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局外人》

局外人_分节阅读_第8节

《局外人》 阿尔贝·加缪 6264 2021-04-26 18:38

  放在前面,望着我。在那张不大匀称的脸上,我只看见两只淡淡的眼睛,专心地端详着我,表情不可捉摸。而我有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是我自己看着我自己。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当然也因为我不知道这种场合的规矩,我对后来发生的事都没怎么搞清楚,例如陪审员抽签,庭长向律师,向检察官和向陪审团提问(每一次,所有的陪审员的脑袋都同时转向法官),很快地念起诉书(我听出了一些地名和人名),然后再向我的律师提问。

  庭长说应该传讯证人了。执达吏念了一些姓名,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这群我刚才没看清楚的人当中,我看见几个人一个个站起来,从旁门走出去,他们是养老院的院长和门房,老多玛·贝莱兹,莱蒙,马松,萨拉玛诺,玛丽。玛丽还焦虑不安地看了看我。我还在奇怪怎么没有早些看见他们,赛莱斯特最后听到他的名字,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我认出了在饭馆见过的那个小女人,她还穿着那件短外套,一副坚定不移,一丝不苟的神气。她紧紧地盯着我。但是我没有时间多考虑,因为庭长讲话了。他说真正的辩论就要开始了,他相信无须再要求听众保持安静。据他说,他的职责是不偏不倚地引导有关一宗他要客观对待的案子的辩论。陪审团提出的判决将根据公正的精神作出,在任何情况下,如有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捣乱的情况,他都要把听众逐出法庭。

  大厅里越来越热,我看见推事们都拿报纸扇了起来,立刻响起一阵持续的哗啦哗啦的纸声。

  ------------

  第13章

  庭长示意,执达吏送来三把草蒲扇,三位推事马上使用起来。

  审讯立刻开始。庭长心平气和地,我觉得甚至是带着一些亲切感地向我发问。不管我多么厌烦,他还是先让我自报家门,我想这也的确是相当自然的,万一把一个人当成另一个人,那可就太严重了。然后,庭长又开始叙述我做过的事情,每读三句话就问我一声:“是这样吗?”每一次,我都根据律师的指示回答道:“是,庭长先生。”这持续了很久,因为庭长叙述得很细。这时候,记者们一直在写。我感到了他们当中最年轻的那个和那个小自动机器的目光。电车板凳上的那一排人都面向着庭长。庭长咳嗽一声,翻翻材料,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转向我。

  他说他现在要提出几个与我的案子表面上没有关系而实际上可能大有关系的问题。我知道他又要谈妈妈了,我感到我是多么厌烦。他问我为什么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我回答说我没有钱请人照看她,给她看病。他问我,就个人而言,这是否使我很难受,我回答说无论是妈妈,还是我,都不需要从对方得到什么,再说也不需要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我们俩都习惯了新的生活。于是,庭长说他并不想强调这一点,他问检察官是否有别的问题向我提出。

  这一位半转过脊背对着我,并不看我,说如果庭长允许,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怀着杀死阿拉伯人的意图独自回到水泉那里。“不是,”我说。“那么,您为什么带着武器,又单单回到这个地方去呢?”我说这是偶然的。检察官以一种阴险的口吻说:“暂时就是这些。”接下来的事就有点不清楚了,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但是,经过一番秘密磋商之后,庭长宣布休庭,听取证词改在下午进行。

