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回到宸王府差不多亥时,路过梦竹居,忍不住脚步顿了顿,但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慧苹一直留意着,见宋濯没进来,忍不住发愁。
宁卿歪在床上发呆,慧苹道:“姑娘,世子究竟想如何?”
宁卿冷冷道:“还能如何,等到大婚后再用一顶粉轿抬我进门。”
以前他就爱用那种手段弹压她,那时她以为还有回转的余地,还能够改变,还能够努力,所以一次次地服软。
从玉真庵那次开始,他明白到,再也弹压不住她,就干脆无视她,霸道残忍到让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把她推入死角。
这次也是,他不需要听她吵,听她闹,只按他自己的意思行事。
“姑娘……”慧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到了这一步,再挣扎已经没用,只能认命,但她不敢劝。
“不是说好叫我少奶奶的?”宁卿翻了个身:“熄灯吧。”
慧苹小脸一白,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
两天后,远真大师的师弟远明大师进宫。远明大师不仅是得道高僧,还是法华寺方丈。
庆元宫,太后坐在首座,程玉华和靖国公夫人陪在下首。
“参见太后娘娘。”远明大师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快起,快起。”敬仁太后一见到远明大师就笑了。敬仁太后最为信佛,凡是和尚,她都高看一分,更别说是远真大师的师弟了。
“不知太后传召贫僧有何要事。”
“是这样的。”说到程玉华,敬仁后的笑容有些冷下来,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程玉华,“三年前远真大师指点这孩子到凤悟山改命,只要改命灯不灭,可成为天命贵女,只是她回来跟濯儿订亲后,濯儿却灾祸不断,这是为何。”
远明大师也听闻过程玉华这一桩事,当即奇怪地望向程玉华:“郡主当真改命完成。”
程玉华想到她的命格早就压住了,就算改命灯灭过一次,但现在压住了,不再克了,也算了改命!反正不论是点改命灯,还是让普慧方丈压住,都是改了她的命不是?当即理直气壮地说:“当然。”
远明大师见她目光清明,就点了点头,“让贫僧算一算。”
敬仁太后让递上程玉华和宋濯的生辰八字,远明大师开始算。
靖国公夫人表面平静,握着拐杖的手却紧得连青筋都起了。
差不多半刻钟,远明大师才睁开了眼:“启禀太后,郡主与世子现在不再相克,应该是改命成功。”
靖国公夫人狠狠地松了口气,总算是露出了笑容。昨天晚上她连夜让普慧方丈作法,总算没白费心机。
敬仁太后也是眉开眼笑:“可是濯儿这几个月去却祸连连……”
“娘娘。”远明大师念了一声佛歇才道:“正所谓人有三衰六旺,殿下又要领兵办差,总会有碰着磕着的时候。”
敬仁太后连连点头,靖国公夫人又笑道:“可不是,都说祸不单行,有时运气差的时候真的是一件接一件的糟心事儿。就如武国侯夫人,她家从没有人事变动过,征月却被爆竹吓着,这个月走路不小心撞到手都磕脱臼了,前儿个吃饭太过用力咬骨头,居然蹦掉了两颗大牙!”
靖国公夫人说着整个庆元宫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气氛总算越来越活跃。
“那就请远明大师给濯儿送个平安物吧。对了,远明大师,元真大师何时出关?”
远明大师脱下了手上的佛珠递了过去:“原本定的是四月,但天象大好,许是要到六月。”
敬仁太后点点头,又与远明大师谈讨一下佛理才放人离开。
程玉华与靖国公夫人告退,走出庆无宫,靖国公夫人脸色有些不好:“远真大师,可比远明大师厉害多了,到时若他算出你的改命灯灭过一次……”
“祖母放心。”程玉华说:“他六月才出关,到时我都跟表哥成亲了,说不定连骨肉都有了。他是高僧,慈悲为怀,不论是他的改命灯,还是我让人压住命格,都伤不了表哥。他作为一名慈悲为怀的高僧,难道会故意拆散我们一对夫妻?”
靖国公夫人脸僵了僵,道理是这样没错……但玉华并不知道压住命格的代价是什么!要是能算出来……他还能容许玉华再继续如此压着命格吗?
不过,远真大师虽然是高僧,但到底是人不是神,未必就能算出来!普慧方丈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回头再与普慧方丈商量商量,准有办法的!
“对,只要你跟濯儿成了亲,一切好办。”靖国公夫人点点头:“濯儿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他又不信神佛,就算到时真的事发,太后要拿你问话,他也会护着你。要是你能尽快怀上他的子嗣就更好了。就怕……”
“祖母是说那个小商女?”程玉华神色微冷,“我会让她乖乖离开的!”
这些时日太多杂事,而她,也有意忍让,只为博他的欢心,但她发现,她再忍让,他的心也不会转到她的身上,那她,只能出手了。
“祖母你先回去,我去见一见太后娘娘。”
“好。”靖国公夫人看着程玉华微冷的神情,欣慰地点点头,“这才是我们靖国公府嫡女应有的风范!遇事不能退!对付那个小商女,你不需要任何手段,你只要拿出当家主母的风范出来即可!”
