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②
那个人跑啊跑,一直跑了很久,丝毫不见减慢。
福灵被颠得七荤八素,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快要晕厥的时候,就听怦得一声,那人好像撞在了墙上。
他身子趔趄了一下,扶着墙堪堪站稳脚步,抬手摸索着向上一举。
吱呀一声,盖板打开,他扛着福灵出了地道。
依然是一片漆黑,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应该是沙漠。
福灵深吸一口气,待要用额头撞他,他又跑了起来。
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得跑着,跑不了太快,但是他奋力向前。
跑了一阵速度突然加快,似乎跑得稳了,福灵撑起脖子向下看去,头顶有星光,朦胧中可看到泥土,是河床,她曾经走过的河床。
他在奔跑中,突然发出一声唿哨,有马蹄声得得得迎面而来。
他将她头朝下放在马背上,从马鞍下抽出一件鹤氅披上,跃上马背拎起她,将她从头到脚捂在怀中,打马向前飞奔。
马行飞快风声过耳,福灵的心跳比马蹄声还要快。
是明庚吗?除了他,没有人骑马会这样快。
可是,如果是明庚,他为何要捆住我的手脚?塞住我的嘴?
沿着河床一路飞奔,星光隐去,天地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却策马不停,在黑暗中继续奔腾。
直到天边出现一丝曙光,他终于勒马停下。
他解开鹤氅凝目看向她,福灵仰起脸,顿时泪流满面。
他看一眼她的头发,紧抿了唇,低头去解绑着她手脚的布带。
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布带绑得又紧,打着死结,解了半天没有解开,焦躁得抽出靴筒里的匕首,近乎粗暴得割开手上绑着的布带,又去解脚上的。
福灵双手甫得解脱,动了一动,麻木得没有知觉。
狠命甩了几下,一把抽出嘴里塞着的帕子,大声嚷道:“萧明庚,你为何要绑着我?”
他浑身一震,不置信看着她,小心翼翼问道:“你认得我?”
“你烧成灰我都认得。”福灵咬牙说着,两手捏着拳头,咬着牙捶在他胸前,死命捶打着喊道:“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再不来,我就等不下去了,我死给你看……”
他任由她捶打着,压住她两腿,割开她脚腕上的布条,掌心裹住她的双脚,摸到那一层后茧,手下一滞,用力搓了起来,直到热得发烫,方放松力道,却依然紧握着不放。
福灵打着喊着,直到声嘶力竭,一头扎进他怀中嚎啕大哭。
他将她拢进鹤氅,紧紧抱着她一言不发。
福灵哭了很久,哭声渐渐弱下去,靠着他说道:“萧明庚,你身上臭死了。”
他躲了一下,福灵忙靠得更紧,吸着鼻子道:“我不嫌弃。”
他不动了,福灵道:“我渴。”
他手忙脚乱解下水囊,拔开塞子喂她喝水。
福灵喝了个够,又说道:“我饿。”
他拿出一块干粮,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进她嘴里。
福灵吃饱喝足,抬头看着他,他也定定看着她。
四目相望,许就没有言语。
默然中,他猝然别开头去。
“为什么不看我?你嫌弃我的秃头是不是?”福灵揪住他的衣领,咬牙问道。
“不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很快就会长起来的。”
她嗯了一声,他低头亲了亲她头顶,又道:“你没头发都好看。”
福灵破涕为笑,靠着他轻声道:“明庚,你喝些水。”
他喝了几口水。
“吃些东西。“她又道。
他吃了几口干粮。
“再喝些水。”福灵道。
他又喝几口水。
“再吃些东西。”福灵又道。
他又吃几口干粮。
福灵让喝,他就喝,福灵让吃,他就吃。
直到他低声央求:“福灵,我喝不下了,也吃不下了。”
福灵仰脸看着他:“大将军既吃饱喝足了,那大将军跟我说说,为何要绑着我的手脚,塞住我的嘴?”
“你走了那么多路,吃了那么多苦,我担心你疯了或者傻了,也许不认识我了,怕你大喊大叫闹出动静引来追兵,只好先把你抢出来再说。”他低声说道。
福灵哦了一声,窝回他怀中:“原来如此。”
“你没事就好。”他一声叹息,“只要你没事。”
“我疯了傻了,你也要我吗?”福灵轻声问道。
“疯了傻了,我也要你。”他紧紧抱住她。
福灵吸吸鼻子:“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不过,我们是不是要继续逃命?”