  我没有时间思考。他们把我带走,装进囚车,送回监狱吃饭。很快,在我刚感到累时,就有人来提我了。一切又重来一遍,我被送到同一个大厅里,我面前还是那些面孔。只是大厅里更热了,仿佛奇迹一般,陪审员、检察官、我的律师和几个记者,人人手中都拿了一把蒲扇。那个年轻的记者和那个小女人还在那儿。但他们不扇扇子,默默地望着我。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直到我听见传养老院院长,这才略微意识到了我所在的地方和我自己。他们问他妈妈是不是埋怨我,他说是的,不过院里的老人埋怨亲人差不多是一种通病。庭长让他明确妈妈是否怪我把她送进养老院,他又说是的。但这一次,他没有补充什么。对另一个问题,他回答说他对我在下葬那天所表现出的冷静感到惊讶。这时,院长看了看他的鞋尖儿,说我不想看看妈妈,没哭过一次,下葬后立刻就走,没有在她坟前默哀。还有一件使他惊讶的事,就是殡仪馆的一个人跟他说我不知道妈妈的年龄。大厅里一片寂静,庭长问他说的是否的确是我。院长没有听懂这个问题,说道:“这是法律。”然后,庭长问检察官有没有问题向证人提出,检察官大声说道:“噢!没有了,已经足够了。”他的声音这样响亮,他带着这样一种得意洋洋的目光望着我,使我多年来第一次产生了愚蠢的想哭的愿望,因为我感到这些人是多么地憎恨我。

  问过陪审团和我的律师有没有问题之后,庭长听了门房的证词。门房和其他人一样,也重复了同样的仪式。他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脸去了。他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他说我不想看看妈妈,却抽烟,睡觉,还喝了牛奶咖啡。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激怒了整个大厅里的人,我第一次认识到我是有罪的。他们又让门房把喝牛奶咖啡和抽烟的事情重复一遍。检察官看了看我,眼睛里闪着一种嘲讽的光亮。这时,我的律师问门房是否和我一道抽烟了。可是检察官猛地站起来,反对这个问题:“这里究竟谁是罪犯?这种为了减弱证词的力量而反诬证人的作法究竟是什么作法?但是,证词并不因此而减少其不可抵抗的力量!”尽管如此,庭长还是让门房回答这个问题。老头子很难为情地说:“我知道我也不对,但是我当时没敢拒绝先生给我的香烟。”最后,他们问我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我说:“没有,只是证人说得对。我的确给了他一支香烟。”这时,门房既有点儿惊奇又怀着某种感激的心情看了看我。他迟疑了一下,说牛奶咖啡是他请我喝的。我的律师得意地叫了起来,说陪审员们一定会重视这一点的。但是检察官在我们头上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说道:“对,陪审员先生们会重视的。而他们的结论将是,一个外人可以请喝咖啡,而一个儿子,面对着生了他的那个人的尸体,就应该拒绝。”门房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轮到多玛·贝莱兹了,一个执达吏把他扶到证人席上。贝莱兹说他主要是认识我母亲,他只在下葬的那一天见过我一次。他们问他我那天干了些什么,他回答道:“你们明白,我自己当时太难过了。所以,我什么也没看见。痛苦使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大的痛苦。我甚至都晕倒了。所以,我不能看见先生做了些什么。”检察官问他,是不是至少看见过我哭。贝莱兹说没看见。于是,检察官也说:“陪审员先生们会重视这一点的。”但我的律师生气了。他用一种我觉得过火的口吻问贝莱兹。他是否看见我不哭。贝莱兹说:“没看见。”一阵哄堂大笑。我的律师卷起一只袖子,以一种不容争辩的口吻说道:“请看,这就是这场官司的形象。一切都是真的,又没有什么是真的!”检察官沉下脸来,居心叵测,用铅笔在档案材料的标题上戳着。

