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北关,此时天色已尽黑,张永派太监坐小舟上岸。
把东厂腰牌一亮,说是皇帝来了,官吏顿时吓得鸡飞狗跳,北关主事王世禄亲自跑来打开关闸。
“臣王世禄,叩见陛下!”王世禄趴在岸上高呼,身后吏员呼啦啦跪了一地。
朱厚照挥手说:“都回去吧,我就过一下关。”
北关主事一年一任,现在已经又换人了。王世禄并不认得王渊,但那些吏员却认识,纷纷朝王渊拱手作揖。
杭州城照旧不行宵禁,王渊带着皇帝穿城而过,城内官员闻讯纷纷前来觐见。
三司官员还是那些,不过杭州知府梁材已经升为按察副使,新任杭州知府叫做留志淑。
留志淑新官上任,烧出的第一把火就有些大。
王渊离开杭州以后,新任浙江镇守太监叫毕真。这货嚣张暴虐,前不久被留志淑给砍了,罪名居然是“勾结宁王叛乱”。
杭州知府敢杀浙江镇守太监,这个留志淑的胆子好肥。
神他妈勾结宁王叛乱,一个浙江太监,怎会勾结江西叛王?跟莫须有没啥两样。
而且,杀了便杀了,朝廷还没法治罪,还得跟留志淑记功!
更神奇的是,留志淑跟常伦、桂萼搅在一起。一个知府、两个县令,在杭州周边疯狂清田,把当地士绅和富户搞得欲仙欲死。
现如今,仁和、钱塘二县,已经完成田亩清丈。并且在去年秋天,实行新的地方性税制,官田和私田统一纳税,田赋按均税制折算成银两,徭役也同样折算成银两。若遇到地方工程建设,由官府拿钱雇人代百姓服役。
朝廷、官府和百姓受益,士绅富户则损失惨重,三人联手把杭州搞得“民怨沸腾”。
杭州有句新兴童谣:桂恶常狂,留府嚣张,官威还看王二郎。
这儿歌也不知是谁编的,把桂萼、常伦、留志淑和王渊,全都或明或暗骂了一遍。
王渊已经收到桂萼、常伦来信,他回信的时候,还特地给留志淑写了一封。留志淑虽然没有彻底投靠王渊,但已经有那个味道,都属于大明官员里的改革派。
皇帝一路观赏杭州夜市,不时有官员过来觐见,皆被张永、江彬给打发走。
出东城行不片刻,便来到总督府。
破庙还是那个样子,因为王渊没有卸任,依旧保留总督府构架。张璁代行总督职权,唐伯虎充任文吏之首,张慕充任皂吏之首,主要负责监督开海事宜。
“举人张璁,叩见陛下!”
“草民唐寅,拜见陛下!”
“草民张慕,拜见陛下!”
听说皇帝御驾亲临,张璁、唐伯虎、张慕带着吏员,火速出府在大门口迎接。
朱厚照瞟了唐伯虎一眼:“你便是唐寅?”
“正是草民。”唐伯虎说。
朱厚照笑道:“二郎说你被冤枉,求朕给你恢复功名。朕且考一考你?”
唐伯虎带着感激之情,偷偷看了王渊一眼。他以为皇帝要当场考诗文经义,长跪道:“请陛下出题。”
朱厚照对张永说:“把那几面空白折扇给他,三日之内,朕要看到扇上诗画。画你最拿手的春宫图,听到了吗?”
“草民遵旨。”唐伯虎哭笑不得。
他最拿手的是山水画,为谋生才画春宫图,咋就变成春宫图最拿手的呢?
而且,就算恢复功名,唐伯虎也会沦为笑柄,因为他靠给皇帝画春宫图翻身。
王渊给皇帝介绍张璁:“陛下,此乃永嘉大儒张璁,张秉用。他是王思献的至交好友。”
朱厚照笑着点头:“王瓒很不错,你是他的好友,肯定也很不错。怎么没考中进士?”
