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夏小苏直接扒开酒塞,也不碰杯,自己就直接仰起头“咕噜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这酒太烈了,她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姑娘猛然喝这么多,直接就呛到了,眼泪更加刷刷地往外流了,但等她放下酒瓶时,面前已是多了几片秘制牛肉,这是兄长夹着菜送到了她嘴边。
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传来:“喝酒不吃菜,会伤身体的。”
夏小苏“啊呜”一口,就把那牛肉全部吃了下去,一边哭一边大口嚼着牛肉。
夏极轻轻吐了口浊气,也拔开瓶盖,抬起酒瓶。
夏小苏:???
她很快明白了,也举起酒瓶。
两人碰了碰。
夏小苏一边哭,一边豪爽道:“干。”
夏极道:“不干,就一小口。”
“哦...”九皇女听话的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酒瓶,一边哭一边道:“你怎么不安慰我啊?虽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但你身为皇兄,难道不要安慰一下我吗?”
夏极神色很平静,就如端坐神龛的佛一般,无悲无喜,但他不是佛,他心底藏着近乎于天地之初的混沌与狂躁,只不过,他习惯了用最温和的姿态来面对自己唯一的亲人,所以,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夏小苏哭着道:“他们逼我嫁到突厥去,说是突厥那边水土好,如果嫁过去更是能让突厥和大商联盟,包抄鬼方,犬戎,外抗罗刹国,说是这样能造福整个大商,为江山社稷作贡献。
可...可是,我不想去,我不愿意,突厥那边听说都是野人,而且我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嘤嘤嘤...”
夏极声音依然平静:“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出发?”
夏小苏:“三个月后,等雪停了,开春了,突厥就会派使者来接我。”
“三个月...”
夏极想了想,忽道,“我听说雷音寺还有一本过去燃灯经,明日你去还书时,帮我一起借回来,我只看一天就可以归还。”
夏小苏:???
她长叹一口气,哥哥真的是痴迷佛经,痴迷到连自己妹妹都不管了吗?
她哭了大半天,夏极陪了她大半天,直到她走时,夏极才把她抱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背,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会没事的。”
《皇兄万岁》 正文 4.徒步上须弥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青灯下。
阁楼中。
皇子日复一日,诵读经文,声诚挚而透着几分真真正正看破红尘的淡然。
这让三百米外凉亭里的梅公公频频点头,他手捧拂尘,翘着腿,端着一杯热茶,唇边带了几分嘲笑。
这七皇子读了两年经,心性怕是也消磨光了,昨天九皇女应该把与突厥联姻的事都告诉他了,这皇子竟然没有动怒,可见是真成了个软蛋了。
夏极诵经到午后,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未几,门推开了,九皇女关上门,然后才露出委屈巴巴的神色。
“小苏,怎么了?”
“哥哥,雷音寺那和尚说《过去燃灯经》是他佛门秘藏,寺里有规矩,说唯有登上小须弥山第九峰,与山顶的前任方丈对弈一局,只有破了那一局,才有资格参阅《过去燃灯经》。”
小须弥山是大商皇城外的一座奇山,终年被云雾缭绕,越往深处越是如此,而雷音寺只在第五峰上。
夏小苏继续道:“我和那和尚说了,哥哥被软禁无法出宫,借书只是因为痴迷佛法,但那和尚说宫里有规矩,寺里也有规矩,如若无缘就不要强求了。”
夏极想了想,忽道:“小苏,你去找他,告诉他,他的儿子想去须弥山上下一盘棋,只为看一本经书,朝出,晚必归。”
夏小苏显然有些害怕天子,但想到自己也许只能与兄长相处三个月了,三个月后自己将会落入蛮荒之地,去往那无间地狱,忽然,她就不怕了,点了头,说了声“好”。
等到傍晚时分,九皇女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露出欢笑,“哥哥,他答应了,你明天就可以出宫了。”
夏极招招手,夏小苏走到他身侧。
“小苏,坐我身边。”
“嗯!”
