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就像一台最精密的仪器, 命运也和所有的仪器一样, 无论上多么昂贵的油、用多么细柔的布擦拭, 无论怎样地细心保养, 最终它们还是会出现划痕、受到磨损, 运转起来越来越艰涩, 每一个连接点的转动都会引起嘎吱嘎吱的声响。

　　无论是对机器, 还是对人体的老关节来说，湿润的空气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温暖的阳光就不同了。

　　拉曼躺在宽大的摇椅上昏昏欲睡，阳光透过玻璃窗被分隔开, 像四块亮金色的温暖香脂，从他的脚边缓缓挪到膝上，又温吞吞地倒流上胸口于肩膀, 最后攀到他脸上, 在眼皮下照出一片亮红色。

　　太阳……

　　如此刺目……

　　他听见草地被风卷过的飒飒声，它们划过他的皮肤, 带来一阵阵刺痒。

　　拉曼睁开了眼睛, 天空被阳光洗练得碧透, 枯黄的高草被压实出一个小小的圈子, 他正躺在里面, 安全而放松。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本该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 但他没有。

　　这声音太熟悉了，那是他老师的声音。

　　“你昨晚背着我这把老骨头逃了半宿，现在很安全, 多睡会儿也没关系。”他的老师继续说道。

　　拉曼挡住过于刺目的阳光, 偏过头慢慢看他。

　　是了，这就是他的老师，把他带上魔法之路，悉心教导，并同他一起逃亡的老师。

　　那时候拉曼还很年轻，但他的老师已经是个经不起折腾的老人了。他们昨夜又经历了一次逃亡，他背着自己的老师，一路从教廷的追捕中逃脱。

　　那时候的他可真够健壮的。

　　“你可以恢复原本的生活。”拉曼又听见他的老师说。

　　只要放弃研究魔法，像个普通人一样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再也不去触碰那些超凡的力量，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是法师，也不会再面临这些举报与追杀。

　　“我不会放弃魔法。”那时的拉曼这样回答。

　　他深深沉迷于那些知识，那是世界的本质，是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与研究。他不想像个普通人那样一辈子懵懵懂懂，过完一生之后仍然对这个世界无知。

　　他愿意为那些知识付出代价，哪怕是这样艰辛的逃亡。

　　然后他听见一声叹息。

　　“你若是生在数百年前就好了。”

　　拉曼疑惑地看向老师：“数百年前？”

　　“你有这样的天赋，又肯努力钻研，如果生在数百年前，一定能够成为一名令人钦敬的大法师。” 他的老师叹息道，“你可以轻易得到许多知识，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艰难。”

　　拉曼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原来法师也曾令人钦敬过。

　　老师拿出一卷残破的魔法皮书，对他讲述了真正的历史。

　　老师说，在数百年前，法师是人人羡慕的职业，他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进法师塔，在里面研读魔法知识。

　　虽然各派法师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秘术，但总体上来说还是愿意互相碰撞交流的。那是个百花齐放的年代。

　　但一切都从第一次恶魔入侵开始，法师们衰落了。但法师又是一个十分吃资源的职业，而另外两大势力也已经崛起了，教廷与帝国不满曾经法师们占有大部分资源的状况，他们开始了对法师的迫害。

　　后来……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后来，在一次逃亡中，他的老师永远的倒下了。

　　“活下去。”他的老师对他说，“像个普通人那样活下去吧。”

　　这个把他当儿子那样看待的老法师毁掉了魔法皮卷，希望自己心爱的学生能够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不要像他这样一生颠沛流离。

　　老法师闭上了眼睛。

　　在如此明媚的阳光里，如此刺目……

　　拉曼在那个晴好的天气里埋葬了老师，然后隐姓埋名躲入人群，像个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

　　那是个温厚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聪明，但她爱这个家，把日子在细水长流中过得充实温暖。拉曼并不爱她，但他和她过得很舒适。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拉曼就像遗忘了自己的超凡力量那样，做着最普通的抄写工作，过着最普通的日子。

　　他以为他就会这样度过他的后半生，像他的老师所期望的那样。

　　但是后来印刷机出现了，拉曼失去了原本稳定安闲的抄写工作，他们的日子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不得不去找别的工作，但收入和时间都变得大大减少。他的妻子不得不去寻找更多的零工来补贴家用。

　　有一天她忙得太晚，因为忧心年纪尚小的女儿匆匆抄了夜路。等到她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张纸币。

