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从上往下,劈开了阿木尔的前襟。狼戾刀卡在弯刀的豁口里,萧驰野猛地逼近两步,压着阿木尔后退。
阿木尔使力上挑,掀翻狼戾刀的压制。但是狼戾刀回击迅猛,长途都没能消耗掉萧驰野的精力,他在这个刹那间异常专注,专注到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伤,那双眼睛冷静得可怕。
弯刀在撞击里被弹开,然而它没有脱手,阿木尔抄回弯刀,翻身踹在萧驰野的腰腹,萧驰野却没有如期回退。他顶着力,靠刀柄狠狠撞在阿木尔的侧颊。
阿木尔没有翻倒在地,他口中弥漫起血腥味,牙齿都被萧驰野击得酸痛。
萧驰野的打法杂糅百家,但是始终没有脱离本宗,他像萧方旭一样蛮横霸道,真的打起来十有要死人。
这是年轻的狼王啊。
阿木尔的左眼已经有些昏花,他看见月亮在燃烧,悍蛇部的悲鸣穿透苍茫无垠的夜。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星星尽数陨落,穷途末路的豪雄要承认自己早已年迈。
哈森。
阿木尔骄傲的雄鹰。
阿木尔仿佛看到了儿子离去时的背影,也是这样的月夜,哈森挥挥手臂,腼腆的红发就被夜色掩盖了。
萧驰野每抡一次刀,阿木尔的弯刀就会发出吃痛的声音。萧驰野的锐气不加遮掩,每一下都砸在弯刀最锋利的地方。
这场战斗不再是势均力敌,而是离北铁骑单方面的碾压。
朵儿兰的马被突倒在地,她跌在地上,看着匕首脱手,遗失在铁蹄间。她的面颊上都是溅到的血,在擦抹间,失声呜咽。
巴音带着自己的短刀,冲入乱阵,对朵儿兰喊道:“我的马给你,朵儿兰,跑啊!”
朵儿兰捂着肚子,摇头说:“你走吧!”
巴音喘息不定,忽然握住朵儿兰的手臂,真诚地说:“小鹰要活下来,”他忍不住哭,喉间更咽,“赤缇湖的傻女孩,跑”
血光乍现,巴音的话没有说完,就栽倒在血泊中。朵儿兰怔怔地睁大眼,说:“不……”
晨阳抬起头盔,冷漠地看着朵儿兰,用边沙话说:“阿赤在端州杀掉了我们的左翼,是这个人出谋划策,一债还一债。”
巴音还握着朵儿兰的手臂,朵儿兰弯腰捞着年轻人的身躯,声音颤抖,已然变了调,她脆弱地细声呼喊:“住手……”
阿赤在端州附近不仅杀掉了当时离北铁骑的左翼,还夺走了左翼队伍里所有铁骑的头颅。他们在茶石河畔露营,踢着这些头颅,用铁骑的头盔撒尿,晨阳忘不了这份耻辱。
火在烧,月亮却是冷的。
嘶吼,马鸣,鹰呖。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铁蹄踏过帐篷,大火以后是无边灰烬。在大漠里强悍了三十年的悍蛇部就在这一夜里变作了泥,承载着离北沸腾已久的怒火。
金帐前的火堆倒在一起,阿木尔在狼戾刀前迸断了石珠额链,那象征强部叱咤风云的虹鹰旗在焚烧里终于倒下,萧驰野的身形挡住了一切。
萧驰野用强袭迫使阿木尔失去了所有退路,他在烈火中高喊着:“阿木尔!”
