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的僵直。
香茅子自从踏足到修真界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了。
在瞬间的恍惚后,香茅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非第一次经历这种状况。
同样是凌晨破晓之前,也同样面对着未知的凶残阴影。
当初在黄石镇的时候,为了给辛茂寻找救命的草药,她曾一个人趁乱跑出镇子,去后山挖药。
就被小牛一样的啮噬鼠给盯上了。
这种被凶兽杀气盯住后的心悸,和此刻一模一样。
都是弱小的自己,在面对强大威胁时候的无助。
吞吞依然陷入在一种奇怪的恐慌当中,它那种几乎快要崩溃的恐惧,无时无刻的在渲染同感着香茅子的情绪。
香茅子第一次意识到,她跟吞吞这种随时通过神识可以同步感应的情况,带给她的不完全是好处。
日常情况下,香茅子往往可以利用这种不被人知的优势,提前跟吞吞商议对策,相互配合。
然而当遇到极度危险时,他们中有任何一方情绪崩溃,甚至会直接把对方也拉下水。
香茅子用力攥紧凶宁剑,拼命的把情绪和神智往回拉扯。
不要怕,没问题的。
香茅子反复的告诫自己,也是在告诫吞吞。
怕什么呢!
当初的自己,根本连修行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度把修真者错认从成神仙。可在面对牛犊一般大小的啮噬鼠时,香茅子也没有后退过半步。
从小到大,香茅子的生存信仰,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怕,吞吞!
香茅子在识海中大声吼叫。
吞吞依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惶恐当中:会死,会死的!
香茅子舍不得断掉他们之间的通灵魂印,更不会这样抛下吞吞。于是她在识海中大吼:“白长这么大的个子,难道你就只能欺负那些低阶的灵兽么?!抬头,别怂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吞吞压抑不住的恐慌情绪,骤然转身。
是的,香茅子直接就转身了。
她并非不清楚,在面对未知威胁的时候,保持静止且不激怒对方,才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香茅子不能,因为吞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她必须要带着吞吞走出这种状态,不然,就算她能逃离,吞吞也一定会被情绪所击溃,彻底放弃逃生。
我到时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
香茅子决然的转身,她甚至认为,等下无论自己见到什么,都不会再被对方吓住。
毕竟,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可当香茅子转身看清身后的巨物之后,还是无法控制的浑身抖动了一下。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在她身后,矗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古怪东西,它巨大扭曲,身上缠绕着浓郁的白色雾气,在夜色朦胧中,若隐若现。
似乎因为蜷曲身体的缘故,故而显得极为臃肿,远远看上去,就仿佛一座小山那般。
可这个怪兽的情形又有点奇怪,在白色雾团的正中,留出一道裂隙,巨大而狰狞的兽头,正冷冷的盯着香茅子。
在雾团的下方,一个比香茅子手臂还要粗的锋利尖刺,从雾团中刺出,正比在香茅子的面颊之前。
香茅子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某种动物的手爪,又似古怪的利刃。
如今那尖刺正对着的,恰好是香茅子的鼻尖。
香茅子先是“逗”起双眸,盯着那尖刺看了又看。
等了半天,发现尖刺没有继续的意思,就顺着尖刺往上,将眼神滑过雾团,停到了高高在上的兽头。
它,是想吃掉我们么?香茅子通过神识问吞吞。
吞吞本来慌得僵直了,但是它感受到了香茅子的淡定,甚至还透过香茅子的神识,“看”到了身后的巨怪。
渐渐的,它也缓过了一点劲。
吞吞慢慢的转过身子,怂得几乎是一寸寸的转过来,那僵直乖巧的样子,跟它往日的嚣张桀骜相比,简直让人没眼看。
这世上最为恐惧的不是怪兽,而是恐惧本身。
当吞吞也看清了巨兽的摸样之后,虽然依旧吓得瑟瑟发抖,但跟刚刚那种僵直到自闭的状态相比,却是好多了。
咦,香茅子忽然发现,这个怪兽的头,好像跟吞吞,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吞吞立刻疯狂在识海中拒绝:不,不像!不像!