张璁只能回答:“才学不济。”
王渊说道:“张秉用满腹经纶,实乃国之干才,屡试不第皆因运气不好。”
朱厚照许诺道:“你若考中进士,朕必点你一甲。”
“谢陛下!”张璁大喜,决定好好努力。皇帝已经发话了,状元他不敢想,至少也得考个榜眼、探花。
至于王渊所说的王思献,名叫王瓒,榜眼出身,跟张璁是同乡。
若非王渊横插一脚,王瓒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而且代掌礼部大印。不过嘛,由于礼部尚书李逊学患病,王渊又长期不在京城,礼部大印还是交给礼部右侍郎王瓒代管。这叫以右侍郎身份,署掌部印。
顺便一提,王瓒是皇帝的人,跟王琼穿同一条裤子。
历史上的张璁,还没考中进士呢,就已经通过好友王瓒,搭上了王琼那条线。也因此卷入王琼跟杨廷和的政争,被扔到南京去吃闲饭,被迫首倡大礼议支持嘉靖,因祸得福几年时间就当首辅。
朱厚照勉励张璁、唐伯虎一番,便被领着进总督府休息。可这里实在太寒酸,朱厚照有些不习惯,问道:“二郎,附近还有什么住处?”
王渊回答说:“东边不远有一个江淮会馆,颇为富丽堂皇。”
“那便去江淮会馆休息。”朱厚照连忙闪人。
黄崇德这次赚大发了,他搞的会馆居然接待皇帝,今后必然成为江淮商人之名誉领袖。
一边走,朱厚照一边感叹:“二郎太清俭了,居然在这种地方住了一年。朝中那些清流,若及二郎一半,朕也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梦回大明春》 卷九 宁王乱 402【正德大帝】
昨晚住进会馆,已是半夜时分。
朱厚照一觉睡到晌午,伸个懒腰起床,随侍太监立即过来伺候。
等皇帝洗漱完毕,刚出得房门,便看到张永、江彬杵在过道上:“陛下请用午膳。”
午膳是杭州名厨所烹制,黄崇德专门聘来招待贵客。朱厚照吃得很尽兴,一些海味他没有见过,算是在杭州开荤来了。
“赏那厨子一两纹银。”朱厚照放下筷子说。
“是。”张永心思活络,打算回京时把那厨子也带上。
朱厚照起身往外走,看见一个胖子杵在门口,稍微有些印象:“你是那个……”
胖子连忙跪地叩拜:“草民徽商黄崇德,昨晚接待过陛下。”
“对对对,这会馆便是你建的。”朱厚照回忆起来。
黄崇德说道:“回陛下,此会馆乃江淮商人集资所建。本来建给王侍郎做总督府,王侍郎清廉如水,不愿搬进来,索性改做了江淮会馆。”
“有心了,”朱厚照随口问道,“这杭州城,与南京、扬州、苏州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黄崇德笑道:“回陛下,杭州城里没有乞丐。”
朱厚照颇为惊讶:“没有乞丐?”
黄崇德回答说:“此乃王侍郎德政。每天都有皂吏巡街,遇到乞丐便抓走。手脚齐全的,便送去码头、钢厂、矿山做工;鳏寡孤独或残疾者,便送到养济院(明代官方福利院)过日子。”
“有点意思,”朱厚照笑着对张永、江彬说,“二郎只在浙江为政一年,便让杭州城路无饿殍,天下有几个官员能够做到?”
张永笑着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非陛下钦点王侍郎为状元,王侍郎再有一身才华、满腹经纶,又如何能够施展出来呢?因此,这杭州城路无饿殍,百姓更应该感恩陛下才对。”
“此言有理,”朱厚照龙颜大悦,“快把王二郎唤来!”
其实,王渊收容杭州乞丐,最初目的只是整顿治安而已。混混流氓为一大害,那些乞丐同样是一大害,经常干出诱拐残害儿童的罪行。
可以说是丐帮,也可以说是乞丐团伙,反正被王渊用火铳兵给消灭了。
养济院虽然是官方福利机构,但还是得做工赚钱。年龄小的残疾人,教他们谋生技能,赚到的工资得大部分上交。孤寡老人吃得很差,而且还要扫地、烧火之类,古代封建社会怎么可能养闲人?
好在开海之后,杭州商业极度繁荣,吸收了大量无业游民。再加上留志淑、桂萼和常伦清丈田亩,许多无地农民成了官田佃户,税制改革之后农民也愿意租佃官田。否则杭州乞丐哪里收容得过来?从农村来的流民就够让人头疼的。
接到皇帝的召唤,王渊带着妻儿,慢悠悠从土地庙来到会馆。
本来江彬安排好的,带着皇帝游玩西湖。但朱厚照随心所欲,突然要去船厂看热闹,想要目睹即将建成的大宝船。
走在半路,朱厚照突然问:“二郎,谢于乔的老家,好像离杭州不远吧?”