阿木尔吃力地接刀,被萧驰野逼近,汗水淌湿了他的双眼。
萧驰野越战越勇,他的狷狂来自于草原,只有鸿雁山的大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男儿。他高涨的战意掺杂着汗水,眼睛和刀光一样雪亮,里边装着烈阳。
阿木尔疲于鏖战,弯刀已经迟钝了,终于在萧驰野又一次发起猛攻的时候脱手了弯刀。
月亮变得很薄,夜色转淡,天就快要亮了。
阿木尔的石珠滚落在脚边,脚下的黄沙被血水浸泡。他仰起头,苍穹间的猎隼所剩无几。
“天神眷顾雄鹰,”阿木尔骤然高举起右臂,朝着大漠的残余发出最后一声咆哮,“我阿木尔统治六部二十年,到达过大周内部,对得起虹鹰旗,我们梦寐以求的茶石河”
狼戾刀劈头砸下,阿木尔硬是用附带臂缚的手臂扛住了。
“我们梦寐以求的茶石河,”阿木尔在空隙里,对萧驰野豪放地大笑,坚定地说,“萧驰野,二十年后,大漠的雄鹰还会再次飞越鸿雁山。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们,但你杀不尽大漠的鹰!二十年、四十年,”臂缚在刀刃发出崩裂的声音,阿木尔沉声说,“大漠终有一日会迎来真正的大君!”
萧驰野在施压中同样爆发咆哮:“二十年、四十年,离北的狼永驻防线,来啊,”他赤红着双眼,森然地说,“这一次,下一次,我在茶石河畔等着你们,十二部永远跨不过茶石河!”
阿木尔的臂缚彻底断开,紧接着刀锋势如破竹,从正面结束了他的嘶吼。
朵儿兰的呜咽戛然而止,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爬起来,踩到裙摆跌在地上,又爬起来,攥着那把匕首冲向萧驰野。
疾风扫过飞沙,刀锋骤然直指在朵儿兰的眉心。
朵儿兰的发散落满身,她停在刀锋前,眼中的泪珠流淌不止,浑身颤抖,终于咬牙憎恶道:“杀了我!萧驰野,杀了我!”
狼戾刀的血珠滴答在朵儿兰的眉心,混杂在她的眼泪里,模糊了这张脸。
天尽头的晨曦刺破黑暗,黎明的薄光铺满荒芜的沙地。萧驰野的铠甲泛出细微的芒,他微微抬起下巴,汗水下淌。他对朵儿兰说:“离北铁骑,不杀女人。”
朵儿兰齿间发抖,那是恨意,她站在这里,连战死的尊严都被萧驰野剥夺了!
“骑上你的马,滚出这片沙地,往后漠三川以西尽归离北所属,没有我的命令,十二部胆敢逾越一步,”萧驰野的刀锋下移,重重地钉在朵儿兰脚前,像是在这里划出条不可逾越的天堑,“严霜就屠尽十二部全族。”
离北的狼旗招展在苍穹,萧驰野的侧脸冷峻,这是狼王仅剩的仁慈。他的战刀杀掉了边沙的豪雄,他的铁骑就像严霜一般过境无声,他的背后屹立着万古不变的鸿雁山。
阿木尔曾经屠遍了六州,那不是强大,屠杀才是种懦弱,真正的强者敢于面朝岁月的侵袭。从此以后离北不再独行,萧驰野拥有世间最强的后盾,他就是世间最锐不可当的刀锋。
朵儿兰滑跪在地,放声大哭。
萧驰野收刀归鞘,不再看朵儿兰一眼。他转身上马,面对无数离北铁骑。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说了声:“赢了……”
萧驰野背朝日出,在光芒万丈的那一刻,像是十四岁初战告捷的那天,虽然满身灰尘,可是眼神桀骜。他抽响马鞭,在烈风吹拂中朗声大笑:“大捷!”
离北狼王!
陆广白心潮澎湃,看着萧驰野策马,那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像极了当年咸德四将出境的时刻。
战将忠于土地,永宜四将退隐,咸德四将消磨,乱臣贼子的时代就要结束,新的悍将必将紧随萧驰野的步伐诞生于山河。
“欸,”陆广白抱着刀柄,追着萧驰野跑了几步,喊道:“我们没马啊!”
