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差错就让他没有了,最后那一点画面?。
“过年了,”傅之深微微笑起来,“康宁公主,新年顺遂啊。”
温淮容回头:“你的伤,我是有办法的,可别让她白白等了你这么多年?”
刑部的牢狱里关着薛卢,他束起起的发髻规整,即使没有那层官袍,也仍然维持着往日的镇定。
傅之深的四轮车到时,薛卢搁下吃饭的筷子,隔着门,不觉得意外。他说:“元月天寒,温淮容派人打扫街道了吗?
傅之深转动四轮车,肩头没有覆雪,道:“禁军自有安排。不用公主去办事,公主有孕,有些事情公主不必亲力亲为。”
薛卢扶着双膝,平视着傅之深。他们都曾活在对方的阴影里,前半生,薛卢是那把无名的刃;后半世,傅之深是那块跌碎的玉。
薛卢说:“开春山上的雪化了,老师的冢位置不好,你看着给修一修吧。”
“你常居京城,”傅之深道,“没去看看吗”
薛卢挺直的脊骨晾在背后的飞雪中,他如实说:“不敢去。”
牢房内寂静。
傅之深垂下眼眸,似是微晒。他把攥在掌心里的白子放在桌上,在昏暗里,无声地推向薛卢。“也对,无论是谁说的都对,老师都是无言面对的人。”
薛卢注视着那枚棋子,在漫长的沉默里,似乎听见了菩提山的雨声:“公主,跟你什么了?”
“你怎知她来见过我?”
“因为…公主说过一次。”
“许多年前,”薛卢声音平静,“老师不以世家嫡庶成见看我,提拔我入仕。我读到了老师的策论,知道世间广阔,有种人叫作朝臣,他们疾走奔跑在大夏各地,成为大夏必不可少的看这世间最后一个臣。我那时心觉奇怪,因为齐惠连是臣,老师也是。等到贞观年间,我们为搜集老太监的罪证死了很多人,做官的,当吏的,这些人都是地方忠臣,基本死完了。”
这些事薛卢想了太久,久到麻木,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不会再在深夜失声痛哭。他那样敬重海长宁,但是现实太残酷了。
在那场争斗之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他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却因为这冰山一角感觉到麻木,心冷。
“这些人没冢,没坟,都死在轧斗里,被世家挥一挥衣袖,就抹得干干净净。”薛卢眼眸中没有感情,“贞观年那场猎场进谏,是无数你没听过名字的人的希望,我们扳倒了老太监,可是老师没有继续。”
“你只看到了冰山一角死去的人,就已经感觉到心冷麻木了,那公主呢?她这么多年来见到了那么多人,从她的姐姐再到她的朋友,再到她的亲人,关于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死去。”
太皇太后因此存活,世家仍旧坚不可摧。太子登基,薛卢也曾想要辅佐他,但太子根本担不起重任。
海长宁到底在坚持什么?
薛卢不明白,他站在了岔路口,不肯再追随海长宁,这条路他看不到光芒。
“可是我跟着老师,我根本不知道老师在监制什么反倒是公主让人觉得他有些希望,可是公主的坚持和思索,会让人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追随她走下去。”
“直到今天,”薛卢抬起眼眸,“我也不认可老师的道路,没有人能在这场局里说服我,傅,你也没有。”
傅之深转过四轮车,向牢房外去。
薛卢看着傅之深的背影,说:“天生我薛卢,命拿去,名随意。你我之间谁赢了,只是我败了而已。吾主生不逢时,败给温淮容,错的是时机,不是命。”
傅之深的四轮车停下,他没有回头,仅仅侧了些脸,在阴影里一字一顿地说:“时也,命也,运也。公主恰好占了这三样。”
牢门“哐当”地关上,把他们彻底隔在明暗两面。
傅之深沿着狭窄的通道推动四轮车,在临近大门时猛地呛咳起来。门口的灯光晦暗,傅之深扶着把手,在喘息里逐渐看不清前方。
“先生。”
侧旁的狱卒惊呼起来。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所能也。这话不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吗?