香茅子见吞吞能在识海中上蹿下跳的“蹦跶”了,心又往肚子里放回了几分,看来问题不大了。
那怪兽不知道为何,一直紧紧盯着香茅子看,仿佛在打量着什么上等美食,又有点像看稀世珍宝的样子。
那根巨大而锋利的尖刺,顺着香茅子的额头滑到胸口,却只是擦着她的身子,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倒不像想要伤害她的样子。
可就算这样,也足够让人紧张的了。谁知道这个怪兽是会不会格外讲究,在开吃之前,还要洗涮一下才开始动口,而现在只是在掂量从哪里下嘴?
蓦地,那怪兽忽然收回了尖刺。
呼喇,一下。
它那巨大的头颅直接低了下来,就悬停在香茅子的上方。
比房屋还要大的头,几乎要贴到香茅子的头顶。吞吞机敏的往下趴着,完全没有要替自己小伙伴顶一顶的义气。
怪兽凝视着香茅子小小的身影,一股股异样的波动,仿佛抖动的水藻一般,从香茅子的头顶鹿到了她的脚下。
似乎是怪兽的神识在不断的对香茅子扫荡。
“呜呜。”香茅子听到两声低沉的呜咽之音,这种声音不是很响亮,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中的泪水,就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特别酸楚难受的感觉。
吞吞也跟着传递过来“哀嚎”的呜咽:啊啊啊啊,呜呜呜,我不知道啊。
香茅子奇怪的问吞吞:“什么你不知道,你又在搞什么?”刚刚还吓得半死,现在又开始跟着嚎哭。
吞吞太奇怪了。
吞吞却回答:“这条龙啊,它,它在找蛋。”
香茅子奇怪的问:“这,这是一条龙么?”
吞吞很肯定,“是巨龙啊,巨龙!”
香茅子在内心忽然“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元天巨龙,难怪它的样子,跟吞吞有几分相似,弄不好,吞吞真的也可能是元天巨龙咧。
咦,那这个巨龙,会不会跟吞吞是亲戚啊?!有那么一瞬,香茅子脑筋乱转,胡思乱想到。
然后她就又听到吞吞在识海大叫,“别哭了,别哭了,我们真的不知道蛋在哪里啊?”
那个巨龙一直对着香茅子发出悲哀而沉痛的呜咽声,听吞吞的意思,似乎一直在问香茅子要什么蛋之类的东西。
香茅子听不懂巨龙的意思,但是也能感受到一点它呜咽里的情绪。
反而是吞吞,似乎完全能够听懂面前这个怪兽巨龙的意思。
“吞吞,它是丢了什么吗?”香茅子想尽量找出问题所在,别让这个巨龙一直盯着自己。
吞吞还是怂得缩成一团的样子,却也能跟香茅子通过识海沟通了,“它在找蛋。”
“什么蛋啊?”
“不知道,蛋就是蛋。”吞吞理直气壮,显然它也只敢把听来的内容转述给香茅子,多一句话都不敢问。
香茅子脑子转得几乎飞起,“蛋”没了,能让巨龙这么伤心的,还能是什么,一定是龙蛋啊!
可巨龙为什么追着自己要?
啊!香茅子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她用力转头瞪这吞吞,在识海中厉声喝问,“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偷了人家的龙蛋?”
这也不怪香茅子,实在是在到处偷吃偷嘴上,吞吞有过太多的不良记录。
尤其是类龙属性的各种灵材,吞吞都特别馋。为了什么龙晶之类的,它能整天缠着庄天瑞卖萌乞讨。
香茅子拦都拦不住。
要说这巨龙的龙蛋丢了,别说被人家追上门来,就算是没有当面对质,香茅子都要首先怀疑会不会是吞吞干的。
香茅子就又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偷的,放在哪了,不会是已经吃掉了吧?”