  在审讯暂停的五分钟里,我的律师对我说一切都进行得再好不过,然后,他们听了赛莱斯特的辩护,他是由被告方面传来的。所谓被告,当然就是我了。赛莱斯特不时地朝我这边望望,手里摆弄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穿着一身新衣服,那是他有几个星期天跟我一起去看赛马时穿的。但是我现在认为他那时没有戴硬领,因为他领口上只扣着一枚铜纽扣。他们问他我是不是他的顾客,他说:“是,但也是一个朋友。”问到他对我的看法,他说我是个男子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谁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问他是否注意到我是个缄默孤僻的人,他只承认我不说废话。检察官问他我是不是按时付钱,他笑了,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他们又问他对我的罪行有什么看法。这时,他把手放在栏杆上,看得出来他是有所准备的。他说:“依我看,这是件不幸的事。谁都知道不幸是什么。这使你没法抗拒。因此,依我看,这是件不幸的事。”他还要继续说,但庭长说这很好,谢谢他。赛莱斯特有点儿愣了。但是他说他还有话。他们让他说得简短些。他又重复了一遍说这是件不幸的事。庭长说:“是啊,这是当然。我们在这儿就是为了判断这一类的不幸。谢谢您。”仿佛他已尽其所能并表现了他的好意,他就朝我转过身来。我觉得他的眼睛发亮,嘴唇哆嗦着。他好像是问我他还能做些什么。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有任何表示,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拥抱一个男人。庭长又一次请他离开辩护席。赛莱斯特这才回到旁听席上去。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那里,身子稍稍前倾,两肘支在膝头上,手里拿着草帽,听着大家说话。玛丽进来了。她带着帽子,还是那么美。但是我喜欢她披散着头发。从我坐的地方,我可以感觉到她轻盈的乳房,看得出她的下嘴唇总是有点儿发肿。她好像很紧张。一上来,人家就问她从什么时起和我认识。她说是从她在我们公司做事的时候起。庭长想知道她和我是什么关系。她说她是我的朋友。在回答另一个问题时,她说她的确要和我结婚。检察官翻了翻一卷材料,突然问她是什么时候和我发生关系的。她说了个日子。检察官以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气指出,那似乎是妈妈死后的第二天。然后,他又颇含讥讽地说他不想强调一种微妙的处境,他很理解玛丽的顾虑,但是(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强硬了),他的职责使他不能不越过通常的礼仪。因此,他要求玛丽讲一讲我碰见她的那一天的情况。玛丽不愿意说,但在检察官的坚持下,她讲了我们游泳,看电影,然后回到我那里去。检察官说,根据玛丽在预审中所提供的情况,他查阅了那一天的电影片目。他要玛丽自己说那一天放的是什么电影。她的声音都变了,说那是一部费南代尔的片子。她说完,大厅里鸦雀无声。这时,检察官站起来,神情非常庄重,伸出手指着我,用一种我认为的确是很激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陪审员先生们,这个人在他母亲死去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开始搞不正当的关系,就去看滑稽影片开怀大笑。至于别的,我就用不着多说了。”他坐下了,大厅里还是一片寂静。忽然,玛丽大哭起来,说情况不是这样,还有别的,刚才的话不是她心里想的,是人家逼她说的,她很了解我,我没做过任何坏事。但是执达吏在庭长的示意下把她拖了出去。审讯继续。

  紧接着是马松说话,人们都不怎么听了,他说我是个正经人,他“甚至还要说,是个老实人”。至于萨拉玛诺,就更没有人听了。他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当问到关于我母亲和我的时候,他说我跟妈妈无话可说,所以我才把妈妈送进养老院。他说:“应该理解呀,应该理解呀。’可是似乎没有一个人理解。

  ------------

  第14章

  他被带了出去。

  轮到莱蒙了,他是最后一个证人。莱蒙朝我点点头,立刻说道我是无罪的。但是,庭长说法庭要的不是判断而是证据。他要他先等着提问,然后再回答。他们要他明确他和被害人的关系。莱蒙趁此机会说被害人恨的是他,因为他羞辱了他姐姐。但庭长问他被害人是否就没有理由恨我。莱蒙说我到海滩上去完全是出于偶然。检察官问他作为悲剧的根源的那封信怎么会是我写的。莱蒙说那是出于偶然。检察官反驳说偶然在这宗案子里对人的良心所产生的坏作用已经不少了。他想知道,当莱蒙羞辱他的情妇时,我没有干涉,这是不是出于偶然;我到警察局去作证,是不是出于偶然;我在作证时说的话纯粹是献殷勤,是不是也出于偶然。最后,他问莱蒙靠什么生活,莱蒙说是“仓库管理员”。检察官朝着陪审员们说道,众所周知,证人干的是乌龟的行当。我是他的同谋和朋友。这是一个最下流的无耻事件,由于加进了一个道德上的魔鬼而变得更加严重。莱蒙要声辩,我的律师也提出抗议5但是人家要他们让检察官说完。他说:“我的话不多了。他是您的朋友吗?”他问莱蒙。莱蒙说:“是,他是我的朋友。”检察官又向我提出同一个问题,我看了看莱蒙,他也正看着我。我说:“是。”检察官于是转向陪审团,说道:“还是这个人,他在母亲死后的第二天就去干最荒淫无耻的勾当,为了了结一桩卑鄙的桃色事件就去随随便便地杀人广