离北铁骑驰骋在大漠,男儿们爆发的大笑回荡云霄。他们从来时的黑云,变作归途的春雷。猛旋转翱翔,冲破了那层白云。
家就在前方。
捷报两个月后才到达阒都,当时正值雪天,暖堂里的沈泽川倏地站起来,两侧的先生们也跟着站起来。
“赢了噻!”余小再一高兴,就拍腿,“我就晓得,二爷出马,所向披靡,没得问题!”
高仲雄喜形于色,连忙说:“我,我写捷报!此战要彪炳青史啊!”
姚温玉因为严寒的天气,近日甚少露面,沈泽川急召既然进都,既然还在路上。姚温玉压着咳嗽,听到“青史”两字,便与身侧的孔岭对视一眼。
孔岭微微颔首,说:“如今阒都无主,要迎二爷,还得早做准备。”
先生们都高兴,唯独沈泽川侧过了身,低声问:“策安好?”
费盛早打听了消息,也低声回禀:“主子放心,二爷无恙!”
沈泽川略微放心,暖堂里有周桂夫人送来的盆栽,正值青茂,沈泽川注视片刻,竟有了剪下一枝来藏在怀中的冲动。
先生们散时已是戌时,门帘起起落落,姚温玉却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他沉思时的面容病态明显。元琢回了阒都,既不见故人,也不归姚氏旧宅。
沈泽川看着案务,说:“你今早说,想去见薛修卓?”
暖堂内外都很安静,静到只闻雪落声。姚温玉凝视着盏中起伏的茶沫,答道:“都是临终人,该见见。”
沈泽川转过目光,任凭他自持沉稳,也要因为这句话动容。
姚温玉没有喝茶,他望向透着灯笼昏光的窗户,雪飘落的影子一片一片。
“过年了,”姚温玉微微笑起来,“府君,新年顺遂啊。”
刑部的牢狱里关着薛修卓,他束起起的发髻规整,即使没有那层官袍,也仍然维持着往日的镇定。
姚温玉的四轮车到时,薛修卓搁下吃饭的筷子,隔着门,不觉得意外。他说:“元月天寒,沈泽川派人打扫街道了吗?”
姚温玉转动四轮车,肩头没有覆雪,道:“禁军自有安排。”
薛修卓扶着双膝,平视着姚温玉。他们都曾活在对方的阴影里,前半生,薛修卓是那把无名的刃;后半世,姚温玉是那块跌碎的玉。
薛修卓说:“开春山上的雪化了,老师的冢位置不好,你看着给修一修吧。”
“你常居阒都,”姚温玉道,“没去看看吗?”
薛修卓挺直的脊骨晾在背后的飞雪中,他如实说:“不敢去。”
牢房内寂静。
姚温玉垂下眼眸,似是微晒。他把攥在掌心里的白子放在桌上,在昏暗里,无声地推向薛修卓。
薛修卓注视着那枚棋子,在漫长的沉默里,似乎听见了菩提山的雨声。
“许多年前,”薛修卓声音平静,“老师不以世家嫡庶成见看我,提拔我入仕。我读到了齐惠连的策论,知道世间广阔,有种人叫作朝臣,他们疾走奔跑在大周各地,成为大周必不可少的顶梁柱。永宜年齐惠连幽禁,老师数次徘徊在能看见昭罪寺的望楼上,我问他看什么,他说看这世间最后一个臣。我那时心觉奇怪,因为齐惠连是臣,老师也是。等到咸德年,我们为搜集花思谦的罪证死了很多人,做官的,当吏的,这些人都是地方忠臣,基本死完了。”
这些事薛修卓想了太久,久到麻木,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不会再在深夜失声痛哭。他那样敬重海良宜,但是现实太残酷了。
“这些人没冢,没坟,都死在轧斗里,被世家挥一挥衣袖,就抹得干干净净。”薛修卓眼眸中没有感情,“咸德年那场猎场进谏,是无数你没听过名字的人的希望,我们扳倒了花思谦,可是老师没有继续。”
太后因此存活,世家仍旧坚不可摧。李建恒登基,薛修卓也曾想要辅佐他,但李建恒根本担不起重任。
海良宜到底在坚持什么?
