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住了一夜后，福灵与刘大嫂李大姐三人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

　　白日里福灵凄惶无助埋头赶路，偶尔哭嚷一番发泄，只是声气越来越弱，听起来十分得灰心丧气。

　　夜里吃些东西倒头就睡，遇见有水的地方，就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过去洗浴，刘大嫂也不拦着，只是次日一早出发的时候，会在她脸上衣服上抹些泥灰。

　　李大姐有时候骂骂咧咧，看她傻呆呆得不予回应，觉得无趣，再懒得理她。

　　有一次夜里睡下，福灵听到她问刘大嫂：“这郡主是不是傻了？”

　　刘大嫂说：“她呀，傻不了。”

　　李大姐嘟囔道：“我觉得跟个傻子似的。”

　　“每日在山间穿行，我都快傻了。何况是她呢？”刘大嫂道。

　　“也是啊。”李大姐道：“我问过领队了，说明日就开始下山了。”

　　刘大嫂道：“下山路走起来更难。”

　　第二日从一个狭长的山缝穿过去，果真开始下山。

　　依然是崎岖的山路，头顶是悬崖峭壁，脚下是山谷，山谷间云雾翻涌，福灵不敢往下看，小心翼翼得迈步。

　　好在越往下走，溪水河流越多，每日都能见水，可是天气越来越冷，夜间的时候，水里有了冰渣，福灵只敢蘸着水擦洗。

　　又过半月，眼看就要到山脚下，领队却带着她们拐到了一个山洞前。

　　山洞外弃了马匹，行礼杂物全由马夫背着，胡玉茹也下了抬椅，走在护卫队伍中间。

　　依然是领队的在前，李大姐福灵刘大嫂随后，然后是背着东西的马夫，那队护卫护持着胡玉茹在后。

　　沿着山洞进了地道，地道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行，虽然李大姐在前面提着灯笼，视线却依然昏暗模糊，福灵摸着石壁前行，石壁上有整齐的凿痕，看来这地道非是天然，而是人工修建。

　　在昏暗中走啊走，辨不清白日黑夜，不知道走了多久，福灵听到李大姐的肚子饿得咕噜噜作响，自己也觉饥肠辘辘。

　　李大姐高喊着问领队：“可能停下来吃些东西？”

　　领队喊道：“还不能停，再往前有休息的地方。”

　　又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个开阔处，众人停下来，有的忙着吃喝，有的靠着洞壁倒头就睡，有的慌忙找地方排泄。

　　福灵啃几口干粮，不敢喝太多的水，坐着打了个盹儿，领队喊道：“都起来，出发。”

　　李大姐发牢骚道：“走了这么久，应该扎营睡觉了。”

　　“这个山洞在地下，不通风，到了下一个再睡。”领队说着嚷道，“不想憋死就赶快起来行路。”

　　又进了地道，在昏暗中走啊走，福灵又累又饿又渴又困，好在不像李大姐喊着尿急那般狼狈。

　　就在困顿得走路都能睡着的时候，前方终于听见了水声。

　　扎营休整四个多时辰，接着向前，又是狭窄的地道，又是不停得走啊走，走到困倦得受不住的时候，再扎营睡觉，然后再向前走。

　　福灵的精神逐渐恍惚，她怀疑自己在做噩梦，噩梦里她在黑暗中徘徊奔走，怎么也停不下脚步。

　　等到倏然清醒，惊觉身处山洞，她沮丧得想，还不如做噩梦，做噩梦的时候只要醒来，噩梦就结束了。

　　可这次，比噩梦还要恐怖。

　　几乎绝望的时候，就听吱嘎一声，领队推开了什么，亮光涌了进来。

　　福灵被白光刺得两眼生疼，慌忙闭了眼，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走了走了。”李大姐在头顶粗鲁嚷道。

　　福灵爬出洞口，两手搭在额前四顾看去，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漫漫黄沙、苍茫大漠。