“嗯。”程玉华点点头,转身回庆元宫。
敬仁太后刚解了心结,想到自己误会了程玉华,多了几分愧疚:“玉华怎么又回来了。”
“娘娘,玉华突然想到,王妃已经回京了,娘娘可曾召见?”
敬仁太后对宸王妃极为嫌弃,哪想过要见。
“其实,玉华是想见一见宁家表妹。”程玉华大大方方地说。
敬仁太后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时候要见见了。李德,去把宸王妃宣进来,还有她的侄女宁姑娘。”
敬仁太后虽然知道自己误会了宁卿克着宋濯,但她厌恶宁卿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现在就算解开误会,也不喜宁卿。而且,宋濯还这么紧张宁卿而忽略玉华,她更不喜了。
宸王妃得知敬仁太后要见自己是十分紧张,得知还要见宁卿时更加害怕,青着脸拉着宁卿上了轿辇。
慧苹脸都白了,因为她知道太后嫌恶宸王妃,那对宸王妃的侄女自然不会喜欢!况且太后宠信玉华郡主,那对姑娘……
雨晴看着宁卿离去的背影,青着脸叫来瞳儿:“想办法通知世子。”
“世子正好在宫里呢,这倒方便。”瞳儿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世子有多宝贝姑娘她们一清二楚,可不能让姑娘受了委屈。
……
轿辇进了宫后就停了下来,宁卿与宸王妃走了约一刻钟才到了庆元宫。
敬仁太后坐在首座,程玉华傍在一侧,正亲昵地给敬仁太后捧茶。
“宸王妃到!”外面响起太监的通传。
敬仁太后捧茶间微微一瞥,就怔住了。只见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跟在宸王妃身后袅袅而入。身上穿着一件样式普通的衣裳,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大而媚,婴唇不点而朱,粉颊霞飞,清媚入骨,娇艳无双。
原本古朴而雅致的庆无宫,她甫一进来,就是霞光满彩,似是把整个宫殿都照亮了。
饶是历尽千帆,在宫里见惯了绝色美人的敬仁太后也不禁为宁卿的美貌暗暗喝彩。怪不得连她那个清傲的孙子都迷得晕头转向的!也怪不得敢如此恃宠而娇,并非毫无原因的啊!
“臣妾参见太后!”宸王妃立刻行了个大礼。
敬仁太后见她嫁进皇室十多年了,这礼行得还是这样马马虎虎,真是见一次就辣一次眼睛啊!
但她目光一转,倒是宁卿那礼虽然没有多标准,但至少是干净利落的,只听宁卿声音清脆地道:“民妇方宁氏见过太后。”
“平身。”敬仁说着就突然怔了怔:“等等,方宁氏?这什么称呼?”
“启禀太后娘娘,民妇这个月初已嫁作他人妇。”宁卿说:“民妇夫家姓方,是一名秀才。”
整个庆元宫的人震惊得目瞪口呆,她们哪个不是认为宁卿是宋濯的宠妾,什么成亲,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却不想,她居然自称嫁人了!
这不是某个人的普通内宅,这是庆元宫,这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太后!她可知道,这此言一出,再也没有回头路!
“姑娘!”慧苹大惊。宸王妃险些没晕过去。
“不是让你叫我少奶奶!”宁卿冷扫了她一眼。
程玉华也是一怔一怔的,她心如雷鼓,就这样解决了吗?她神色微冷,紧张地拳头紧握。
敬仁太后心中的厌恶一收,凛然地盯着宁卿:“宁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民妇知道……”宁卿磕了两个头:“民妇什么都不求,只求娘娘明察秋毫,为民妇收监天牢的相公洗脱冤情,民妇……”
“宁卿!”一声怒喝响起,只见宋濯满身杀气地进来,一把抓住宁卿的手臂,扯了起来。
“不得无礼!宋濯!”敬仁太后脸色一沉。
“皇祖母,你不要听她乱说,她并未嫁人。”宋濯高声道。
“我已经拜堂,还有婚书。”宁卿面无表情。“要是这都不叫嫁人,那天盛律例算什么。”
“你给我住嘴!”宋濯怒喝。
“该住嘴的是你,宋濯!你给哀家清醒点!”敬仁太后声音冷如冰渣。“你这是在强抢民女,你知道吗?”
“皇祖母,孙儿求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跟她好好说的。”宋濯扯着宁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哀求,带着无助地看着敬仁太后。
敬仁太后心神大震,她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
程玉华泪水无声地滑落,为何会这样……
宋濯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扯着宁卿,宁卿不愿意走,他干脆一把抱起,快步走出了庆元宫
直到走到无人的一座宫殿才放下她。
宁卿不作声,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宋濯心中大痛,一把将她抱住,哑着声音道:“卿卿,咱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咱们回去以前那样,好不好?”