  他坐下了。我的律师已经按捺不住,只见他举起胳膊,法衣的袖子都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浆得雪白的衬衫,大声嚷道:“说来说去,他被控埋了母亲还是被控杀了人?”听众一阵大笑。但检察官又站了起来,披了披法衣,说道需要有这位可敬的辩护人那样的聪明才智才能不感到在这两件事之间有一种深刻的、感人的、本质的关系。他用力地喊道:“是的,我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句话似乎在听众里产生了很大的效果。我的律师耸了耸肩,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但他本人似乎也受到了震动,我明白我的事情不妙了。

  审讯结束。走出法院登上车子的时候,一刹那间,我又闻到了夏日傍晚的气息,看到了夏日傍晚的色彩。在这走动着的,昏暗的囚室里,我仿佛从疲倦的深渊里听到了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的,某个我有时感到满意的时刻种种熟悉的声音。在已经轻松的空气中飘散着卖报人的吆喝声,滞留在街头公园里的鸟雀的叫声,卖夹心面包的小贩的喊叫声,电车在城里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港口上方黑夜降临前空中的嘈杂声,这一切又在我心中画出了一条我在入狱前非常熟悉的,在城里随意乱跑时的路线。是的,这是很久以前我感到满意的那个时刻。那时候,等待我的总是轻松的、连梦也不作的睡眠。然而,有些事情已经起了变化,因为我又回到了牢房,等待着第二天。仿佛画在夏日天空中的熟悉的道路既能通向牢房,也能通向安静的睡眠。

  四

  即便是坐在被告席上,听见大家谈论自己也总是很有意思的。在检察官和我的律师进行辩论的时候,我可以说,大家对我的谈论是很多的,也许谈我比谈我的罪行还要多。不过,这些辩护词果真有那么大的区别吗?律师举起胳膊,说我有罪,但有可以宽恕的地方。检察官伸出双手,宣告我的罪行,没有可以宽恕的地方。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尴尬。尽管我心里不安,但有时我很想参加进去说几句,但这时我的律师就对我说:“别说话,这对您更有利。”可以这么说,他们好像在处理这宗案子时把我撇在一边。一切都在没有我的干预下进行着。我的命运被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时地真想打断他们,对他们说:“可说来说去,究竟谁是被告?被告也是很重要的。我也有话要说呀。”但是三思之后,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我应该承认,一个人对别人所感到的兴趣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例如,检察官的控诉很快就使我厌烦了。只有那些和全局无关的片言只语,几个手势,或连珠炮般说出来的大段议论,还使我感到惊奇,或引起我的兴趣。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的思想实质是我杀人是有预谋的。至少,他试图证明这一点。正如他自己所说:“先生们,我将提出证据,我将提出双重的证据。首先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犯罪事实,然后是这个罪恶灵魂的心理向我提供的晦暗的启示。”他概述了妈妈死后的一系列事实。他提出我的冷漠,不知道妈妈的岁数,第二天跟一个女人去游泳,看电影,还是费南代尔的片子,最后同玛丽一起回去。那个时候,我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的话的,因为他说什么“他的情妇”,而对我来说,情妇原来就是玛丽。接着,他又谈到了莱蒙的事情。我发现他观察事物的方式倒不乏其清晰正确。他说的话还是可以接受的。我和莱蒙合谋写信把他的情妇引出来,然后让这个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