘探专业的大三学生。划右的原因十分滑稽。系支部书记规定斗争右派分子时,举拳头呼口号必须用左手,而丁君举了右手。丁君说:
“我吃饭用右手拿筷子,写字用右手拿钢笔,去野外实习时用右手拿榔头,我不习惯举左手。”支部书记指出丁君思想意识有问题,丁君反唇相讥道:“请问,你发言时怎么不把右半边的嘴唇用胶布粘起来,用左半边的嘴发言,既然一张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膊和右胳膊对人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个整体。我用右手用惯了,这也犯忌?”够了,丁君被戴上极右帽子,送来劳教。索泓一之所以对他如此熟悉,不仅因为他戴帽的原因荒谬绝伦,还因为他是广东人,和索泓一的妈妈是同乡。在索泓一的记忆中,他有着非常机敏的大脑,右派队中有少数几个能背对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在饥荒年月,他的细密的数学脑瓜,和他体躯内二百零六节南骨,埋在了北国的芦花荡。
“你总往荷塘里看个啥?”士兵纳闷地问。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坟!”“这野地方还有古墓?”“有。”“你咋就知道?”“我参加了挖穴坑,后来又给坟头添土!”“那咋会是古墓呢?”“对后人而言。”索泓一说,“当我们的后几代子孙,研究这具干尸时,会发现他的肠胃里没有食物纤维。”士兵终于明白了,板起脸来教训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毛病了!”“没有。他是在转场时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儿既不是劳改矿山,也不是劳改农场,那儿是一条盘山公路,责任在于老天爷不该刮那场扫帚风,下那场鞭子雨。”索泓一解释说。
“为啥没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怎么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泥泞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索泓一边走边往左侧的苇塘里眺望着。他清楚地记得了君就长眠在附近的一个土岗旁。由于这儿都是盐碱地,苇塘里极少树木,丁君墓地的土岗上,倒是长着一棵曲曲弯弯的矬子柳。从树身的枝杈去看,这棵树已经有了不短的树龄,但因土质不好,树长得畸形怪状,它站在因饥饿而精神扭曲的丁琳坟前,和死者倒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这儿除了有矬子柳遮荫之外,风水还算不错。在静夜里能看见银钟河絮语的波涛,能听到鸥鸟的啼鸣;春天听苇尖拔节上长的声响,秋天听苇叶沙沙和苇花落地时的轻柔叹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这儿,绝不是郑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寻找诗情——他对专政对象永远是块难以熔化的合金钢,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浪漫主义细胞。实因当时正是盛夏,丁君的躯体在过银钟河轮渡时,已发出呛鼻的恶臭,因而劳改队的脚尖刚刚踏上劳改农场的管界,郑昆山就下达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务交给谁呢?理所当然地落在这群刚刚解除劳教和刑满释放成员的身上。
大队人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驻地,这儿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几个人进行挖坑埋土工作,郑昆山亲自留下来督阵。有脸色黑黑的“门神”往这儿一站,那群“氓爷”干活格外卖劲。索泓一负责清点丁琳的衣物,凡是带有笔迹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也要上缴郑昆山过目。就在这时,李翠翠突然出现在这个墓地旁边了,她把手里那小提兜往柳树上一挂,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也不弄口棺木?”“你不跟大队走,到这儿干啥来?”郑昆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问的,俺到农场知道进哪间房子?”李翠翠擦擦头上的汗说,“俺是你的家里人,得跟你走哇!”郑昆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场子去等我,这儿……”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俺走累了,歇歇脚还不许?”“到那边歇歇去!”郑昆山指了指苇塘间的小路。
“俺偏要在这儿歇脚。这儿有这棵歪脖树,还有块荫凉!”说着双腿一盘,坐在了土坡上。
“我在工作。”郑昆山气急败坏地提醒她。
