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墨菲丝的快乐全然相反, 诺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

　　一会儿是担忧艾米丽的疾病, 一会儿是担忧马洛的情况, 一会儿又开始担忧镇子里的未来。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 不知屋里会漏成什么样, 好在艾米丽的房间不会漏雨。他昨晚出来时从外面锁了门, 但就算不锁门, 艾米丽一般也不会出去，她连床都很少下了。

　　食物和水都在她床头，但天气越来越冷, 不知道她的病会不会变严重……

　　马洛他们还跟那几个坏巫师待在一起，但那个领头的巫师拉曼看起来对墨菲丝十分畏惧，又十分想讨好她。有墨菲丝的命令在, 想必他不会对其他人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至于他们对自己的误会……以后有机会慢慢解释吧。

　　墨菲丝说马洛会成为她的眷属, 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之前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 虽然听起来不像什么坏事, 但还是免不了担心, 希望马洛不会有事。

　　还有枫林镇……诺厄忍不住叹气, 他虽然在墨菲丝面前说要劝服其他人让枫林镇成为她的领地, 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得先想办法说服治安官凯恩, 由凯恩出面会比他顺利得多。

　　但诺厄并不了解治安官的为人，他只在征兵的时候见过凯恩几次，每次凯恩都显得又凶狠又严厉。

　　而且, 诺厄抿了抿嘴唇, 那个名为以法的外来教士带着几个巫师进到枫林镇里召唤恶魔，镇中原本的教士又全都死了。凯恩对这一切是一点都不知道，还是参与其中呢？他现在，又是否遭到了恶魔的毒手？

　　这些事一桩桩压在他心头，原本就足够叫他烦恼的了，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不知情况的契约，叫他实在没办法往轻松愉快的地方去想。

　　诺厄步履缓慢，倒不全是在拖延时间，他心里的这许多事情坠得他脚步沉沉，自然无法轻快地前行。

　　但路终究是有尽头的，不论诺厄怎样担忧，他们终究还是越走越近，等到了诺厄家所在的那条街口时，墨菲丝突然顿住了。

　　诺厄没有发现，还在向前走，直到墨菲丝叫住他才停下来，不解地看着她。墨菲丝指着一栋屋子，声音古怪又懊恼地问道：“那里就是你的家吗？”

　　诺厄抬头一看，墨菲丝指得正是他们那间漏雨的屋子，不待他反应，墨菲丝提着他脚尖一点。诺厄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到了门前。再看墨菲丝，她抬起双手在空中收拢，似是把什么东西揽到了手心里。

　　诺厄心中一跳，不知为何突然生出满心慌乱来，他匆匆掏出钥匙打开门，顾不得对墨菲丝做什么表示，直接冲到了艾米丽的房间。

　　站在门外的墨菲丝叹了口气，颇有些怜悯地看着诺厄的背影，慢慢走进去并关上了屋门。

　　凡人的肉眼能看见的有限，但墨菲丝不一样。之前站在街口的时候，她就看见远方的一栋房屋屋顶上坐着一个灵魂。

　　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有一头灿烂的金发，打着大卷儿披在肩上，她的眼睛是干净的碧蓝色，带着新死时的茫然混沌。她半透明地灵魂在晨光下发着柔和的微光，像月光下铃兰朦胧的瓣。

　　她原本茫然的飘坐在屋顶，迷离的眼痴痴地望向天空，却在看见墨菲丝时，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般向她飘了过来。

　　那只能是艾米丽的灵魂了。也许是在午夜，也许是在清晨，在墨菲丝被召唤来，与她签下了那个尚未稳定的契约后，这个小姑娘独自待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的灵魂从身体里升起，显现出真实的容貌，她有一个干净美丽的灵魂。也许是对家的不舍，又或者是在等待着某个人，她一直徘徊在屋子周围，仰头看向许久都未曾见过的天空。

　　墨菲丝苦恼地叹着气，她原本是想来解除契约的，但谁能想到艾米丽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死去了呢？

　　艾米丽的灵魂受到契约的牵引向墨菲丝靠近，虽然墨菲丝并没有给艾米丽的灵魂打上自己的印记——她虽然是魔王，但并不想要别人的灵魂呀！

　　墨菲丝只珍惜艺术家的灵魂，却又狠不下心催促死掉的人创作。灵魂对于墨菲丝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墨菲丝还没有收下艾米丽的灵魂，但这小姑娘已经浑浑噩噩地追寻到她身边，叫她们之间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现在想解除契约的话，就只能靠诺厄了。

