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尔的面甲足以挡住人类的视线, 却挡不住大恶魔的目光。

　　这个来自教廷的神圣骑士从不在有旁人的时候打开面甲露出真容, 但这并非常人传言中的丑陋不堪, 恰恰相反, 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张面孔。

　　嗯……除了她的魔王陛下以及魅惑自己以外的最漂亮面孔。

　　墨菲丝的美是具有神性的, 那并不单纯是五官面容的形态与组合, 那像是暗夜的天空、像是夜色笼罩之下的大地与海洋、像是十二月的不同辉光、像是星辰的闪烁与运动……那是天地本身、是在人之上、在凡世生灵之上, 独属于神灵，属于魔王陛下的美。

　　贝妮塔的美是身为魅惑的大恶魔的美，是“美”这一概念本身, 是玫瑰初绽时落在花瓣上的露珠、是晨光下森林里叶片呼出的第一缕空气、是琴弦上最后一丝余韵的颤动……是生灵对一切美的想象，是独属于“魅惑”的美。

　　而兰德尔的美是属于人类的美，那是生动的、会变化的, 是会成长的、衰老的, 他是鲜活的，每一个表情牵动眼神变化, 都带着人类的生动气息, 他是贝妮塔在人类中所见过最美的人。

　　更何况他还一身萨诺神力的神圣气息, 却又不像童话世界里纳索的天使那般死板, 如今这迷茫疑惑的样子, 多适合挖墙脚啊！

　　于是, 贝妮塔就这样留在了诺厄这里，并以哄骗兰德尔打开面罩为新的乐趣。

　　魔王陛下与贝妮塔的美丽是通过魔力收敛模糊了的，使凡人不至于在见到她们时呆愣住, 但教廷的神术可没有用来遮掩容貌的。

　　为了避免过于出众的容貌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兰德尔不得不戴上了具有面甲的头盔，但只带着头盔太奇怪了，他索性就将全套的铠甲都一直穿着。

　　这固然很不方便，但天长日久下来，兰德尔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但是现在，兰德尔觉得他终于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考验。

　　不是诺厄的问题，跟随诺厄的队伍一起行动是个很好的主意，他在这个过程中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事情。兰德尔在光明之城中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只知晓光明之城中的教士模样。

　　而就如同诺厄所说，萨诺神力的的掌握与一个人的内心有关，能够留在光明之城中的教士无一不是神力强大的人，他们或许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的心中都存有与萨诺神力相似的特点。

　　萨诺神力的强大与否虽然无法准确地判断善恶，但神力越强大的人内心的信念也的确越光明坚固。

　　兰德尔住在光明之城中，就像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国中。他知晓人们生活的苦难，但他所见到的最大的苦难就是城外聚集的难民与信徒，但这些人并不会将自己所遇到的事情向他倾诉。

　　没有人会向一位强大的神圣骑士去讲述水面下粘稠的阴影，兰德尔所见到的那些恶行，是直白而明晰的，它们那么浅近，以至于邪恶都显得如此单薄。

　　但如今在诺厄的队伍中，他见识到了那些可怕的阴晦。他见识到了有的教士故意不给病人完全治愈，只为了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收取供奉。他见识到了被围困太久以至于断了食水的镇子带着低劣的护符冒险出去寻找食物，而队伍里除了青壮，还有用来在关键时刻推出去吸引深渊恶魔注意力的老人。

　　诺厄的队伍救下了那个老人，但在兰德尔怒气冲冲地责问那些青壮时，那个老人却向他求情。

　　“是我没看清，自己跑错了方向。”老人以虚弱的手向他做出祈求的姿势，“我在队伍里也能帮上忙的。”

　　这怎么可能呢？兰德尔认为他被胁迫了，但老人咬死了这一点，祈求他不要怪罪其他人，诺厄拦住了兰德尔的追问，他将食物分给了这支从镇子里冒险出来的队伍，并带着他们回到了镇子里。

　　那天夜晚，兰德尔没有睡，而是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你想不明白？”一声柔和悦耳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兰德尔不由得有些头疼。这是贝妮塔的声音，据说是诺厄妹妹的老师。

　　她是位十分美丽的女士，却不知为什么对让他摘下头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的手段从不过分，目的也简单直白，并没有隐藏的意思，无法叫人讨厌，却又无法摆脱。

　　那是当然，贝妮塔的手段与分寸可是在魔王陛下身上练出来的。

　　但贝妮塔今天却没有诱使他摘下头盔的意思，她随意挑了个地方依靠，美丽地面容仰头面向夜空，神情放松而自在。

　　“那个老人的确是自愿的，他作为引开深渊恶魔的诱饵，这样回去后，其他人会把食物分给他的孩子一些。”贝妮塔继续说道。

　　兰德尔掩藏在头盔下的面孔困惑而痛苦：“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以人做诱饵引开深渊恶魔在教廷看来是有罪的，他怕你借此发挥，收走他们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一点浆果。”贝妮塔说道，“这里的教士可不是什么好人。”