　　一眼望不到尽头，满眼都是沙子，低矮的沙丘整齐排列，多看几眼，似乎在动，又似乎不动，令人头晕目眩。

　　阳光直直投射下来，酷热干燥，没有一丝风。

　　嘴唇很快干得起皮，福灵含一口水在嘴里，不时抿唇滋润着，嘴唇却更加干痒。

　　回头看一眼刘大嫂，学着她举起袖子遮在唇上，方觉得好些。

　　队伍继续前行，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走不多时，鞋里已灌满沙子，福灵学着刘大嫂脱了鞋袜赤脚行走，反倒舒服一些。

　　走到天色昏暗，领队命令在背风的沙丘后扎营。

　　沙漠里的夜晚没了阳光照射，毡帐内越来越冷，夜半的时候突然狂风怒吼，沙子从缝隙中往里灌，福灵拿毛毡捂住口鼻，像往常一样发呆。

　　以前发呆的时候，她回忆明庚教给他的剑术，手里悄悄比划，只不知拿起剑来，剑术有没有长进。

　　她还琢磨胡玉茹，从见到她那一刻起，她说过的话，发生的每一件事，她渐渐想到一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隐秘。

　　她猜到胡玉茹会带着她去往西域，她心里一直留着希望，她们要去西域，必须路过玉门关，她们一定会被独孤娘子拦下，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今日见到沙漠那一刻，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她们在山间挖了地道，一直通到大漠中来，她们绕过了玉门关。

　　她彻底绝望了，她扑倒在地上，两手抱着头紧闭了双眼，她甚至不想呼吸，被挟持之后，头一次有了不如去死的想法。

　　行尸走肉般在沙漠中走了三日，这日傍晚，眼前出现一座绿洲。

　　绿洲很小，一眼能望到边，似乎再一眨眼，就会消失。

　　是海市蜃楼吧？福灵心想，哥哥给她讲过海市蜃楼，她觉得十分神奇，渴望着有一日能见到，今日终于见到了，却没有一丝喜悦。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心想，这也许是临死前的幻境。

　　绿洲越来越近，碧草绿树，水流潺潺，走到深处，竟然矗立着几座石头房子。

　　她与刘大嫂李大姐也分得一小间暂时栖身，刘大嫂今日分外高兴，对李大姐道：“咱们就快熬出头了。”

　　福灵心中一震，抬眸看向刘大嫂。

　　刘大嫂道：“估计一两日就有人来，我们将郡主交在来人手上，就算是交差了。”

　　福灵狠命掐了自己几把，疼得眼泪直冒，原来不是海市蜃楼，是真的绿洲。

　　李大姐嗤了一声：“怎么哭了？舍不得我们？”

　　“郡主也不必灰心，苦日子到头了，就是好日子。”刘大嫂意味深长说道。

　　李大姐奇怪道：“一个阶下囚，怎么会有好日子？”

　　“有好皮囊，就有好日子。”刘大嫂笑道，“你忘了那位怎么嘱咐我们的，不能让她脸上身上留下疤痕，也就是说，有人稀罕郡主的脸和身子，能让那位忌惮顺从的人，必定位高权重，所以我说，郡主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李大姐还要问什么，外面响起叩门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姑娘吩咐，请郡主过去一趟。”

　　刘大嫂看向福灵，看她呆坐着不动，古怪一笑。

　　李大姐过去搡她一把：“那位请你过去呢，走吧。”

　　福灵从呆怔中回过神，起身向外。

　　一位小师太站在门外，冲她笑了笑，对跟出来的李大姐道：“不用了，我带郡主过去就是。”

　　刘大嫂也跟了出来，小师太指指不远处的两名护卫道：“有她们在，二位放心前去洗浴就是，饭堂里备了饭菜，也请二位自行取用。”

　　李大姐与刘大嫂对视一眼，风一般去了。

　　小师太客气对福灵道：“郡主请跟我来。”

　　福灵点点头，跟着她来到最高最宽敞的房子前面，小师太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两名护卫说道：“二位姐姐也洗浴用饭去吧。”

