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但她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

　　那里混杂了太多不同的声音, 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 喜欢的、不喜欢的, 混在一起叫她头疼。

　　烦躁像火一样燃尽香脂, 把所有的理智都瞬间蒸发成浓郁刺鼻的怨与燥。

　　直到一个清凉安宁的声音响起：“……记住你自己。”

　　这声音如流水一般冲走了所有的躁动与不可控的怨恨情绪, 令她终于能够听清那呼唤着她的声音。

　　“……玛格丽特！”李奥气喘吁吁地向她跑过来。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 五官的线条还是柔和的，他……年轻得好像才刚刚十七岁。

　　“玛格丽特！”李奥跑到她身边，在注意到她的出神后, 明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玛格……你怎么了？”

　　“我没事。”玛格丽特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他们当然还很年轻，他们才都刚刚十七岁。

　　“怎么这么急？”玛格丽特问道。

　　李奥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说道：“老师找你。”

　　玛格丽特为这称呼恍惚了片刻, 一瞬间竟有些陌生的感觉。她摇头把这感觉甩出脑海。李奥的老师、她的父亲，法师马蒂尔, 她怎么会对自己的父亲感到陌生呢？

　　“我新学会了短途传送术, 定位就在老师那里, 你要不要试试？”李奥期待地看着她, 目光里是年轻人特有的热烈与青涩, 这眼神又让玛格丽特恍惚了一下。

　　像在夏日过于明媚的阳光下, 在青草被晒过的气味中产生的熏然眩晕。那年日光正好，就连黑暗沼泽中都显出生机。

　　青涩的少女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心意，青涩的少年还没有勇气将喜欢说出口。但他们都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 来慢慢相爱、慢慢变老, 慢慢用一生的时间，来告诉对方我爱你。

　　玛格丽特同样露出明丽的笑容，将手掌交到对方温暖的掌心：“好啊。”

　　她感觉到幸福。

　　许是阳光太好，许是李奥的传送术还不够熟练，许是这些缘故，导致玛格丽特在看到马蒂尔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胃被攥紧，所有的幸福与安适都被挤出。

　　她分不清那是由苦痛还是恐惧所导致的。

　　“玛格丽特，”她第一次听见她的父亲以这样艰涩的声音呼唤她，“阿诺德要求，下一位前往帝都的法师要精于器械魔法。”

　　于是在他们十七岁那年，玛格丽特未能说出口的话就此永远地埋在了心底。

　　李奥什么都没说，李奥疯了似的研习器械魔法。

　　但在毫无天赋的地方，仅靠努力是没有用的。

　　在阿诺德催促下一任法师前往帝都的时候，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约定：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尽量好好的活下去。”

　　玛格丽特离开了她的同伴，离开了她的父亲，离开了她爱的人。

　　已经二十年了，怪不得她会感觉到陌生。

　　当曾经被刻意遗忘的幸福重新被提起，也便化作了对如今生活的最可怕的利刃。

　　“你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日子？”她再一次听见李奥的声音，“你怎么能不怨恨？”

　　“你不是李奥。”玛格丽特看着面前已经生出白发的男人说道，“尤利塞斯，你不是他。”

　　“你知道我是。”二十年后的李奥说道，“不然你为何会流泪？”

　　“你知道这些是我的想法，我的愿望。我想要复仇，从始而终。”他静静地看着她，“你只是不肯接受我的痛苦，不肯接受这痛苦让我在二十年中的改变。”

　　“对于我来说，无能为力比牺牲更痛苦。”他的眼中同样落下泪来，“玛格丽特，我们都变了许多，但我有一点一直未曾改变。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为我们复仇，玛格丽特。”

　　“不。”玛格丽特闭上了眼睛，但李奥的身影同样在她脑海中出现。

　　他问她：“你不恨吗？”

　　“我恨！”玛格丽特为此颤抖着，她心底的怨恨叫她几欲发狂，那些阴影猖狂地在她的灵魂上汹涌，她双拳紧攥着呼喊道，“我恨阿诺德，我恨教廷！我恨不得他们统统消失！”

　　“但我也爱。比起复仇，我更想让我爱的人们能够好好活下去。让发生在李奥身上的事不再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或许你是李奥的一部分想法，但你不是全部的他。”她睁开了眼睛，坚定的眼睛在泪水中闪着光，她看着自己灵魂上的阴影，那是曾经她受尤利塞斯蛊惑所留下的痕迹。

　　只要她曾对深渊恶魔妥协，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点，那些阴影就会沾染上她的灵魂，成为深渊恶魔控制她的基点。