“不必。”他笃定说道,“就算他们这会儿发现你不见了,派兵骑马来追,今夜里也未必能追到此处。”
“那咱们慢慢往回走吧。”福灵闭了眼,“我累了,我要靠着你睡一觉。”
其实她并不累,她也睡不着,她只是心疼他。
他太累了,他两眼泛着红丝,脸颊凹陷下去,嘴唇干裂,下巴上胡须长了寸许,他定是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奔袭而来,不知奔袭了多久。
若是让他休息,他定不肯,福灵只能说自己累了,他才会慢下来。
“不用往回走,大军日出就到,我们在这儿等着就好。”他说道,“你睡吧。”
福灵心中彻底放松,靠着他说道:“又睡不着了,你跟我说说话。”
他嗯了一声,福灵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云居寺失火后,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连樊将军也乱了阵脚,只有徐夫人镇定,她认为一切太过巧合,那具尸首不是你,在烧毁的静室中四处搜寻,在佛龛下找到一处地道,可那地道通向三个方向,一个是京城,一个是玉门关,一个是祁连山。
樊将军兵分三路,一路去往京城,一路去往玉门关,他自己带人进了通往祁连山的地道,到了祁连山,却又有好几处出口。
徐剔守曾带队秘密去过龙首山,樊将军派人将他找来,可他开辟出的道路已被故意损毁。
樊将军只能一处一处去查,大概半月后,才看到荷花标记。
云居寺外庙会杂耍的大汉曾向他禀报,说荷花让他转告廖恒,玉茹曾秘密见过一个男人,他派人查过那个男人,是从凉州到边城送亲来的,身份是新娘的娘舅。
伍校尉也回忆说,你去往大草原那日,在四方街上遇见一个可疑的男人,此人后来跟着你们去了大草原。
玉茹与那个男人相见,与你去往大草原,只隔着一日。
樊将军仔细询问杂耍的大汉,荷花的原话是什么,荷花对那男人相貌的描述,与伍校尉的差不多。
樊将军推测是同一个人,派人捉来新娘的娘舅,经伍校尉辨认,并不是四方街上的那个男人。
经过审问,新娘的娘舅承认,他随着送亲队伍到了城外的时候,有人用重金买下他手中的通关文牒,冒充他进了边城。
据那娘舅所说,那人说一口流利的汉话,看样貌应是金朝人,可他的皮肤十分黝黑,像是常在沙漠中行走。
有这个男人的线索,加上荷花标记,樊将军判定你被带去了西域。
沿着祁连山一线搜索的人到了山脚下,不见了荷花标记,又搜寻多日,才见到一个洞口,沿着洞口进去,顺着地道走到尽头是茫茫大漠,他们在沙漠中迷了路,兜兜转转多日,没了干粮和水,只能沿着地道返回。
樊将军无奈之下,带人赶到玉门关,与独孤娘子会合,独孤娘子之前已派出数支队伍深入沙漠查探,也是一无所获。”
福灵一直安静听着,听他说到独孤娘子,忙揪一下他衣袖,仰脸紧张看着他问道:“明庚,如今是几月了?”
“十一月。”他说道。
她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算来独孤娘子的身孕已有七月,忙问道:“你见到独孤娘子了吗?她身子如何?”
“她很好,就是十分牵挂你,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哭了。”他说道。
“她可有什么变化?”
“没有,还是老样子。”
“你再仔细想想。”
“脸好像白了一些。”
“有没有变胖?”
“你这么一说,好像胖了些。”
福灵叹一口气,知道跟他说不清楚,窝回他怀中道:“然后呢?樊将军与独孤娘子会合以后呢?”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我想起收买过徐剔守的人,径直到了玉门关。樊将军赶到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我也想到了徐剔守,怎奈他手下沙匪解散,他自己在沙漠中没有向导,一样寸步难行。我与樊将军看着地图,东西长约两千里,南北宽约八百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这条河,我们决定朝着这条河进发,可派出去的将士走上一两日就会迷路,有的回来了,有的一去不回,我与樊将军一筹莫展。”
他叹一口气,“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关口守将过来禀报说,关口外来了一位女匪,叫喊着要见独孤娘子,说是知道郡主的下落。”
“刘大嫂?”福灵惊奇道,“刘大嫂逃到了玉门关?”
“我当时想着宁可信其有,命令放她进关,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低头亲亲她头顶,“她带着我们到了前方的绿洲,我们攻占了绿洲,将护卫首领留下做向导,往白石城进发,行进途中河水逐渐干涸,河床中可以行马,马匹运来后,我们的行军速度大大加快,于是先行派出探马抵达白石城勘察,根据勘察结果定下策略,挖通了地道。”他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一座房子里?”福灵问道。
“刘大嫂说服护卫首领,为我们提供线索。据那首领说,国师惧内,在白石宫主殿下挖了地道,夜里沿着地道去往姬妾处,我们的地道只要挖到主殿之下,就可四通八达。”他将她揉进怀中,叹息着闷声说道:“国师的队伍抵达之前,我就到了地道里,我一间一间找过去,直到听到你说话的声音。”
“原来你那会儿就在。”福灵紧紧抱住他,带着哭腔道,“我都快吓死了。”
“快吓死还能睡着。”他揉揉她头发,无奈而爱宠。
“我为了活下去,得尽力吃饱,尽力睡觉。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胡兴娶了狄国的王太后,做了王太后的面首,我在心里嘲笑他一会儿,就睡着了。”福灵噘嘴道。
环在她腰间的手僵住,他愣愣看着她:“你刚刚说的是谁?是同名同姓之人吗?”