兄妹两人坐在暮色时分的藏经阁里,夏小苏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把头轻轻侧靠在兄长肩膀上,抿着唇,眼里的笑容消失了,透出几分黯然。
夏极伸出左手,搂住妹妹的肩膀,忽地问:“你答应他什么了?”
夏小苏身子颤抖了下,她别过头,看着幽暗的地面。
小阁陷入了安静。
直到夏小苏再次开口,才打破了这平静:“我答应他,一定开开心心地去突厥,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促成突厥和大商的联盟。”
夏极的手指依然平静,只是稍稍紧了紧这份拥抱,他把妹妹拥入怀中,夏小苏忽然开始嚎啕大哭,轻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这样子?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夏极任由她哭泣着。
哭吧。
哭多了。
就能成长了。
三个月时间。
足够了。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穹,双眸平静,静的宛似开天辟地之初,那无穷狂暴之前的一分安宁。
第二天。
小雪。
梅公公备好了马车,扯着公鸭嗓子,带着三分嘲讽,尖声道:“七皇子,请吧。”
夏极也不多说,直接上了车,能去就已是天子恩泽,怎可能让其他人陪他一起?至于这梅公公,完全是监视,这自然不同。
雷音寺方丈早就知道这皇子要来,他也不亲自接待这软禁中的皇子,只是派了一位小沙弥引路,带着夏极往后山去了。
沙弥在前引路。
夏极走在中间。
梅公公静静随在之后。
到了第九峰入口,小沙弥在一处山门前停下脚步,然后双手合十道:“施主请独自登山,山巅自有棋局。”
夏极直接就走过了山门,梅公公也跟了过去,小沙弥急忙道:“这位公公,本寺规矩,只有对弈者独自登山,否则不可前往。”
梅公公尖声道:“咱家可是天子使臣,也需受你规矩束缚?”
小沙弥忙道:“还请公公不要为难...”
梅公公也不管他,就要走过山门,夏极忽道:“梅公公,寺庙有规矩,那就需遵循规矩。
若是公公执意要来,结果让我下不了这盘棋。那我虽是软禁皇子,回宫之中却还是能和皇上说几句话的。”
梅公公愣了愣,心底权衡了下,自己没必要和这已经废了的皇子纠缠,万一他真发个狠,那自己可是亏大了,于是尖声笑了笑:“那咱家就在山下等皇子。”
另一边,小沙弥也舒了口气,对夏极露出友善的笑。
夏极自然不是帮这小沙弥,他只是不想自己对弈时身后站着梅公公而已。
他走过了山门,就是皑皑白雪的山脊,再往上是云雾缭绕的山间。
大商的皇子一步一步往上走着,远离了沙弥与太监,身形渐入深冬云海之中。
此来,不求佛,只取经。
一个时辰后,夏极已经走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雾气竟然散了不少,但环顾周围,却是茫茫一片,如同在天上行走,低头不见人间。
夏极抬头看,只见这山顶空地中央,有方巨石为天然棋盘,而棋盘对面盘膝坐着一老僧。
老僧见到来人,并未说入座,而是道:“老衲听方丈说,施主要借《过去燃灯经》一观,若要观经,就需要破局,但这棋局不比棋力,斗的是禅心,若是禅心完全不够,施主这一局怕是会白了头发,苍老数十年,从今往后,心中更是宛如有恶魇镇压,除非日夜吃斋诵经,常伴青灯古佛,否则心底无法安宁。”
夏极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就往老僧对面坐去。
“且慢。”
老僧声音又响起,提示道,“施主怕是觉得老衲此言太过玄异,以为是故弄玄虚吧?”
