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喜悦,道:“总算没白疼你一场,起来吧。”
裴琰面上仍有些酡红,上前扶住裴夫人。裴夫人替他理了理冠带,语带疼惜:“可黑了些。”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让母亲操心,是孩儿的罪过。”
裴夫人左手轻挥,漱霞带着一众侍女退出园子。母子二人进得东阁,裴子放一身家常素袍,正执笔立于桌前,抬头微微一笑。裴琰忙上前单膝跪下:“琰儿给叔父请安。”
裴子放将手中画笔放下,微笑道:“起来吧。”
待裴子放和裴夫人在椅中坐下,裴琰面容一肃,撩袍跪于二人身前,磕下头去,哽咽道:“孩儿叩谢母亲大人,叔父大人养育之恩。”
裴夫人只是微笑,裴子放俯身将他扶起,看着眼前俊雅无双的身影,他内心颇多感慨,轻拍着裴琰的手,一时不能成言。倒是裴夫人在旁笑道:“少来这些有的没的,坐下说话吧。”
屋外,用鹅卵石砌就的小溪水流潺潺,但在冬日听来,平添几分寒意。
屋内生了小炭炉,上面焙着一壶酒。待酒热,裴琰执壶替二人满上,裴子放握起酒杯,道:“探过他的脉了?”
“是,孩儿觉得他的脉搏时重时细,内力似是被什么阻塞,导致经脉长期不通,血气自然无法运行,醒来的希望不大。”
裴子放微微而笑,裴琰心知肚明,便笑道:“叔父的内力,越发精深了。”
裴夫人斜睨了裴子放一眼:“爷俩下步怎么打算?”
“现在洪州军已经往回调了,宣远侯虽说与孩儿关系不错,但如果真要让他冒险和咱们一路,估计很难。”
裴夫人沉吟道:“小庆德王一直态度不明,肃海侯是个顽石脑袋,岳藩又是个喜欢趁火打劫的,如果宣远侯也采取观望态度,咱们要想举事,把握不大。”
裴子放道:“咱们在京城的人好撤,但一旦事起,裴氏、容氏及长风骑将士的家人怎么办?”
裴琰迟疑了一下,裴夫人道:“今天就咱们三个至亲之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是。”裴琰恭恭敬敬道:“母亲,叔父,孩儿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举事的时机。”
“嗯。”裴子放微微点头:“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孩儿这次领兵出征,与前几年在成郡作战,体会大不相同。”
“你说说。”
“此次与桓军对战,取胜的一个关键,在于民心。”裴琰道:“孩儿为取胜,打出来驱除桓贼、复我河山、为国尽忠的旗号来激励士气、鼓舞民心,这才将桓军赶了回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如果不是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举事,时局就会不可收拾,咱们多年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到头来可能还要背上个叛臣贼子或是篡国奸人的污名。”
“是啊。”裴子放慢慢道:“眼下正是天下重获安宁的时候,百姓还在一力颂扬你精忠报国的功绩,如果现在取谢氏而代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难得民心。”
裴夫人笑了笑:“也是,眼下要不要那个宝座也无所谓,只要宝座上的那个人听咱们的话就行,以后再慢慢将他拉下来。”
裴子放手指轻敲着案几,沉吟良久,道:“琰儿。”
“叔父。”
“那太子和静王,你觉得哪个合适?”
裴琰道:“论性格,太子好掌控些,而且他身子板较弱,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无人疑心。但太子后面的人,可有些棘手。”
“嗯,董方是个老狐狸,再说故皇后一族,清流一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真的要走那一步,只怕会遭到口诛笔伐、天下共讨。得先把这帮子人弄下去不可。”
“那就静王?只不过我瞧他有些不安分。”
“就静王个人来说,他比太子强。但他根基不深,外戚微薄,以往也全是靠着咱们,咱们只需要对付他一个人即可。”裴琰道。
“嗯,皇上病重,太子若是有个什么意外,而这个意外又是庄王造成的,那顺理成章,就是静王上位了。”
“那就这样定了?”裴夫人微笑道。
裴子放望向裴琰:“卫三郎那里,靠不靠得住?”