“俺在歇脚。”她连眉毛也不抬,两眼盯着越挖越深的穴坑,并且继续发表议论说,“老郑,这也太难为人了!就这样把死人往湿土里一扔,俺兰考埋个死牲口还要铺上点木屑和干草呢!”“翠翠——”郑昆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你……你给我走,你给我马上就走。”“走!”她拍拍裤子上的尘土,钻进了苇塘,不一会儿,苇子窸窸窣窣地一阵响,李翠翠怀里抱着一捆隔年的枯干苇子走了回来。还没容郑昆山说话,便把那捆干苇子扔进穴坑,对挖坑的“头人”说:“把它摊开,再把被窝铺上,多少可以隔几天潮,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几天,再喂地蛆!这饿死鬼实在太可怜了!”“翠翠——”郑昆山两步跨过来,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给我走。走——”李翠翠一甩衣袖,挣脱开郑昆山的手,两眼瞪得溜溜回,挑着尖嗓门答道:“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过饿,见着饿死鬼就心里难受。俺爷爷就是肚子没食饿死的,俺看见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肠的爷爷!”“头人”手拿着那捆干苇子,站在齐腰深的穴坑里直愣愣地盯着郑昆山,他不知是该听科长的命令,还是该听“娘娘”的指示。其他几个人手拿铁锨,也大眼瞪小眼地愣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索泓一装作对这个局面视而不见的样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掏着丁君的破棉袄口袋,但他眼角的余光,本能地投向了郑昆山——他担心郑昆山会暴跳起来,一巴掌把李翠翠给扇进穴坑。
郑昆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边走边把两手握成了拳头。
“头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几个“氓爷”露出惊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态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屏住气张望着。
只有那个吃过李翠翠耳光的奸尸犯,很琐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他把那捆干苇子,从“头人”手里拿过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说:“右派就是反革命,是地道的‘敌矛’,对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双卑琐的眼睛,看着郑昆山,期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扩展。
郑昆山和李翠翠距离在缩短。李翠翠没吐出一个字,只是高挺着胸脯,两只圆圆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郑昆山铁青的脸。真也怪了,那双他常年累月穿着的大头鞋,就像鞋底抹着万能胶一样,移动得越来越缓慢;那紧握着的双拳,也随着脚步节奏的慢板,而痉挛地松开。当他步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视线转向那捆干干的芦苇,脚上凝集了全部的愤怒,狠狠把芦苇捆踢回到穴坑里,朝那奸尸犯怒目而视道:“还发哪门子愣,把苇子快点摊开。对于‘敌矛’,我们也讲人道主义!”云开了。
火熄了。
一场虚惊过后,人们似乎都发现了还有降服捉鬼钟馗的人——这就是李翠翠。李翠翠为了给丈夫圆上脸面,滴水不漏地说:“郑科长也是一片好心,想快点埋葬死人,省得在这儿招一群群苍蝇和牛蛇!索泓一,行李检查完了吗?”“完了!”“铺上它下葬吧!”郑昆山接上话茬说。
“郑科长,在被窝卷里发现了一个用线封口的塑料纸包,摸着像钱。”“当众打开。”郑昆山下令,“把钱点清楚。”索泓一用牙齿咬断线头,小小塑料纸包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几张叠放着的纸。
索泓一摊开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郑昆山面前:“郑科长,这是一份入党申请书!”李翠翠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里,她不征询郑昆山的意见,就磕磕绊绊地念叨起来。
党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节,我请求参加党。
我是广东省顺德县一个贫农的儿子。解放前,我父早……早死(逝),母亲给有钱人家当……当……啥(佣)人……
“别念了。”郑昆山把死者留下的入党申请书夺过来。“下葬!”“你让俺看完么!”李翠翠请示着,“俺也是贫农出身!”郑昆山无奈,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又交还给李翠翠:“去,你到一边看去!”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独自默念着死者的遗书。索泓一心如火焚,他抬着丁君那条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时,仿佛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想起他曾用纸画的挂炉烤鸭,戏弄过这颗饥饿的灵魂,真想扑在圆鼓鼓的土坟上,喃喃地向丁君忏悔自己的过失。可是在郑昆山面前,在这群“氓爷”面前,这么做的后果只会招起许多疑惑;没有办法,他只好竭尽全力用铁锨往坟上加土。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李翠翠看完这张“入党申请书”,竟然两眼掉下了泪瓣儿,这无声的眼泪,一下把索泓一的郁闷勾动起来,刷地一下子,泪水顺着他的眼窝淌下脸腮。
郑昆山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对李翠翠的眼泪视而不见,却对索泓一发了脾气:“眼泪是有阶级性的,你这摘了右派帽子的摘帽右派,对着坟头流泪是啥意思?”索泓一口是心非地说:“郑科长,我没哭,您也知道我这只眼迎风落泪……”李翠翠打断索泓一的话说:“俺看你这科长,管得也太宽了!连哭啊笑的你也管。
