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定定看着漆盒里的鲜花糕, 不,看着鲜花糕上的梨花花瓣。
他记得那晚滕玉意因为练轻功纵下屋梁时,曾经不小心从袖中掉出一包用水色巾帔裹着的东西。
当晚月光如昼, 可以清楚看到巾帔里装着梨花花瓣, 想来就是院子里那株梨树上落下来的, 被滕玉意细心收集起来了。
他曾疑惑她为何收集这么多花瓣, 后来想起她对见天和见仙说过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是她自己做的鲜花糕, 于是暗猜她是为了做鲜花糕之用。
眼前的这盒鲜花糕, 用的恰是梨花花瓣, 每一片花瓣都很完整, 一望就知精心挑选过。
单从肉眼看,他无法分辨是不是同一堆花瓣, 但梨白轩既然得名“梨白”, 正是因为院中的那株梨树生得好,料着那株树上掉下来的花瓣, 也跟这盒点心上的一样洁白饱满。
他盯着那花瓣瞧了又瞧,也不知费了多大工夫才把视线挪开, 一抬眸,又开始打量装点心的锦盒。
长安和洛阳的贵要人家为了彰显身份, 用妆花锦包裹漆盒是常事, 眼前这锦盒却不一样,因为无论是漆盒上的螺钿还是外头的妆花锦, 用的都是茱萸纹,不能算独一无二, 但也极少见。
花瓣他没法确定是不是同一堆, 这锦盒他确定跟那日送到青云观的几乎是一样的。
接着, 他又把视线挪向庭前, 那帮仆妇每人怀里都抱着不同的物件,有锦盒、有画轴、甚至还有鞋袜……
管事说,这些东西都是倾慕皇叔的小娘子送来的,兴许是为了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爱意,看着大多是亲手做的。
是的,都是亲手做的。
那盒鲜花糕也不例外。
他迟滞地收回目光,顺手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喝了口,然而连茶汤是什么滋味都品不出来了。
绝对是巧合,他这样告诉自己。
但理智告诉他,就算是巧合,能巧到这个地步吗。
前脚滕玉意搜集梨花瓣,后脚这梨花瓣做的鲜花糕就送过来了,鲜花糕本就不算常见的点心,用梨花花瓣做点缀的更是闻所未闻,所以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而且锦盒也对。
何况,上回在乐道山庄,滕玉意因为算计不到他的浴汤,转头就让姨父替她向皇叔讨浴汤。
她绝对早就打听过皇叔的脾性了,这一点他很肯定。
如果她对皇叔不好奇,为何要打听皇叔?
他知道,皇叔历来招小娘子喜欢,单看郡王府总有收不完的礼就知道了,滕玉意这样的小娘子,说不定也喜欢皇叔这种类型的郎君。
那么这盒点心真有可能是她送的,如果不是,没法解释这么多的巧合。
可她这算什么,才喜欢他没多久就要变心了?
而且她送他的只是两瓶好酒,送给皇叔的却是亲手做的梨花糕。两份礼物的份量孰轻孰重,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茶汤突然变得又涩又重,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要不要马上到滕府当面问滕玉意?
问题他应该怎么开口?
当面拆穿她偷偷给皇叔送礼的事,然后问她为何明明喜欢他却又给皇叔送礼?
万一她承认了,他该怎么接话。
“我就是随便问问。好了,既然你喜欢皇叔,那就祝你们——”
不可能!
这也太窝火了。
“你去喜欢皇叔好了!往后别再来招惹我。”
对!就该这么对她说。
念头一起,他几乎遏制不住要起身,好在脑中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假如真是巧合呢?他没弄明白原委就不管不顾质问她,岂不是会把滕玉意大大地惹恼,以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当场跟他决裂。
不成,不能去,这一问,无论答案是什么,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了,他根本不信滕玉意会是朝秦暮楚之人。
那么这件事现在只有两个可能:这鲜花糕不是滕玉意送的,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
另一种可能当然就是:鲜花糕就是她送给皇叔的。
如果真这样,那就说明,说明………她原本就只喜欢皇叔?那她对他又是怎么回事?
蔺承佑摩挲着茶盏,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却很乱,不,何止是乱,简直酸胀得要炸开。
不成,他一定要把这事弄明白。要不先回一趟青云观吧,起码把两个盒子放在一起比一比,倘或只是面上像,细节处却不像,说明压根不是滕府的锦盒。
这样想着,脸色才稍稍好看些了,但理智虽在,心里依旧乱糟糟的,耳边明明听到皇叔和太子说话,全如飘风过耳,一句也没听进去。
***
滕玉意把酒盏递给小涯:“这个人你也见过,就是李三娘,她阿爷当年是我阿爷的副将,所以她小时候常到府里跟我玩耍。我记得她那时候比现在腼腆多了,但是这回一见她,她无论学问还是见识都远胜从前,这也就罢了,上回在玉真女冠观,她那手箫技更是让我刮目相看,从技巧上来听,少说有十年之功。小涯你说,一个人原本是这样,突然变成那样,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小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好多酒,放下酒盏惬意地咂巴嘴:“听上去是有点古怪,但也许人家原本就懂这些呢,只不过你前世长大后跟她接触得不大多,所以没机会了解这些。”
滕玉意暗忖,倒也是,前世她来长安后的确没什么机会接触李淮固,不像今生常跟李淮固打照面。
琢磨一会,她又摆摆手:“不对不对,我奇怪的不只这个,我更奇怪她阿爷的事。记得前世直到我死的那一年,李将军都还只是阿爷淮南道辖治下的苏州刺史,今年一见,李将军不仅擢升了杭州刺史,还兼任浙东都知兵马使,那日听程伯说,朝廷还有意让李将军升任江南东道节度使,这可跟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小涯眨巴两下绿豆眼:“还有这样的事?”