“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敢确定,孩儿总会想法子逼他就范。”裴琰微笑道。
“嗯,咱们的人,加上卫三郎的光明司,还有姜远的禁卫军,等肃海侯的人马回苍平府,再想法子稳住京畿那几个营,也就差不多了。”
裴琰微愣,道:“姜远?”
裴夫人一笑:“他看上了你二表妹,虽说他不一定会跟着咱们干,但总不会坏事了。”
裴琰一喜:“那就好,我正拿不准他是哪方的人,他少年英武,配二表妹,倒也对得起舅父大人。”
裴子放满意地笑了笑。裴夫人也不再说,见他叔侄二人对酌,微微一笑,取过一旁的琵琶,轻声道:“我为你爷俩助助酒兴吧。”
她面容静敛,轻抚琴首,琴音先是低沉舒缓、连绵不断。起段过后,她手指如长轮劲转,拨拨数声,琴音滚滚,豪情顿出、杀机隐现,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
琴音渐转振奋磅礴,裴夫人力贯指尖,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蛟龙怒吼,危舟过峡,惊心动魄,琵琶声中竟似有金铁相击,宛如两军对垒,杀声震天。
裴子放默然听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带上了几分激昂之色,裴琰也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待音至云霄、淋漓尽致时,裴夫人神情变得安详,弹指间正反手拍上琴板,接着连番拨动琴弦,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江水静流,尘埃落地。
她目光在裴子放和裴琰面上流转,淡淡一笑,徐徐收音,袅然息止。
裴琰仰头喝下杯中之酒,又击几赞道:“母亲琴艺和内力都越发精进了,当世无人能及!”
裴夫人眼波明媚地剜了他一眼:“出征半年,别的没长进,嘴上抹蜜的功夫倒是长进了。”
裴子放哈哈一笑:“琰儿说的是真心话,您就收着吧。”
裴琰起身,笑道:“晚上还要举办庆宴,孩儿先告退,安排些事。”
“去吧。”裴夫人靠在椅子里微笑。
裴子放握着手中酒杯,慢慢走到窗前。裴夫人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裴琰远去的身影,轻声道:“总算没白费我们一番心血。”
“是啊,等了二十多年,总算可以为大哥讨回一个公道,也为我们裴氏打下了万世基业的基础。”
裴夫人慢慢靠入他怀中,声音婉转低回:“子放,这些年,你辛苦了——”
裴琰纵是内力精深,也仍觉有些醉意,在荷塘边静默了许久,才整整衣衫往西园走去。
西园却无人,童敏过来相禀,才知崔亮与江慈去了“揽月楼”,说是去探望素烟,已派了人保护着。裴琰欲待回慎园,却又有些提不动脚步,酒意再度涌上,想起晚上和明后两日还有数场酒宴,索性走到西偏房,在床上躺下。
西偏房内,还是她去年在此居住时的摆设,裴琰苦笑一声,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揽月楼”夜间热闹,午间却是十分安静,仅闻偶尔的琴声。素烟正在和宝儿等人配曲,听闻崔公子与江姑娘前来,急忙出来,一把将江慈搂入怀中,低声饮泣。江慈想起远在上京的师姐,也是哽咽难言。
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定,崔亮笑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外面,新填了首词,送给素大姐。”
素烟拭泪,斜睨了崔亮一眼:“崔军师之名威震天下,你现在的词,可是千金难求。”又忙唤宝儿等人取来纸笔,她自牵着江慈进了内室。
她转到床后,取了数封书信出来,江慈一一细看,泪水啪然落下。素烟伸手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傻孩子,别哭,霜乔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平平安安的,应该笑才是。”
江慈只觉愧对师姐,素烟又关切问道:“小慈,霜乔信中所说那人,到底是谁?他对你好吗?”