夏极停下脚步,摇头道:“我并未如此以为。”
老僧摇摇头,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皇子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根本未曾明白他需要面对的是怎么一盘棋,于是叹息道:“那在施主入座前,先听老衲讲一个故事吧,故事听完了,施主若是还要坐,那便是因果命数,老衲再不多言。”
《皇兄万岁》 正文 5.手谈烂柯棋
“请说。”
“从前有一位樵夫去荒山砍柴,却在山巅看到两人在对弈,樵夫平日也喜好下棋,便是凑了过去观棋,这一看便是入了迷,等到一局棋下完,那对弈两人才让樵夫赶紧快回去,否则怕是连妻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樵夫愣了愣,不明所以,只是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握的斧子,木柯已烂。”
“这是上古烂柯人的传说故事,我听过。”
老僧道:“那施主可知此处山,就是那一局棋已烂柯的荒山,这是须弥第九峰,仙人虽然去了,但却给了这棋盘浩大的精神力,一旦入座,便会深陷其中,种种棋局构织出的相更会让下棋之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无法自拔,一盘棋仿佛就能走完一生,非有大毅力大智慧之人无法行棋。即便如此,施主还要下吗?”
夏极问:“如何对弈?执黑执白,你落一子我落一子的手谈么?”
“不”,老僧垂眉闭目道,“这局名珍胧,又名苦海。”
夏极笑着点破:“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老僧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看施主有大执念,但老衲劝一句,天下苍生,忙忙碌碌,比施主苦的累的痛的,不知有多少,施主何不斩断烦恼丝,断了执念?毕竟红尘一世,大梦一场。”
夏极反问:“为何要断?”
老僧吐出四字:“明心见性。”
夏极往前走出一步,想也不想,直接在这仙气缭绕的棋盘一边坐了下来,淡淡道:“我若已明心见性,见的却不是苦海回头呢?”
老僧这才第一次睁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无论如何,他已经坐下了,他已经做了选择,那么,这就是他的命数因果。
老僧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无论如何,这七皇子的勇气当真是可嘉,他坐下了,那就是入局之人了。
而这一刻,斗禅就开始了。
老僧问:“那施主见了什么?”
夏极不答,只是定神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显然,这是破局,而不是布局。
局其实很简单,黑白两条大龙交错杀伐,眼看着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老僧见他不答,也不问,只是道:“施主若是想好了,拈起黑子,那这一局就真正开始了。”
夏极直接伸手,双指拈起了黑子,下完棋他还要赶着回皇宫。
只不过黑子一起,一股奇异的玄念直接冲入他精神之中,带动着四周的一切都变幻了。
一刹那。
他变成了行走在荒原的一名旅人,此时正急着返乡。
而那名为大商七皇子的身份,好像成了一场昨日的梦,和此时的他毫无关系。那徒步上须弥,手谈烂柯棋的对弈,好像也成了一场荒唐梦。
半空,一只饥饿的老鹰正在追捕一只可怜的鸽子。
刹那间,那鸽子已经扑入了夏极怀中。
老鹰盘旋在夏极头顶。
鸽子忽然开口说人话道:“你放过我吧,错过我你还能找到食物,但我的命只有一条。”
老鹰也开口说了人话:“我现在饥饿无比,我若不吃你就没法活命。”
两股庞大的念头忽然冲进夏极的脑海中。
舍得。
还是不舍?
而那老鹰看到如此情形,理论道:“你护着它,救了鸽子一命,难道就忍心我老鹰饿死吗?”
随着它的话,那两股念头就越发的强烈,化作一股强大的精神攻击,冲击向夏极的念头。
他忍不住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点。
再一晃,怀中的变成了一只兔子,而那徘徊在天空的老鹰又变成了瘦骨嶙峋的老虎。
再一晃,这景象又开始不停变幻,每一次变化他脑海里的念头就强上几分。
这种强度在不停地叠加,直到化作了两股呐喊,在让他选择。
舍?
还是不舍?
慢慢地,荒原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还有那两个生灵。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割下等同于鸽子兔子重量的肉,去赠给老鹰老虎,这样便是舍了自身,却救了这世上仅有的两个生命,可谓功德无量。
割肉?
还是不割肉?