傅之深的手指在空中怅然地虚握了一把,朝着前方,直直地栽了下去。
傅之深醒时,屋内点着盏幽灯。
温淮容守在侧旁,轻声说:“既然和婕西就要来了,你跟我说说话,等他们且等一等。”
傅之深望着垂帘,也轻声答道:“我让婕西到菩提山,种棵菩提树等着我。”
温淮容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泪就要落下来。“你要不再等等,我有办法。”
“冬日真长啊,”傅之深惆怅地说:“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开。等等吧。”
“你等一等,”温淮容颓然地说,刹那间就沙哑了声音,“傅之深。”
傅之深没回答,又咳了起来,这次血浸着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静了片刻,道:“厥西的黄册推行多年,山是个好官,轻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帅敢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烟台尽可归顺。欧文潇虽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他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宋承…”傅之深呼吸加重,“宋承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与他,轻舟,新皇不能没有谋臣,我走了,凭宋承的通透才学可辅佐你坐稳江山。”
傅之深汗浸满身,像是发作了,连面色都在发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温淮容的衣袖。
“这天下,”傅之深几欲起身,在残喘中,双目微红,“要麻烦你了,要你来坐,温溥俞还没醒,一切都不是时候……”
温淮容反握住傅之深,在烛光里,缓声说:“我不是做皇帝的料。先前说的要当女帝,只是说说而已。我把他落下了,就是因为他占了这座江山太久了,我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哥哥才是这个江山的唯一霸主,我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哥哥回来。”
“你是枭主,天下枭主。你当之无愧,无论是每一位哥哥他都是你的哥哥,他们有没有做这个天下的命,就看你了。”傅之深坚定地说,“来日江山可让,但此刻,唯独你康宁公主能坐,旧案昭雪,”他喘着息,喉咙破了,那清琅如玉的声音变得哑涩,言辞间还在仓促咳血,“轻舟你是光明磊落。”
温淮容泪已先涌,他嘴唇翕动,一字都说不出来。
“待公子归、归,”傅之深手指攥紧,“你再无忧患,我于半年前撰写文卷,各境衙门尽数囊括其中,对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见你拿去从此…”
傅之深借着温淮容搀扶的力道,猛地呕出血来。那块块红迹浸在他的袖袍上,她连血也不再擦拭,勉强牵动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给你了。”
海长宁卸下的那个担,宋承不敢接,傅之深扛起来了。
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
傅之深武将之家,一辈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傅之深要完成师愿,他也做到了。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碎了也无妨,除了邱婕西,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点遇见她…”
傅之深望向窗,那里挂着至今没有丢掉的重彩,他疲惫地笑,挪动戴着红线的手。
“啊。”
傅之深终于说不出话来,温淮容握住他的手:“我欠他一条命,还给你便是了,先给你再活下去的机会吧。”
邱婕西策马奔驰在大雪里,他背着琴,冲破围栏,在禁军的嘘声里滚下马背。
欧文潇来扶他,他推开欧文潇,从雪中爬起身,目光穿过长长的廊,看见尽头的灯灭掉了。邱婕西走几步,又被台阶绊倒,他跌在这里,忽然间肩臂抖动,仰头看着大雪,在大笑中泪流满面。
“为什么,捉弄我…作践我,”邱婕西哭声难抑,“我都受了啊。”
何苦再这样对他。
邱婕西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欧文潇迈步相拦,急声道:“邱…”
但是为时已晚,邱婕西陡然抬高琴,朝着台阶砸了下去。那被他爱惜了一辈子的琴,发出“嗡”的断弦声,接着琴身迸裂,断成两半跌在雪间。
风雪遮蔽了邱婕西的双眼,他落拓的发飞在空中,随着琴断,心也死了。
“这世间既没有傅之深,”邱婕西缓缓闭眼,像是嘲讽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邱婕西。”
欧文潇追着邱婕西,在大雪里问:“你去哪里”
邱婕西不作答,他在转身时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剑,朝着来路踉跄而行。
“站住。”
温淮容扶着虚弱的身体出来,邱婕西过来扶着她:“公主……”
欧文潇过来:“公主,你做了什么?”
温淮容扶着他:“我说了,我欠你一条命,他伤的太重了,这辈子太苦了,我给他机会,我也给你机会,带他走吧,你们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便一辈子,浪迹天涯也可以。这个江山我坐得住,我一定会在这里守着,等我哥哥醒过来。”
邱婕西进去,抱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