“好啊。”宁卿冷冷一笑:“你退亲,你明媒正娶迎我进门。”
“卿卿!”宋濯冷怒。
“不行是不是?我配不起你是不是?配得起你的只有玉华郡主是不是?”宁卿抬头看着他,泪水漱漱往下落。
“我出身低贱,没她有能耐!没她诗冠惊华,没她一剑惊艳,我样样不如她。我配不上给你当正妻!既然配不上,我不配就是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商女,我就嫁个穷酸秀才,这样也不行?这么多身份高贵的人抢着给你当妾,我甚至连给你当妾都不配!你何苦还要来抬举我?你从来……就没看起过我!”
宋濯痛苦地别过头:“我并没有瞧不起你……我只是……你爱的是我,名份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
“既然不重要,那你何不给我?”宁卿冷笑:“既然不重要,那你让玉华郡主做妾啊!不行是不是?你自己都看重的东西,凭什么让我看淡!你这是要把我当傻子哄骗吗?”
宋濯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才说:“即使是做妾,我也不会让你受一分委屈。”
“我不受委屈,那这份委屈谁受?玉华郡主吗?”宁卿呵呵笑了起来:“玉华郡主是杀你全家还是刨你祖坟了?人家堂堂一个正室,凭什么受你一个妾的气?凭什么被你一个妾欺到头上!你凭什么为了一个小三一个小妾如此对待自己的正妻!你既然如此……何苦还要娶她!你娶了她,却作践她,不如不娶。”
“宁卿!”宁卿说什么杀他全家刨他祖坟,如此大不敬,宋濯愤怒,但后面的话却让他震撼和苦笑:“你这是为她抱不平吗?”
“对啊。她做错了什么,没有吧。她只想争取自己应得的。”
“玉华……并非恶毒之人,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不能。”宁卿理所当然地开口:“因为我擅妒。别说是当妾,就算我当正妻,也不许丈夫有小妾。”
“你怎可如此!”宋濯无法理解。
“看到我跟方秀风成亲时,你心痛了吗?你愤怒了吗?你恨吗?”
宁卿说着拔出头上的钗子猛地刺向自己的手,宋濯大骇,连忙挡住,钗子刺到了他的手上,鲜血淋漓。
宁卿却冷冷地抬头看他:“痛吗?”
宋濯不答。
“你们男人有的痛,我们女人也有。你们有多痛,我们就有多痛。当看着你们男人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时,就如你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偷人一样,却还要笑着说好。可笑你们还要弄些什么三从四德的去误导我们,既然知道我们女人会嫉妒,为何还要这样刺伤我们?还要装着看不见。”
宁卿这一翻话简直是颠覆宋濯的世界观,他无法接受,但却可笑的觉得句句是理。久久才道:“千百年来规距就是如此,男主外,女主内,女人依附男人而活,自然要顺从。”
“对哦。”宁卿笑了笑:“那你找些依附你的女人去。我宁卿没了你,难道会饿死?”
宋濯一噎,冷冷望向她:“你很叛逆。”
“我一向如此,你知道的。”宁卿不怵地迎上他逼人的视线。
宋濯紧紧捏着拳头,自嘲似呵呵笑出声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在她那乖顺娇软的外表下,隐藏着怎么一颗不安份,不受拘束的心。
正因为知道,他才不惜一彻去禁锢着她,折断她的羽翼,想要蒙蔽她,也蒙蔽自己,只要不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就能永远这样下去。
她渴望自由,渴望无拘无束,但因为爱他,所以能够忍受他的禁锢,就算每天呆在家里,只要他来陪自己吃吃饭,只要他来摸摸自己的头,抱抱自己,亲亲自己,就不会觉得无聊,都是因为爱他。
而他却利用她的爱,化成一柄利剑,狠狠地捅进她的心。
宋濯痛苦而又无力地闭上眼:“你爱的是我……”
“对。”宁卿凄然一笑:“但既然爱得这么痛,我不爱就是了。”
转身要走,宋濯心中大痛,一把将她扯住,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低哑带着哀求:“卿卿,不要这样……我爱的也是你。”
他不是傻的,经过这么多事,他知道他对她不只是一个妾的宠爱,或是简单的喜欢,他是爱她的。
“你爱我,就让我屈居人下?看着我瞧你的正妻脸色过日子?看着我连一个婚礼都没有,寒碜地一顶粉轿抬进门?看着我连一件正式的嫁衣都穿不上?看着我将来的孩子叫别人娘,看着我的孩子当庶子?庶子……呵……你真舍得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着恨意。
庶子……宋濯的心像是被撕开一般血淋淋。他自己就是嫡子,他自己就是极瞧不起庶子,在他心目中,庶子,就跟半个下人差不多,他从来没拿他的庶弟庶妹当过一回事。
“世子殿下,我想,你是弄错了。”宁卿的声音毫无感情:“你对我的,并不是爱,而是欲!”
说罢,她挣开他,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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