江慈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很好。”又抬头一笑:“他去平州办事去了,让我先回京城等他。”
素烟“哦”了一声,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和裴琰有什么纠葛。今晚相府庆宴,我还得去登台唱戏。”她叹了声:“唉,真是有些厌倦了。”
江慈劝道:“小姨,你干脆别干了,找个可靠的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素烟在台前坐下,凝望着铜镜中那张尚属娇妍的面容,忽然一笑,轻声道:“小慈,我若是能收手,早就收手了。”
她有些激动,转身握住江慈的手,道:“小慈,不管你跟的那个人是谁,你马上离开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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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一二零、假面真心
是夜,相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盛席铺张,大宴宾客,庆祝裴琰凯旋回朝。
大军凯旋,按例要皇帝斋戒三日后才祭告太庙,并对有功之臣加官晋爵。此时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斋戒三日。这三日,太子便下诏让裴琰在府歇息并宴请宾客,以示庆祝。
此时隔去岁容国夫人寿辰一年有余,当日裴琰已是炙手可热,今日之声望更是达到了顶点,位极人臣。待他入园,园内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裴琰微笑着与众人一一见礼,自去正席坐于静王身侧。
静王笑容满面,与裴琰把臂而谈。庄王消瘦了些,却比前段时间有了些精神,不时与右相陶行德交谈数句。
鲜衣仆人将饭菜流水价奉上,台上箫鼓齐鸣,素烟登台,一出《满堂笏》,满园富贵衣。后园又放起了烟火,一时相府内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华热闹到极致。
“卫大人到!”知客在园外一声高唤,园内诸人齐齐停箸。
自皇帝病重,河西高氏遭受重创,庄王势微,众人便存了几分幸灾乐祸之心。想着远在战场的卫昭失势在即,纵是能回到京城,那也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有曾被他肆意欺辱之人,更恨不得届时踩上几脚,痛打落水狗。
可前线消息不断传来,每逢大战,卫昭必定亲自杀敌,其人悍不畏死,还曾与易寒力拼,桓军闻之丧胆。听说在桓军内,对其还有了个“鬼三郎”之称。华朝极重军功,听着这些消息,众人自是赞也有之、妒也有之,对其回朝后的态度,更是十分复杂。
只是清流一派打定主意要趁皇帝病重之时,好好地折辱卫昭一番。听到他入园,几名龙图阁大学士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殷士林大喇喇往庄王身边坐下。
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发仍是用一根碧玉发簪松松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一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众人这才想起他仍是御封监军的身份,皇帝病重,也无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宝剑,见他悠然行来,只得纷纷离席下跪。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了一声。
殷士林万般无奈,狼狈地草草磕了个头,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了口气,各自回座。
忽听得卫昭淡淡道:“皇上龙体违和,我这个做臣子的十分忧心,刚从延晖殿出来。想起临行前,皇上曾叮嘱于我―――”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一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卫昭慢慢讲来,半晌方将圣训叙述完毕,末了语带哽咽:“只盼圣上龙体早日康复,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圣训。”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内侍送来御赐宝物,最为名贵的是西琉国进贡的一株高达五尺的红珊瑚,众人围着称赞一番。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方纷纷告辞离去,只是离去前又都不得不前来给卫昭行礼一番。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庙后,我再请三郎饮酒。”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大宴后的相府正园内,仆从们忙着收拾碗箸。裴琰将一众宾客送走,转回正园,素烟刚除了戏服,过来行礼笑道:“恭喜相爷。”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相爷说话算话?”素烟抿着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了相府。
裴琰直奔西园,安潞迎了上来,低声道:“军师回来了,但――”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她人了。”
裴琰愣了片刻,挥手令众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了一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她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发,将一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插入髻间。
数日前便盼着他归来,数个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了锦石口大营,知道他入了宫,知道前面正园大摆宴席,自己却始终只能在这慎园静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天,仍不见他归来。
侍女轻碧碎步奔了进来,贴耳轻声道:“宴席散后,相爷去了西园,刚出来,现在一个人在正芳园的荷塘边,坐了有半个时辰了。”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她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了想,又回转屋中,拿上了那件银雪珍珠裘。
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爱的,纵是烧了两个洞,他仍命人好生收着。她知这是御赐之物,见他如此喜爱,便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来差不多的丝线和狐毛,夜夜织补到深夜,方将这件狐裘补好。
她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今夜无云,星空耀目,绚丽如织。远处还放起了烟火,火树星辉,将正芳园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她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躯似乎散发着阵阵温热,竟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良久,才能说出话来:“恭喜相爷。”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了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了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