　　兰德尔沉默着，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底层教廷的黑暗。

　　“你这副显眼打扮，人家一看就知道你的来历了，又怎么会把真心话告诉你？人们在刚刚见到你的时候就会开始伪装，用这副样子来观察周围，不吃力吗？”贝妮塔问道。

　　“我习惯了。”兰德尔在盔甲下说道。

　　“我可以让你的盔甲变得不那么显眼。”贝妮塔愉快地看着兰德尔浑身紧绷，“别紧张，用不着你摘下头盔。”

　　“什么办法？”神圣骑士问道。

　　但贝妮塔却转而说别的去了：“这座镇子里的人已经被逼到冒险去外面采集食物了，他们已经没有存粮了，我们队伍中携带的食物也不多，不足以支撑他们等到粮食被运来。”

　　“我知道。”兰德尔说道，教廷的神术能治愈伤病，却无法治愈饥饿，他今夜没睡并不全是因为那个老人，更多是因为这件事。

　　就算他能够出去狩猎，却也带不回足以养活一个镇子的食物。

　　“这件事不难解决。”贝妮塔微笑道，“但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兰德尔看向她，碧绿的眼睛在夜空下犹如颜色最沉凝的翡翠。

　　“你觉得使用萨诺神力的人就全都是好人吗？”

　　“不。”兰德尔答道。曾经在光明之城中时，他的潜意识中有这样的观念，但在见识到那些底层的教士是如何行事的后，他早就不这么认为了。

　　贝妮塔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期待似的看着他。

　　兰德尔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力量就像武器，它和一个人的品格没有关系。一个人是否良善，要看他用这力量来做什么事。”

　　贝妮塔笑起来，眼睛里倒映着夜空里的星星：“这可是你说的。”

　　她伸出纤白柔软的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闪烁着微光的魔法阵，于是一袋袋粮食从中冒出。

　　兰德尔惊得直接从地面上跳了起来，他下意识拔出长剑，但在看到贝妮塔的眼睛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剑尖指向她，只好把剑尖从身侧垂向地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会用魔法。”贝妮塔闪烁着星光的眼睛看着他，“这些魔法送来的粮食能够救下镇里人的性命。”

　　“你要怎么做呢？烧死我这个‘邪恶的巫师’吗？”

　　兰德尔的表情在头盔下变幻不定，几分钟后，他把长剑收回了剑鞘中。

　　“你们……那个小姑娘，诺厄的妹妹，也会魔法吗？”兰德尔问道。

　　“她是我的学生，自然是会的。”贝妮塔笑眯眯地欣赏着他变换的神情，说道，“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诺厄也会魔法，我还教过他几个小把戏。”

　　兰德尔并不愚笨，他转眼间就想明白了很多事，他艰难地问道：“巫师的魔法……与深渊恶魔无关吗？”

　　“看起来你已经想明白了。”贝妮塔说道，“那么明天，你就可以决定是不是还要找诺厄加入教廷了。”

　　魅惑的大恶魔心情愉悦地离开了，留下兰德尔自己待在院子里怀疑人生。

　　短短几天内，他对教廷、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被颠覆了太多，若非他信仰的方向是萨诺而非教廷，恐怕他的信念已经崩塌了。而越坚固的信念，崩塌起来越可怕。

　　兰德尔在院子里足足站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他找上了诺厄，低哑的声音里虽然疲倦，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迷茫：“您早就决定要加入教廷了对吗？”

　　诺厄并没有太过惊讶，贝妮塔已经告诉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他点头道：“没错。”

　　兰德尔隐藏在头盔下的嘴角略显苦涩地勾了勾，继续说道：“如果您不想前往教廷，就不会让我跟着您的队伍，直接就可以想办法把我打发走。可是您让我看见这些事情，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教廷需要改变，但自下而上的改变从来都是动荡流血的，”诺厄注视着他的眼睛通透而明澈，“自上而下的改变就要安稳得多。你掌握着教廷的神圣骑士队伍，只要你明白教廷如今的问题，明白我为什么要改变它，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

　　这边诺厄还在与兰德尔交谈，另一边贝妮塔正在娇声向墨菲丝邀功：“陛下，我帮您把这边的进度加快了好多。”

　　墨菲丝翘了翘嘴角，维茜马上就要登位了，阿诺德帝国已经不再是问题，如今只差教廷。

　　“玩得开心吗？”墨菲丝对贝妮塔问道。

　　贝妮塔愉悦的声音在她精神里响起：“我还想继续留在这边，陛下您看我这么听话，就帮忙拦一下其他几个大恶魔嘛。”

　　如果她在魔王陛下身边，那几个大恶魔自然不敢找她麻烦，但她现在在诺厄这里，那几个家伙可就没多少顾忌了，她对兰德尔的兴趣还没过去呢。

　　墨菲丝答应了她，在断掉通讯后若有所思。看来这次贝妮塔遇到的人格外地美丽。

　　墨菲丝的目光看向皇宫，马上，那里就要改换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