“嗷唔!”吞吞气得直接大叫起来,那一瞬甚至忘记了面对巨龙威慑的恐惧,“我没有,没有!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蛋!”
“嗷唔,嗷嗷嗷嗷呜!”
其实现在的情形还是有点奇怪的。
照理来说,吞吞的个头那么大,而且金光闪闪的分外明显。哪怕它如今缩成一坨,巨龙无论如何,都应该先看到它才是。
可偏偏,巨龙却对吞吞熟视无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香茅子身上。
直到香茅子再三逼问吞吞,把它惹急了。
吞吞一时没控制住及,发出了气急败坏的吼叫,这才让巨龙注意到它。
巨龙本来紧盯着香茅子的眼珠,慢慢转移到吞吞的身上。
瞬间,吞吞就像是被施了定身符一样,再次僵直的蜷缩起来,动也不敢动。可它全身的鳞片却全部炸开撑起。
香茅子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海藻般的涌动,不过这次的波动,是针对吞吞的。那个巨龙用神识,将吞吞从头到尾的揉搓了一遍。
巨龙低沉的“嗷唔”了两声,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疑惑。
香茅子本来捏着灭天剑,提防着巨龙发现吞吞偷吃,一口就要把它灭掉。哪怕打不过也要拼一下的。
结果到最后,巨龙也只是用神识彻底搜查过吞吞,却没有下一步的行动。
“它在说什么?”香茅子追问吞吞。
吞吞的认知也有点疑惑,“它,它好像在说,不是我。”
香茅子松了一口气,“呼,谢天谢地,你没拿人家蛋。”难怪巨龙没有发作,大概是分辨出吞吞不是偷蛋贼吧。
可吞吞接下来的话,却吓了香茅子一大跳,“它说,是你。”
啥?!
这,这不是冤枉人么!!
香茅子差点跟吞吞一样跳起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巨龙的注意力再次放回到香茅子身上,而它刚刚收起的锋利尖刺,又一次顶住了香茅子的脑门。
“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偷蛋!”香茅子脱口而出,这要是因为被错认成偷蛋贼而死去,那她也太冤枉了。
香茅子欲哭无泪,也不管巨龙听懂与否,大叫着为自己辩解。
吞吞经历刚刚那番探查,胆子也略壮了些,它掐着装乖的腔调,奶声奶气的“嗷唔”了两声,显然是小心翼翼的在替香茅子辩解。
巨龙没有理会吞吞,也没有被激怒。
那根顶在香茅子脑门的尖刺,忽然往前一送。
香茅子躲闪不及,脑中只来及的想到:完了。
可额头上却没有刺痛传来,反而一股精纯至极的力量,瞬间就涌入到了香茅子的识海当中。
哎?!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明明是突如其来的异物,可她的识海却没有任何排斥和抵触。
当那股精纯的力量浸入到识海之后,迅速的在识海中弥漫开来。原本悬浮在香茅子识海中的无数法则碎片,在接收到这股精纯力量之后,都开始疯狂的吸收起来。
而香茅子识海中被束在一起的九根粗壮无比的神识,也扭动着笨重的“身躯”开始吸收这股力量。
原本香茅子的神识非常忌惮识海中的法则碎片,每每在识海中飘浮移动的时候,都要特意绕开这些碎片。
而香茅子识海中的碎片又多,所以神识的摆动总是别别扭扭的。
可当它们都被这股精纯力量润泽之后,神识仿佛被贴了一层薄薄的镀膜那样,它再也不怕那些法则碎片了。
舒展自由的字啊香茅子的识海中任意摆动。
而法则碎片也没有以前那么强势冷硬,它们似乎变得“柔”了下来,任凭神识拂过,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排斥。
哪怕香茅子完全不懂这股精纯之力是什么,她却可以肯定,这东西对自己有极大的好处。
巨龙,不但没有伤害自己。还给了自己这么好的精神力。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香茅子完全不理解。
“嗷嗷吼。”巨龙这次的呼叫,低沉缱绻,似乎带着一点莫名的小心翼翼,又似乎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欢喜。
吞吞听了,居然在旁边直接噎出一个嗝,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巨龙又昂头向天,发出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吼叫,“啊吼吼,阿吼吼!”