你看这封申请书里都写些啥?上边写着他娘给人家当过奶妈儿,他生下来本该吃他娘的奶,可是因为穷,奶水不得不去喂人家的孩子,他是从小要饭花子变成大学生的。你看看!你看看!”李翠翠把那张入党申请书,硬是塞在了郑昆山手里,“他上大学那年,他娘跳着脚喊共产党万岁,咋就成了右派反革命呢!”郑昆山看也不看,把那张纸一揉,扔向苇塘,对李翠翠怒目而视地说:“那是虚情假意,你倒当成真的?”“假的为啥要缝在小包包里?俺知道缝在包包里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稀罕东西。土改时俺爷爷就叫俺奶奶把‘土地证’缝在贴身的小褂褂里,俺奶奶去世早,算她命薄;俺爷爷倒是命硬,去年活活挺倒在他分的那块土地上。入社时,俺爷爷说‘土地证’丢了,死后才发现那张快磨烂了的‘土地证’,还缝在他那补丁落补丁的棉袄袖子里。他是两手抓着泥土冻死的……”李翠翠的话像大河决了口子一样,奔涌而出。她的眼泪瓣儿被眼里跳跃着悲愤的火星烧干了,颓然地坐倒在坟坡上。
郑昆山脸上虽然还像挂着一层冷霜,可是口气明显地和缓下来:“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劳改单位咋的,里边关押的不也是两条腿的人么!”李翠翠昂起头来。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这儿是执行机构。我的任务是严格地按章程办事。至干死者丁琳是黑的、还是红的,与我无关。只要是送到这里边来的,我就要对他执行专政任务!”郑昆山像耐心的教师,开导着调皮学生一样说服着李翠翠,“本来,埋葬丁琳是该弄口棺木的,可是你往四周看看,除了芦苇还是芦苇,上哪儿去找木头!再说,丁琳被大雨浸死在路上,你刚才不是也说再停放下去,要招苍蝇和牛虻吗?”李翠翠似乎察觉到她的行动太过分了,朝周围几个拿着铁锨号脉的“公民”看了看说:“俺是想起俺爷爷来了,就让俺在这儿祭悼一下荒年所有的饿死鬼吧!”她站起来,拿过“头人”手里的铁锨,在丁君坟前先挖了个窝窝,又从矬子柳的树杈上摘下小挎包,口袋朝下地朝土窝窝里一倒——索泓一隔着卡车挡风玻璃看见过的白馒头和西红柿,就像饺子下锅一样,叽哩咕噜地滚进了她挖好的土窝窝里。她又用铁锨往这些供品上盖了一层湿土,长出了一口气,算是完成了生者对死者的祭奠。
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郑昆山阴沉着脸哑口无言。
当她把铁锨往坟头上一插,目光在索泓一脸上停留了短短的霎间,似在用眼睛向索泓一征询:把留给你的“进口货”,献给了死鬼,你不会埋怨俺吧?!索泓一忙低垂下头,在果敢而任性的李翠翠面前,他感到自己怯懦得像只蝼蚁。自愧之余,他也感到了一点欣慰。昔日他献给丁君的是一张画饼,李翠翠把应当属于他的食物献给了亡灵,等于替他偿还了良心债务,丁君在九泉之下可以饱餐一顿,闭上他那双在下葬时还未曾闭合的眼皮了……
此刻,索泓一从灰白色的芦花尖尖上,终于又看见土岗旁那棵矬子柳了。他骤然地停下脚步,致使他身后的土兵差点撞到他的身上。
“咋的了?”士兵被吓了一跳。
“你看那树。坟就在树下。”“哪口坟?”士兵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他和索泓一的对话。
“埋金子的坟呐!”索泓一说,“班长,你看这儿都能看见海鸥了,再走不了多远就能过河。能不能叫我去看一眼?”士兵抬头看了看水鸟,又看看苇尖上移动着的船桅,点点头说,“俺就在路边等你,你可得快点出来。”等索泓一迈步进苇塘时,士兵突然改口了,说道:“不,还是让俺跟你一块去吧!”索泓一用手向左右分着芦苇往前走,士兵在后边紧紧地跟随着他。索泓一隐约地听见士兵扳动枪栓的声响。他估摸着士兵此时的一只手正钩着扳机,索泓一全然不顾这些,直奔丁君这座上坟而来。才仅仅一年多的光景,这座孤坟的底座似乎缩小了许多,坟坡的下半截留下一圈圈的水纹,那是银钟河水暴涨,漫进大苇塘时冲刷的痕迹。坟墓的上半部分野草丛生,秋虫叽叽而鸣,既像哀鸣冬天即将光临,又像为丁君哼唱着一支安魂曲。
是的,丁君确实需要这大自然的安魂。那天埋葬了丁君,农场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把郑昆山和李翠翠接往农场,车子刚离去,丁君的亡灵再一次受到了惊扰。“头人”正挥动着铁锨,削着那棵矬子柳上的树皮,以便叫索泓一用小刀,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刻下了琳君之墓的字样,哪知那群饿狼,不知是哪个挑头,悄悄地扒开了李翠翠埋在坟前的供品,把沾着湿土的馒头和西红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索泓一首先听见了猫舔粥碗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悲愤得不能自制,不禁大喊了一声:
“狗——简直是狗——”“头人”放下铁锨就扑了过去。索泓一满以为他是去处罚这些讨吃鬼的,哪知“头人”一见这罕见的充饥食物,竟然也动了贪心。他三胳膊两腿地把那群人赶走,一手抓吃着沾着泥土的馒头,一手招呼索泓一道:“喂,快点过来,不然就没你的份了。”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头人”。
“别犯傻了!埋在这儿也是喂了地蛆!”“头人”说,“还是来点实际的吧!”索泓一依然不动。
“接着,”“头人”叭地一声,扔给他一个西红柿,“解解渴吧!”索泓一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他把“头人”递过来的西红柿,猛然向“头人”脸上掷去。这个汉子,只顾往嘴里填馒头,西红柿在他脸上开了花。索泓一闭上眼睛,等待着惩罚。他知道只要“头人”一声呼喊,那群饿狼就扑上来,他很可能落个和丁君去作伴的下场;但此时从心底升腾起的道义力量,支撑着他已将一切置之度外。
似乎有人在喊:“碎了这小子!”索泓一恍惚地分辨得出来:那是奸尸犯的声音。
但是这喊话声,并没唤起任何回响,索泓一仿佛感到自己正往下沉,从高耸的峰峦沉向了万籁无声的幽谷,这儿有花,有草,有各色的河卵石,惟独听不见人的声音……