薛修卓不明白,他站在了岔路口,不肯再追随海良宜,这条路他看不到光芒。
“直到今天,”薛修卓抬起眼眸,“我也不认可老师的道路,没有人能在这场局里说服我,元琢,你也没有。”
姚温玉转过四轮车,向牢房外去。
薛修卓看着姚温玉的背影,说:“天生我薛修卓,命拿去,名随意。你我之间谁赢了?只是我败了而已。吾主生不逢时,败给沈泽川,错的是时机,不是命。”
姚温玉的四轮车停下,他没有回头,仅仅侧了些脸,在阴影里一字一顿地说:“时也,命也,运也。”
牢门“哐当”地关上,把他们彻底隔在明暗两面。
姚温玉沿着狭窄的通道推动四轮车,在临近大门时猛地呛咳起来。门口的灯光晦暗,姚温玉扶着把手,在喘息里逐渐看不清前方。
“先生……”
侧旁的狱卒惊呼起来。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所能也。1
姚温玉的手指在空中怅然地虚握了一把,朝着前方,直直地栽了下去。
姚温玉醒时,屋内点着盏幽灯。
沈泽川守在侧旁,轻声说:“既然和松月就要来了,你跟我说说话,等他们一等。”
姚温玉望着垂帘,也轻声答道:“我让松月到菩提山,种棵菩提树等着我。”
沈泽川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泪就要落下来。
“冬日真长啊,”姚温玉惆怅地说:“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开。”
“你等一等,”沈泽川颓然地说,刹那间就沙哑了声音,“元琢。”
姚温玉没回答,又咳了起来,这次血浸着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静了片刻,道:“厥西的黄册推行多年,山是个好官,兰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帅敢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启东五郡尽可归顺。费盛虽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尹昌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成峰……”姚温玉呼吸加重,“成峰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与他……兰舟,新皇不能没有谋臣,我走了,凭成峰的通透才学……可辅佐你坐稳江山……”
姚温玉汗浸满身,像是发作了,连面色都在发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沈泽川的衣袖。
“这天下……”姚温玉几欲起身,在残喘中,双目微红,“要你来坐!洵儿年、年幼……还不到时候……”
沈泽川反握住姚温玉,在烛光里,缓声说:“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你是枭主,天下枭主。”姚温玉坚定地说,“来日江山可让,但此刻,唯独你沈兰舟能坐!旧案昭雪……沈卫重判……”他喘着息,喉咙破了,那清琅如玉的声音变得哑涩,言辞间还在仓促咳血,“兰舟……你是光明磊落……”
沈泽川泪已先涌,他嘴唇翕动,一字都说不出来。
“待策安归、归……”姚温玉手指攥紧,“你再无忧患……我于半年前撰写文卷,各境衙门尽数囊括其中,对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见……你拿去……从此……”
姚温玉借着沈泽川搀扶的力道,猛地呕出血来。那块块红迹浸在他的袖袍上,他连血也不再擦拭,勉强牵动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给你了。”
海良宜卸下的那个担,姚温玉扛起来了。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
姚元琢一辈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温玉要完成师愿,他也做到了。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碎了也无妨,除了乔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点遇见……”
姚温玉望向窗,那里挂着至今没有丢掉的重彩,他疲惫地笑,挪动戴着红线的手。
“……啊。”
乔天涯策马奔驰在大雪里,他背着琴,冲破围栏,在禁军的嘘声里滚下马背。费盛来扶他,他推开费盛,从雪中爬起身,目光穿过长长的廊,看见尽头的灯灭掉了。
乔天涯走几步,又被台阶绊倒,他跌在这里,忽然间肩臂抖动,仰头看着大雪,在大笑中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