香茅子总觉得,有什么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连忙追问吞吞,“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吞吞侧头看了看香茅子,才透过神识说,“巨龙说,它找到自己的孩子了。”
香茅子心头涌起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孩子,在哪儿呢?”
吞吞的小眼神里有几分鄙视,“就是你啊。”
这不可能!
香茅子觉得太荒谬了,巨龙找孩子,怎么能找到自己身上,她可是个彻彻底底的人类修士啊。
自己有角么,自己有爪么?!
哎呀不对,香茅子用力摇摇头,都让吞吞给气晕了。
香茅子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从小就生活在耶溪村,亲爹叫辛茂,还有个后妈和弟弟。
她明明就是个人嘛。
等等,她没有娘。
莫非她娘是个巨龙?!
有那么一瞬,香茅子的思绪再次放飞,巨龙跟人能生出孩子么?把记忆中的亲爹翻出来放在眼前这座小山面前。
香茅子只能想到,亲爹一脚被巨龙踩成肉泥的场景。
不能乱想,不能乱想。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香茅子用左手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把刚刚那些胡思乱想都甩出去。
自己肯定是人类,自己娘也是个人类。
哎,等等,好像阿爹告诉过自己,亲娘是姓“洛”来着?
香茅子从记忆深处,翻出了那个她一直不愿回忆的那天。
被至亲之人彻底背叛的滋味不好受,香茅子一直很回避那段记忆,甚至有一种刻意遗忘的本能。
当初她认领了升仙令的玉玦后,再也没有回过头。
阿爹似乎在他身后喊了一句,说自己的阿娘也是修士,好像姓洛来着……不对,好像是姓白吧?
到底姓什么来着,香茅子皱眉使劲回忆,当时她太难过了,再加上思绪混乱,根本没有认真听。
而且那时候小小的香茅子甚至有股倔强的任性,以后自己什么亲人都不要了!
至亲的父亲和弟弟都能彻底背弃自己,更何况从未见过的娘亲家的人呢。
何必去讨嫌,今后只当自己是个孤儿吧。
所以哪怕辛茂当时把香茅子生母的情况大声说了出来,香茅子并没有刻意去记。
但无论如何,有了这段记忆,香茅子可以非常肯定,自己是人类。
生母大概是个修士家族的后辈。
来到修真界这么久,香茅子大概多少也对修真界的各种“习俗”有所了解。
修士们自持身份,尤其以各大宗门的嫡传内门子弟为荣,普通宗门和世家次之,散修和小家族大概最为边缘化。
然而哪怕是最普通的修真界小家族弟子,也不会跟普通凡人发生什么关联,更不会联姻。
偶尔有某些修真家族里出现了无法修行的弟子,家族也会将其安置在仙凡杂居的坊市里,让他们出任掌柜和庄主之流,平安富足过完一生。
凡人界的各大宗国,哪怕是王族和城主那种贵族,也很难娶到真正的女修,顶多是跟修真家族中根骨奇差,无法修行的女子联姻而已。
当知道这个惯例之后,香茅子就想,自己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不知道么。
就凭辛茂,他能娶到什么修士家族的女子,别说是女修了,就是家族中第三等的女仆,他都摸不到边。
还什么修真家族的女修,也不记得是姓洛,还是姓白。
幸亏自己压根就没有打算去认亲,不然去了,也是平白让人看不起。
从那之后,香茅子更是打定主意,不去自讨没趣。
她算是从此打算当个“修真孤儿”了。
然而香茅子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居然有一天,她会被一头元天巨龙按头认亲。
她是哪里长得像头“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