滕玉意点头:“据说李将军之所以连得擢升,是因为他成功治理了浙东的水灾和蝗灾,这两种天灾不来则已,一来往往祸殃千里,可李将军像是提前预知了似的,次次防灾有功,加上吏治精明,这些年将江南一禺治理得民安物阜,有人说,这都是因为李三娘能预知灾祸,所以能及时提醒他父亲早做防范。当然——”
她目光飘向对面的小涯:“依我看,这也可能是有人嫉妒李将军擢升得太快,故意编造出这样的谣言来诋毁他的才干,但万一是真的呢?”
小涯捋了捋须:“欸,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可疑。”
“所以今日我才把你叫出来问一问,除了李三娘,还有几件事让我觉得奇怪,比如前世阿姐在竹林里是被人勒死的,今生害她的却变成了树妖,再就是那个黑氅人,上回耐重一现世,黑氅人就故意出现在端福面前,好像料定自己能把端福引走似的。小涯你说,会不会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前世的事?”
小涯抱起胳膊,大剌剌帮滕玉意分析起来:“黑氅人那个事呢,或许只是凑巧,之前我们也不知道静尘师太跟那帮人是一伙的,现在想来,说不定他那日不是冲着你们来的,而是骤然得知耐重跑出来了,怕静尘师太在你们面前露馅,所以赶紧跑到观中去提醒她,结果反倒被端福盯上了,至于你说的这个李三娘么……倒真可能不大对劲,对了,你前世听说过她会预言吗?”
“没有。”这个滕玉意很肯定。
小涯露出思索的表情:“这就奇怪了。”
“你想想,什么样的人能够预知灾祸?如果她也是借命而活,为何不见那些妖魔鬼怪去找她。”
小涯瓮声瓮气地说:“人家未必是续命,说不定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提前知道了点天机。我早说了,你这种情况跟别人不一样,你身上冤孽太重,连命格也因为这个改变了,本来依照命格你是活不过十六岁的,是有人强行给你续了命,这本就是逆天之举,当然会引来邪祟。”
“冤孽太重?”滕玉意出奇道,“你上回可没说过这话。”
小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个鹞子翻身,忙要往剑身上跳:“哎哎,天机不可泄露,别问了,我一个器灵知道的也有限。”
滕玉意用手捂住剑身:“不成,你把话说完再走,我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哪来的什么冤孽?”
“反正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你再问下去,说不定老夫会剑毁人亡的。真的,老夫不是威胁你。”小涯一边说,一边乘隙钻入剑身,接下来无论滕玉意拿酒诱,抑或是拿话激,反正赖在剑里不出来。
不一会春绒和碧螺进来了,两人各自抱着一叠绣娘新裁好的衣裳,喜滋滋地对滕玉意说:“这次新做的衣裳真好看,娘子快过来瞧。”
滕玉意这会儿哪有心思挑衣裳,随口说:“搁那吧,回头我再瞧。”
春绒说:“娘子现在就瞧吧,明日成王府那样热闹,与其挑旧衣裳,不如直接穿新衣去,提前挑好了,明日出发时也能从容些。”
碧螺也接口:“没错,衣裳选好了,婢子们也能早些帮着娘子配首饰。”
两人边说边把滕玉意推到榻前,滕玉意随便瞥了瞥,都是些月华锦、醒骨纱、雨丝锦之类的轻软料子,层层叠叠,轻薄如云,颜色则是湖蓝,银红,桃红之类的鲜亮色彩。
本来觉得乏腻,结果春绒当她面挑起衣料露出底下几条罗裙,的确让人眼前一亮,滕玉意这才来了兴趣,坐下来兴致勃勃挑了起来。
***
次日滕玉意穿戴好,就与姨母和阿姐一道去了成王府。成王府门口珠鞅栉比,贵人们的车马几乎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下车之后,自有下人们领她们入内,府内笙鼓鼎沸,处处都灯火荧煌,杜夫人微笑颔首: “想来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全都来了,瞧,那边还有胡人呢,估计是哪个蕃国的王子。”
滕玉意在心里琢磨,看成王府这风流景象,今晚不知有多少珍奇宝物会送进来,要不是提前跟绝圣和弃智打了招呼,她的紫玉鞍就没法亲自送到蔺承佑手里了。
还好她早有准备。
结果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没看到绝圣和弃智,倒是意外看到了今晚的寿星蔺承佑。
蔺承佑身边全是权豪子弟,说笑着穿过前庭,路过时瞧见滕玉意,视线忍不住停留了一瞬,顾及左右都是人,又把头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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