那两股呐喊越发的直白。
须弥山第九峰山巅,老僧坐看这对面皇子紧闭双眼,眉毛在不停跳动,而他右手拈着的黑子正在缓缓落下。
这局,斗得不是落子在何处。
而是你是否落得下子。
舍得,那便是一子置之于死地,割了自己三斤肉。
不舍,那就是苟延残喘,看着还能走几步,但最终却是彻底的败局,而这败局会让人心枯。
最关键的是,这子不是由你的手来下,而是由你的禅心来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弄虚作假,仙人不论技,论的是禅。
禅是什么?
禅就是看似简单,其实却很难,犹在眼前,真走出一步却发现远在天边。
所以,夏极拈着的黑子距离棋盘不过一尺。
这一尺,却是天涯。
这天涯,又名苦海。
唯有度过了这苦海的人,才有资格参阅雷音寺的佛门秘藏《过去燃灯经》。
老僧并不觉得这皇子能度过,因为他坐在山巅二十载,这皇子并不是第一个来此的人,其余每一个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才智勇气力量都在他之上,但那些人没有人成功,所有人在拈子之前,都知道这一步该下到什么位置,但偏偏入局了,就落不下去了。
这岂非就是人生?
你永远知道一些自己该去做的事,很简单的事,举手之劳的事,但你偏偏做不到。
这就是禅机。
平常。
就是禅。
舍得。
就是禅。
你知道。
但你做得到吗?
你明白。
但你真舍得吗?
忽然之间,老僧神色变了,因为那名为夏极的七皇子割了三斤肉,饲鹰喂虎,然后他双瞳骤然睁开,黑发狂舞,一子“啪”地一声,稳稳落定在了那该落的位置。
老僧对上皇子的瞳孔。
却没有看到他想看的慈悲。
这怎么可能?
那他如何破的局?
老僧愣了下,然后问:“施主愿意割肉饲鹰,舍身喂虎,此乃大慈悲之行,但你为何没有慈悲之意?”
夏极淡淡道:“因为我本无慈悲。”
老僧:“你不愿割肉饲鹰么?”
夏极道:“那谁来饲我?”
老僧:“但你做了。”
夏极:“向死而生,我存的是即便我死了,也会从阴曹地府回来的执念。”
说完这句话,夏极周身骤然散发出浩然的佛意,即便不刻意使用,现在如来禅也为他抵挡了刚刚的精神冲击,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破局,此时散发开来,只看得老僧惊骇地问了一句:“那你竟悟了佛,你如何悟的佛?”
夏极不答,只是反问了一句:“局破了么?”
老僧沉默良久,回了句:“破了。只是老衲想问一句,施主明心见性,见的不是苦海回头,那又是什么?”
“佛陀拈花而笑,而我却不是。”
“那施主是什么?”
“我若不喜欢,这天地百花一朵都不许开。”
“施主...真是佛中魔。”
“那经还借么?”
“借。”
《皇兄万岁》 正文 6.斋饭
夏极破局之后也不多耽搁,直接下了山。
梅公公迎接上来问:“七皇子,你棋局破了么?”
“回去吧,皇上说了,天黑前要回宫,不要耽误了。”
“呵呵呵,七皇子不与咱家说,咱家也就不问了...”梅公公阴阴地笑着,然后随着这位软禁的皇子一直走到了第五峰。
第五峰,早有僧人捧好了请出的《过去燃灯经》在山门前等待,经文以七宝秘匣所装,秘匣点缀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码瑙,显得很是贵重。
梅公公饱含深意地笑了笑,夸赞道:“皇子这棋局竟是破了?有本事,真有本事,咱家大开眼界。”
夏极接过那经文,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梅公公也不再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跟随在其后,直到了须弥山脚,才坐到马车御手席上抓起缰绳,载着这软禁皇子返回深宫。
瑰霞如血。
转瞬又至了破晓,午间,傍晚。
商朝的九皇女似乎也知道兄长得偿所愿,而来见他,才到庭院门前,就远远儿地听到佛经诵读的声音,便是停下了脚步。
待到诵经声停了,她才上前推开门,拎着饭盒走了进来,欢笑道:“恭喜哥哥,能破了须弥山的苦海珍胧,借到雷音寺秘藏。这事宫里好些人都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