王渊回答说:“谢阁老是绍兴府余姚县人,确实离杭州不远。”
“我突然想起他,且唤他来杭州见驾。”朱厚照道。
王渊笑道:“恐怕请不动。”
谢于乔便是谢迁,弘治朝三重臣之一,同时也是朱厚照的老师。刘瑾当权之时,刘健、谢迁都辞职了,只剩下李东阳在内阁独自支撑。
后来,朱厚照听信谗言,追夺致仕大臣勋阶。谢迁也在其中,封敕全被夺走,因此对皇帝彻底死心。
王渊当初总督浙江,曾打探过谢迁的情况,随即便不愿跟此人接触。
如果想在浙江全面清丈田亩,谢家必定是巨大阻碍!
仅谢氏家庙国庆寺,就有庙田上千亩,你说整个谢家该有多少田产?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谢氏子弟做官无数。做官之后往往要分家,分出去就不断侵占田产,最终肯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比如历史上,谢迁的儿子谢丕,说自家庙田被董姓所占。于是联合官府,把庙田给“夺回来”,导致谢家庙田暴涨至数千亩。可谢氏满门官宦,谁不长眼敢夺他家庙田?他谢家勾结官府夺人田产还差不多!谢迁的曾侄孙,借口修缮祖坟,直接把余姚东山给大半占为己有。
这就是一代贤臣谢迁,死后竟得文臣最高荣誉,获赐谥号“文正”!
王渊暂时还没跟谢家起冲突,因为谢氏只是读书、做官、侵田,对做生意不怎么感兴趣,也跟海商、海盗没啥来往。王渊开海之时,谢家不支持也不反对,直接当他这个总督不存在。
朱厚照也就随口一问,并非有多想念老师谢迁,张永都懒得派人去余姚传唤旨意。
众人行至船厂,自然又是一番轰动。
船厂主事叫做彭彦,原在浙江都司任职,此人能够管理船厂,纯粹是船厂挂靠在浙江都司名下。刚开始,这家伙毫无实权,直至彻底投靠王渊,才没有被手下完全架空。
“草民彭彦,拜见陛下!”彭彦带着一众官吏过来。
会造宝船的老师傅陈宝昌,愈发显得衰老了,需要徒弟搀扶才能下跪。
朱厚照迫不及待道:“快起来吧,带朕进船坞看看。”
跟王渊离开杭州时相比,船厂规模扩大三倍有余。第一批鸟船早已下水,那是请来老师傅以前,就由本地船工开始建造的。
此时此刻,一艘四千料小型宝船,正静静躺在船坞之内。长约六十米,宽约十八米,张五桅帆,排水量超过两千吨。
朱厚照指着工人问:“他们在作甚?”
陈宝昌回答:“回陛下,船工在给宝船抹桐油灰,抹了此物便不会漏水。”
中国古代木制船体,板材之间是要留缝的,再于缝隙之间抹桐油灰。如此,不怕木材热胀冷缩,拥有极高的环境适应性。
这个时代的日本船就不行,造船时搞得严丝合缝,遇到温度有巨大变化,便会损伤船体或者冷缩漏水。
海船还得通体刷桐油,防止被海水腐蚀。而且每过一两年,要再刷桐油加以维护,上了年纪的老船,甚至木心都会浸入桐油。
朱厚照又问:“此船何时可下水?”
陈宝昌回答:“至少三月份。”
朱厚照就那样站在船坞里,默默注视这艘宝船。恢弘的船身带给他巨大震撼,不禁遥想当年太宗朱棣,命令郑和乘宝船下西洋,那万国来朝的伟大场面。
突然,朱厚照转身问张永:“卿愿做三宝太监呼?”
张永浑身一哆嗦:“陛下,臣老迈体衰,可经不起海上风浪。不过,东厂管事朱英,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可为陛下之三宝太监。”
朱英本来运气爆棚,去年有幸提督东厂。但这职务,生生被张永抢走,朱英变成管东厂事。
现在,张永又想推荐朱英航海,自己则彻底把东厂给掌控。偏偏航海也是美差,朱英被张永算计了,还得念着张永的好处。
王渊突然说:“陛下命太监航海,是想求名还是求利?”
朱厚照笑道:“名利双收不好吗?”