　　“等我打完今天的工，我们就存够钱了，可以给艾薇拉买一条裙子，还有旧货店的那个铜怀表，你就可以看时间了。”

　　昨天出门前，她笑着对这样拉曼说着。

　　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只要动动手指，魔力就能在空气里画出准确的时间指针，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喜欢把每一天都规划得井井有条。

　　她不知道，她的丈夫藏起来的魔法材料里有多少珍贵的物资，如果不被发现怀疑，他只要卖出其中的一两件，就可以给女儿买上一辈子的裙子，她只知道她的小艾薇长大了，该有一件漂亮的生日礼物。

　　她只是个普通又愚笨的女人。

　　拉曼用魔法找到了那个抢劫并杀死了她的匪徒，他把他带到妻子倒下的那个狭窄小巷，等到天色黯淡，等到空气阴冷，等到魔法指针指向的时间来到她死去的时刻后，拉曼手上亮起幽暗的魔法光芒。

　　那个匪徒在忍受了足够的痛苦后才得以死去。

　　然后，在那个雾气迷蒙的夜晚，拉曼带着自己的小女儿逃走了。

　　老师啊，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在哪里都得不到平安。

　　如此隐秘的夜雾，如此阴冷……

　　重新走上法师之路是艰难的，尤其是还带着年幼的女儿艾薇拉，但拉曼并不后悔。

　　假如有一天，他的女儿也遭遇了恶徒，那么拉曼希望她能够掌握保护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像她的母亲那样。

　　那不是段容易的时光，拉曼尽力向她解释了她的母亲去哪了，他们为什么要逃亡。

　　他的小女儿是那样的聪慧，她理解并接受了这一切，从此踏上了与父亲一起学习魔法的日子。

　　在后来的日子里，拉曼也暗自救下了不少被民众们绑到火刑柱上的人，但可笑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甚至连魔法天赋都没有。

　　“邪恶的巫师”成了人们排除异己的最佳理由。

　　但那些孩子中也有几个具有魔法天赋的人，他们被亲人抛弃，再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选择跟着拉曼走，做他的学生。

　　就这样，拉曼渐渐收了五个学生，他们大多天赋并不算好，但他们除了成为巫师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都是些很好的学生，他们或许不够聪明，但都很听话，他们知晓是谁救了他们。

　　带着这么多人四处流浪是艰难的，拉曼找了个合适的偏远地方——旧河镇。他先带着两个学生和女儿，设了一个局让他们显得是是因巧合而选择了旧河镇落脚，后来又慢慢找机会，把其余三个学生也带了进来。

　　那真是段难得的平静时光，就像所有平静的时光一样，那时屋子外头总是阳光明媚到刺目的，但拉曼总是呆在药剂店后面隐蔽而阴冷的暗室中。

　　他会双手稳健地配制着一瓶瓶魔法药剂，也会尝试刻画新的魔法回路，猜测并推导出一条条魔法公式。

　　日子如此安宁，但他绝不再会选择放弃魔法。

　　……

　　他打了个寒颤，是暗室中太冷了吗？

　　拉曼睁开眼睛，金黄色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橘红色，它们早已淌过他的面孔，流到远处的角落里，把他自己留在这片阴影中。

　　有一个幽暗的轮廓正笼罩着他，拉曼眯着眼睛费力地分辨着，却看不清那是什么。

　　“老师。”

　　那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于是他认出来了：“埃布尔。”

　　拉曼吃力地撑起上半身，这副老迈的、经历过摧折的躯体太过虚弱了，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健壮有力。

　　新被披上的毯子从他身上滑下来，那应当是埃布尔刚刚给他盖上的。

　　“您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必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已经历过苦痛，但仍抱有希望。那不是个好时候，可是比起后来也不算太坏。

　　后来……他经历过无望的仇恨，却也见到了点亮希望的启明星。

　　前者叫他愿意付出一切可怕的代价，后者却叫他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想要叫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大地上再次树立起一座座法师塔，法师们再次可以无畏地探讨魔法知识。深渊恶魔的阴影已经成为过去，新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蓬勃而明媚，那些阳光不再刺目，那些夜晚不再阴冷。

　　他已失去了魔法，但现在也不算坏。

　　拉曼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那上面生满了破碎的艾薇拉。

　　年轻人温暖强健的手握住了这皮肉松弛苍老颤抖的手掌。

　　“老师，您要什么？”

　　“我要去见他们了。”

　　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