　　那两个人如蒙大赦，拔脚就走。

　　小师太踮脚尖看着二人走得远了，回头看向福灵，小声问道：“郡主可还认得我？”

　　福灵看着她，思忖片刻想了起来，说道：“你是云居寺的小尼姑，在庙门外服侍胡玉茹的那个。”。

　　“郡主。”小师太一把抓住她手，“我是荷花，郡主在京城郊外的来升客栈救过我，郡主仔细看看。”

　　“荷花？你是荷花？”福灵愣愣看着她，她剃了光头，一时没认出来，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心里重新燃起希望，试探问道，“对，你是荷花，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奉廖先生之命，在云居寺服侍胡玉茹。”荷花说道，“我沿路留了记号，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郡主放心吧，过会儿进去，无论她怎么为难，郡主切莫负气，只要跟她周旋就是。”

　　福灵孤独困顿受难月余，骤然看到荷花，心中温暖欣慰，只觉得又有了希望，连忙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我们进去吧，免得停留久了，惹人生疑。”荷花说着话，放开她手，推开了房门。

　　里面是一座小巧的厅堂，荷花示意她站着等候，走到厅堂右侧的小屋外，隔着纱帘禀报道：“姑娘，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

　　纱帘揭起，一阵幽香扑鼻，胡玉茹倚靠在一张贵妃榻上，穿着粉色锻袄玫瑰紫棉裙，颈间围着白狐围脖，头上戴着白色的轻裘暖帽，脸颊白嫩乌眸红唇，纤纤十指把玩着一窜红艳艳的香珠，漫不经心向她看了过来。

　　福灵手脚僵硬走了进去，低眉顺眼，静静靠墙站着。

　　“什么味儿啊这是？臭死了。”胡玉茹抬手掩了鼻子，皱眉看着她。

　　“是你？”福灵装出十二分惊讶，倒退一步瞠大了眼，双肩缩在一起，两手微微抖颤，身子紧紧贴在了墙上。

　　胡玉茹终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直笑得全身乱颤，喉间有些呛咳，才止了笑，端过手边小几上的茶盏，喝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笑问道：“怎么？没想到？明庚哥总说你灵慧，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竟然没想到是我？”

　　福灵没有说话，垂下眼眸不去看她满脸的得意之色。

　　胡玉茹慢慢坐直身子，指着她笑道：“瞧瞧你，成了什么样子？多久没有洗澡了？身上长虱子了吧？痒不痒？可能闻到自己的臭味儿？这些倒还罢了，自从离开云居寺，头一日还算冷静，第二日开始，又哭又叫得闹腾，再后来，连哭闹都省了，木呆呆傻乎乎的，就像是一具行走的尸体。活脱脱一个贪生怕死的庸俗女人，哪里还有半分郡主的做派？看来，你不过如此，没了郡主的身份，连普通人都不如……”

　　胡玉茹肆意嘲讽着她，突然狡猾一笑，吩咐荷花道：“把大镜子挪到她面前，让她看看自己的模样。”

　　荷花将等身大镜挪了过来，福灵只看一眼，便紧紧闭住了双眼，再不肯睁开。

　　“怎么？自己都不想看自己？”胡玉茹哈哈笑道，“脚底长满厚茧，全身脏污不堪，嘴唇干裂脸色黑黄，长眉杏眼成了死眉瞪眼，看人的时候，眼神直愣愣的，没了一丝的灵动光亮，从头到脚连个叫花子都不如，让人看了恶心得想吐。”胡玉茹掩唇做呕吐状，翻着两眼恶毒看着她，“尤其是你的头顶，毛茸茸的，像是发了霉长了毛的大馒头，哎呀呀，若是明庚哥这时候站在你面前，你觉得，他还会喜欢你吗？”

　　福灵心中一拧，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

　　感谢在2021-04-04 23:15:12~2021-04-06 23:2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milyloverea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