索泓一终于睁开眼睛了:这儿是芦苇塘。“头人”脸上的西红柿浆已然擦去,他站在索泓一的对面,正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那神情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座山,一尊佛。
“难道你不饿吗?”“我饿!”“那为什么……”“要是活到从死人嘴里抢食儿,”索泓一有气无力地回答,“人就完全返祖成了狼。
你要知道坟里的人,是肚子缺食才被大雨浸死的!”“头人”神色黯然地耷拉下脑袋。接着,他旋风般地跑到坟前,把手里抓着的那半个馒头,扔回到坟前的土窝窝里,然后,他向周围的讨吃鬼扫了一眼,那些氓爷手中残破不全的西红柿和馒头,雹子般地掷回到土窝窝里。
眼前,这个土窝窝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没有留下一点道义和饥饿抗争的痕迹。坟头的尖顶上,还开放了一束鹅黄色的野菊花。索泓一伸手想摘一朵,留作纪念,可是他的手马上又缩回来了,他想到丁君是需要花的,说不定这束花就是他精灵的化身呢!那棵矬子柳依然活着,虽然秋风凋蔽了它枝条上的每片树叶,使它变得像个歇顶秃头的弓背老人,但它依然活着。那歪七扭八的枝干,鸡爪般地伸向茫茫苍穹,像在向蓝天询问什么问题,又像对空旷的原野讲述什么往事似的,神态激动而感伤。索泓一沿着树冠往下看,终于发现了剥去了皮的树干上那行刀刻小字:丁琳君之墓。那天,他已然没有了用那只削铅笔的小刀,往树干上刻下这几个字的力气了,他用刀尖划出字形,是“头人”代替他刻下来的。归途上,“头人”像一匹马一样背着他,从银钟河岸,一直把他背到铁丝网外的红砖房——这儿是索泓一和另几个成员的新窝。半路上,索泓一知道了他叫刘鹏,原是某市郊区菜乡的一个车把式,他被送来劳改的罪名是“无理取闹”。
有一次,他拉着满车的黄瓜、架豆送往市内菜站,出干疏忽,忘记了在马屁股后边拴系粪兜。偏巧,这匹造孽的雪青马在通过交通路口时,僻哩叭啦地拉了一泡牲口粪。刘鹏忙抽出车厢板下的一把大铲锹,把粪团往道沟里扔。交通警察上前阻拦,并摘下他头上戴着的草帽,叫他用草帽把粪团史走。刘鹏年轻气盛,和警察争吵了几句,抡开了大红樱皮鞭,抽了警察三鞭子赶车便跑。在归途上,他不敢再从原路走,等他绕路回到队里,已经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了。在拘留所,审讯员询问案情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鞭子,但还有硬硬的脑袋,他像公羊顶架一样撞了审讯员一铁头。三鞭子加上一铁头被判处劳动教养一年半,“解放”后当了“新生”班班长——被称为“头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树干上的那几个字,看看士兵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不待士兵催促,仿佛是和这土疙瘩永别了似的,向那座土坟弯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钟河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涛语和蓬帆迷醉了,他迈着快步超过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片片帆影,他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的,比那风帆和云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是天空?是陆地?是大海?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儿在西荒地挖着野菜。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们,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儿。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上去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变戏法的!”“……演员”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见风就流泪!”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窝瓜花,狗尾花,惟独没有挂在卡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上的大炕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却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过“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热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去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返复了,在难能得到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股旋风似地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李翠翠把肩上扛着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着过一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进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葬丁琳的事儿。”