王渊回答说:“名利双收可也。但名归陛下,利需分润六部与地方。只有获得六部支持,航海之事才可长远,否则年久必然废弃。另外,世事变迁,如今不能只寻求外国来朝,更应该在海外殖民。”
“何谓殖民?”朱厚照问。
王渊笑道:“东周分封天下,封一个候,便扔去蛮夷之地。百年之后,蛮夷汉化,皆为周人,其地也为周地。此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当然不能随便封侯,但可派遣总督扬帆海外,占一据点海贸经商,迁徙罪犯、流民前往垦殖。大明不是缺铜吗?海外有的是!还有金矿、银矿无数,皆可入我大明府库!”
朱厚照笑道:“就是占地、屯垦、经商、抢矿呗。”
“也可以这样讲,”王渊说道,“但是,大明人口生息百年,如今土地已经不够用了。把流民和罪犯送去海外垦殖,也是在避免国内流民造反。他们去了海外,不废朝廷银两,却可带来利润,百年之后大明又将多出无数海外国土。陛下已知天下乃一球体,大明不过占有一方,难道陛下不想开疆拓土,做那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吗?千年之后,汉人遍布宇内,皆念陛下之圣德矣。”
“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朱厚照突然热血上涌,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握拳道:“二郎来办此事可也?”
王渊说道:“臣已经在办了。开海是第一步,造船是第二步,训练水师是第三步。待臣完成铸钱之事,就可率兵扬帆海外,为陛下开拓大大的海外疆土!但在此之前,不可让朝中文臣知道,否则必然物议汹汹。”
“好,不让大头巾们知道,”朱厚照对身后的张永、江彬说,“你们的嘴巴严一些。”
严个屁,估计回头就满朝皆知了。但王渊的本意,就是先给文臣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突然说出来会炸锅。
《梦回大明春》 卷九 宁王乱 403【地球仪】
朝中大臣们很着急,但也并不那么着急。
因为在这个时空,大明是有皇太子的,还有一个代为监国的皇贵妃。当皇帝带走大量近臣之后,内阁和六部反而更能放开手脚,皇贵妃也远远比皇帝更好伺候。
眼见着快过年了,虽然杨廷和请天子回京的奏疏,依旧跟催命一般从北京发来,但朝廷运转其实比皇帝在时正常得多。
众臣们只有两个担忧:第一,害怕后宫常年干政;第二,担心春季祭祀没人主持。
第一个担忧,纯属心理因素。
大明外戚又不能掌权,后宫干政有个屁用,换武则天过来也玩不转。
第二个担忧,乃是做做面子。
每年春季大祀天地于南郊,既耗费钱财又累人得很,文武百官其实自个儿就不愿去——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部门除外,他们需要依靠祭祀活动,彰显自身的重要性,并且祭祀搞好了也有政绩。
北京,大臣们忙着过年。
杭州,皇帝也忙着过年。
朱厚照感觉江淮会馆很不错,赖在那里不愿走了,让另有准备的江彬非常郁闷。不过皇帝也承诺,开春之后再去游西湖,就依江彬准备的路线玩耍。
至于现在嘛,朱厚照想要当正德大帝,正在恶补海贸、海战等相关知识。
朱厚照虽然荒唐不羁,但他认真起来,可以连续看书半个月不出门。这货可以阅读原版梵文佛经,也能跟词曲行家谈论艺术,怎么可能是只知道瞎玩的笨蛋?去年他跑去喜峰口,除了出关打猎之外,甚至学会蒙古日常用语,现在已经能够跟蒙古人交流了。
江淮会馆,张灯结彩。
各路官员和商贾,纷纷前来赠送新春礼物。朱厚照把礼物都收下,并让张永、江彬予以接待,自己则窝在房里跟王渊议事。
前些天,朱厚照不仅参观船厂,还跑去检阅了钱塘水师。
通过王渊的鼎力支持,钱塘水师发展迅速,如今已有:四百料战座船一艘、四百料鸟船两艘、二百料战船三艘、一百五十料战船四艘、一百料战船七艘、快船两艘,另有若干陈旧的近海小船。
战船是大明水师主力,名字起得朴实无华,直接表明是用来打战的船。但这种船只能近海航行,也经不起太大风浪,主要用来保卫中国的沿海边境。
快船则是一种运输船,可大可小。郑和下西洋所带货物,便是装在快船之上,最大的一艘张八桅帆,据估算其排水量比宝船还大。
水师怎么获得经费?
初始资金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