　　她再次听见那絮语：“那不是控制，那只是选择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给伤害你的人回以伤害，让应受惩戒者得到惩戒。”

　　“不，那是你的选择，我只会做出属于我自己的选择。”玛格丽特说道。

　　“我不会再让这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她开始燃烧，炽烈光明的火焰燃烧着她的身体，燃烧着她的灵魂，也燃烧着她灵魂上的阴影，“尤利塞斯，我不会让法师成为你手中的刀。”

　　“他们会从我的死亡中得知，你们是多么的可怕。他们会警惕，并再也不被任何一个深渊恶魔的巧言所蛊惑。”

　　“睁开眼睛。”玛格丽特再次听到了那个凉如夜色的声音，将她身上的灼痛熄灭，“玛格丽特。”

　　火焰消失了，李奥的幻影消失了，那些痛苦而无法平息的怨恨也消失了。

　　玛格丽特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她仍身处实验室中。

　　魔王陛下站在她面前，金色的眼中目光温和。

　　“那只是一场幻梦。”墨菲丝对她说道。

　　魔王陛下以暗夜的幻梦庇护了她的身体与灵魂，令尤利塞斯无法像控制李奥那样控制玛格丽特。

　　只要她没有在尤利塞斯的蛊惑中迷失，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那么一切的伤害都只会存在与幻梦之中，尤利塞斯的力量就无法真正的伤害到她。

　　以玛格丽特的抉择做战场，魔王陛下与尤利塞斯进行了第一次交锋。

　　“真可惜。”尤利塞斯的半身傀偶惋惜道，“你们抛弃了真实。”

　　魔王陛下对他的巧言毫无反应，暗夜的幻梦同样降临在这具傀偶的污秽灵魂之上。她要以这力量从尤利塞斯的意识中得知他还做了什么布置。

　　但那半具傀偶瞬间就化作了一滩肉泥，在尤利塞斯的意识自我毁灭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你终究会明白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故弄玄虚的家伙。墨菲丝厌恶地皱起眉。

　　但哪怕她已经毁灭掉了尤利塞斯在此方世界中的所有附身傀儡，却仍觉得有什么不对。

　　尤利塞斯的力量，远比她所见到过的其他深渊恶魔要诡异得多。

　　墨菲丝泯灭掉尤利塞斯残留的污秽力量，正想对玛格丽特说什么时，突然脸色一变。

　　她感受到了拉曼那边的变化，拉曼已经用那件她所赐下的庇护之物借用过她的力量了，而那些力量正在迅速被消耗着。

　　刚刚尤利塞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屏蔽了墨菲丝对那边的感知，他之前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你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我回来就送你回去。”墨菲丝一边对玛格丽特说道，一边在她身上留下庇护。

　　魔王陛下抬起手，暗红色的尖甲在空中划出无形的波纹，随着这纤细的手指一扯，空间仿佛一页薄纸一般被撕开一条通道。

　　磅礴的魔力精准地涌入通道，将其中震动混乱的空间波动稳稳定住。

　　“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公主维茜。”在进入空间通道前，墨菲丝最后对玛格丽特说道。

　　阿诺德帝国的公主已经与魔王陛下达成了协议，她会将关于法师的真相告知大众，会支持法师这这片土地上进行传承，会对他们做出补偿……会与魔王陛下合作，将深渊恶魔彻底驱逐出这片大地。

　　但这一切都在一个前提之下：维茜会成为阿诺德帝国的女王。

　　而她同时要求墨菲丝将他的父亲道尔顿从癫狂的心智中解救出来。

　　这些并不成问题，墨菲丝现在需要注意的是拉曼那边的情况。

　　在被魔王陛下撕开的空间通道另一端，狂暴的污秽之力正在汹涌，那些消磨着魔王之力的正是这些深渊恶魔的力量。

　　拉曼去寻找法拉第的法师塔，他恐怕在遗址中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这才将深渊恶魔都吸引了过去。

　　但法拉第的法师塔中到底涉及了什么？数百年前深渊恶魔第一次入侵的时候，它们就直奔那里毁灭了法拉第的法师塔，如今拉曼前往那里，又再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墨菲丝的庇护之物并非什么低劣之物，拉曼到底发现了什么，才会吸引来那样多而强大的深渊恶魔？以至于尤利塞斯宁可毁掉所有的附身傀偶，也要拖延住墨菲丝。

　　魔王陛下的身影消失在空间通道里，而通道的对面，最终之地的气息如幻影般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