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来,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腾他都不掉下来。”“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怔怔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了,做得过火了一点。”“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同着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头,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几年换来“狠透铁”的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俺自己,那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在那个山旮旯落脚!”“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把肚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俺……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帮拉套了!”“我还不想走。”索泓一呐呐地说。
“为啥?”“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好,这条会在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到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那挺机枪?实话告诉你说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受这个?
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你溜号时吃的,结果喂了那个死鬼!”“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俺看不出啥好兆头。”“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下的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的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爱幻想。
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再容我想想。”“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抱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翁动着,“俺怕听这话。”“为什么?”“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我不嫌弃这一点。”“俺自个儿嫌弃自个儿。”“翠翠。”索泓一往前迈了半步,乍着胆子拉起了翠翠的一只手。他腋下夹着的板刷,“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顿时湿润了。她抑起头来,像仰望天上的一轮朗月那样,凝视着索泓一的脸。索泓一惊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围苇叶婆娑,知了嘶鸣。他把李翠翠拉近了自己,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头上那个青包,俯下头来用嘴亲吻着她的额头。
李翠翠哆嗦着身子低声哭了。在这短短瞬间,她平日的野气消失了,像孩子一样依偎在索泓一怀里,泪瓣儿无声地淌下眼边。索泓一吻着她的泪脸,吻着她的鼻窝,但当他和她的嘴唇将要碰撞的一刹,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她粗声喘着气说:“不!俺不!”“翠翠……”索泓一冲动地再次拉着她的手,“你……”她甩开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说着,她咬咬嘴唇,扛着小篓子匆匆跑了。跑了几步,她又踅转回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今后你就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小路。
事后,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苇塘里的行动被人发觉,等于把他头上这把难火,烧到李翠翠头上。不管怎么说,李翠翠毕竟是只有巢的鸟了,而且即将哺育幼雏,这把难火蔓延开来,将会焚毁了她的巢穴,那就意味着把一个公民,也拉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索泓一发誓,绝不能再重复这样的行为。在否定自己盲动感情的同时,另一种意念却跟踪而来,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头,常常像潮涌一样翻卷上来,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席卷他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