福灵也愣了愣,随即醒悟,仰脸看着他,轻声说道:“明庚,狄国的国师,就是你的好朋友胡兴,胡玉茹的亲哥哥,他没有死,他亲口承认,那日在林子里,他躺下来装死,眼睁睁看着你拼命与敌人厮杀。”
他拧眉看着她,一脸困惑。福灵问道:“如果不是胡兴,他为何要带走胡玉茹?”
“玉茹为了报复我,与狄国残部勾结,拿你做为筹码,投靠了他们。”他愣愣说道。
福灵便从四方街第一次见到胡兴说起,他的相貌,他做的事,他说过的话,尤其是他在毡帐中喝了酒之后,关于他与明庚的前情往事,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详细告诉了明庚。
她知道胡兴在明庚心中的分量,知道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像是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可是,总要让他知道真相。
他听了后默然良久,竟扬唇笑了,他低声说:“感谢上苍,他还活着。”
福灵困惑道:“明庚,他没有将你当朋友,你为何庆幸他还活着?”
“可我当他是朋友,在我十六岁之前,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低声说道,“跟他在一起,我曾经那样快乐。”
福灵突然就懂了他,于胡兴,他是一厢情愿,于他,认准你是朋友,则肝胆相照不求回报。
福灵一把抱住他亲在脸上,他慌忙躲避:“我好几日没有洗脸了。”
“我不嫌。”福灵再次抱住连亲几口,看着他笑道,“明庚,我喜欢死你了。”
他愣了愣,不确信问道:“有那么喜欢吗?”
“要多喜欢有多喜欢。”福灵两手勾着他脖子,作势要亲他唇,他忙别开头去,粗声道,“等干净了再亲。”
二人正闹着,滚雷一般的马蹄声急促而来。
抬眼望去,太阳跃出地平线,阳光下一队骑兵汹涌而来。
大将军带着福灵策马迎上去,首将看到二人,举起手臂命令队伍停下。
跳下马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参见郡主,末将来迟,请郡主责罚。”
“请郡主责罚。”身后将士喊声如山响。
福灵待要说话,想起自己的头发,往大将军怀里缩了缩。
有人策马上前,手一扬,扔过来一件斗篷。
大将军伸手接过,为她穿在身上,捋好暖帽,轻声说道:“将士们还等着呢,要杀要剐,你说句话。”
福灵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坏人防不胜防,谁也不怪,谁也不用受罚,请诸位将士听大将军指挥,击溃敌人,为我出气。”
将士们山呼:“谨遵郡主号令。”
福灵看向跪在地上埋头不语的首将,忙道:“这位将军快快请起。”
首将抬头看向福灵,原来是樊将军。
樊将军胡子拉碴眼圈泛红,哽咽说道:“末将防范不周,害得郡主身处险地,罪不容赦。”
“快些起来。”福灵忙道,“怎么?让我下马扶你不成?”
樊将军这才站起,福灵笑着问道:“樊夫人可好?”
“在云居寺听到噩耗,晕厥了过去,有些动了胎气。后来听到徐夫人说郡主还活着,肚子里孩子也没事,精神头回来了,将我一通大骂,对我耳提面命,说不把郡主找回来,就不让我回家,等孩子生下来,不叫我爹。”樊将军挠头道。
福灵笑着看向给她扔斗篷的人,竟然是独孤娘子,手执长刀甲胄在身,微笑看着她,声音却有些发颤:“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你怎么来了?”福灵急道。
“郡主有事,我自然要来。”她昂然道。
福灵看向她腹间,腹部微隆,忙道:“你的铠甲勒不勒,还不赶快脱下来?”
大将军奇怪看向福灵,樊将军在旁欲言又止。
“活动活动筋骨反而更好。”独孤娘子一笑。
“不必。”大将军说道,“这次就由樊将军全权指挥战斗,我在后观阵,独孤将军陪着郡主先行回玉门关去。”
樊将军连忙说遵命。
福灵揪一揪大将军衣袖:“我不回去,我要看你打仗。”
大将军皱眉看着她,福灵道:“荷花还没救出来,我要等着荷花。”
大将军眉头皱得更紧,福灵看看周围的人,蚊子哼哼一般说道:“人家不想与你分开。”
大将军眉头瞬间舒展,嗯了一声,竟是答应了。
樊将军与独孤娘子对望一眼,均是无奈摇头。
福灵又看向二人身后,奇怪问道:“怎么不见廖恒?也不见俞将军?”
“他们都留在了京中。”大将军道。
“你自己从京城回来的?”福灵惊问。
“我带了人马。”大将军道。
“只带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樊将军在旁说道。
“个个以一当十。”大将军忙道。
“为何只带着三百人回来?你怎么总是不顾自身安危?”福灵瞪着他,气性上来,“带去的两万大军呢?留在京中为你争夺皇位吗?”
提到皇位,想到他还要回京,会再次离她而去,福灵更加生气:“俞泰呢?为何不回来?他就不惦记俞夫人与一双儿子?”
再看看独孤娘子,简直气不可遏,“廖恒知道我出事,竟然也不回来?他要替你守着抢来的皇位,是不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只知道争权夺利,丝毫不顾及牵挂你们的人……”
福灵连声质问着,不觉已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