　　墨菲丝张开手掌，艾米丽发着珍珠光芒的灵魂从她手心飘落到地面上。在墨菲丝的帮助下，艾米丽已经度过了新死时混混沌沌的时期。

　　“走吧。”墨菲丝对她说。

　　墨菲丝牵起小姑娘的手，与她一同走进这间房屋。

　　艾米丽和诺厄的家是由木头和石头建成的，建造它的人想叫它坚固而温暖，因此虽然经过了多年岁月的打磨，但经历了代代摩挲的石头与木料并不显得破旧，反而呈现了温馨的光润感。

　　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人也尽力将它收拾得温馨而整洁，但许多能叫人感到温馨的东西都已经空了。

　　钉在墙上的木架板上留着圆印，那里或许曾经摆着装满蜜糖的罐子；壁炉里落着的灰尘掩盖着被熏烤的黑印，那里也许曾经燃烧着旺旺的炉火；地板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印记颜色鲜亮，那里或许曾经铺着柔软温暖的毛毯。

　　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她们走到艾米丽的房间外，房门大开着。

　　房间里，诺厄背对着门口跪在床边，他牵着一只细瘦僵硬的手，额头抵在床沿上。他没有发出声音，消瘦的脊背却一直在颤抖着。

　　房间外，墨菲丝牵着艾米丽的灵魂站在门口。诺厄的小妹妹安静地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渐渐沾染上难过。

　　“原来我已经瘦成这个样子啦。”艾米丽看着覆盖在床上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被子叹气，“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哥哥，我现在感觉比活着的时候好多啦，一点也不难受了，叫他也别难过了好不好？”

　　房间内的人悲恸地无声哀泣，他是那样的哀伤，以至于叫看着的人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他会过得很好对不对？其实哥哥一直都很聪明的，他只是被我拖累着，才一直过得这么艰难。”小姑娘的灵魂絮絮叨叨，眼神却不肯从那个背影上挪开一瞬，“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带我走？我有点舍不得。”

　　墨菲丝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她为心中突然出现的陌生情绪感到惊奇，那感觉坠得她心头沉甸甸的，一时间不想说话。

　　在许久之前，她第一次阅读那个最终活到了三百四十二岁的大作家兰伯特的作品时，曾有过相似的感受，但它们从没有这么真实过，从没有这样叫她心口发涩过。

　　童话世界没有悲伤，魔王却一直在追寻着被触动。就像勇者永远能打败恶龙，公主总能找到深爱她的人。哪怕经过艰险的旅途，但人们的终点永远是幸福而甜美的。

　　仙子们会被幸福的结局感动落泪，这一切却都触动不了魔王，她仿佛有一副铁石心肠。

　　但墨菲丝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她只是觉得……不够真实。

　　在她第一次读到兰伯特的作品时，这个敢于书写错过与永恒的分离的作家正被评价为残忍，因为他的作品太过可怕，怎么能够给人们那样一个悲伤的结局？但墨菲丝却第一次感受到了触动。

　　后来在她的带领下，人们兴起了一场品味悲剧的风潮。新类型的书籍、舞台剧、歌曲纷纷涌现，读者与观众纷纷被打动落泪，但墨菲丝却再难找到被触动的感受。

　　那些……悲剧不应当只是这样的。墨菲丝茫然地看着那些被献给她的作品。悲剧不应当只是拥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它们应该有一些更真实的东西。

　　可什么是真实呢？

　　童话世界没有悲伤。

　　墨菲丝看向艾米丽的房间里，那里面有一扇漂亮的圆窗，一张柔软的小床，一个被充作床头柜的木桩。床脚摆着一个小小的火盆，里面的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灰白色的灰烬。木桩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瓦罐和木篮，篮子的黑面包只缺了指甲那么大的一小口。

　　这就是艾米丽留下的一切。

　　墨菲丝轻轻按了按心口。

　　“我不会带你走的。”她轻声说道。

　　这声音惊动了伏在床边的诺厄，他突然惊醒了似的抬起头，转身看向墨菲丝。

　　诺厄眼神哀恸，张开嘴想说什么，嘶哑的喉咙却只发出了一点气音。

　　艾米丽挣开墨菲丝的手跑到哥哥身边试图给他一个拥抱，但凡人却根本接触不到灵魂。

　　诺厄穿过艾米丽的灵魂向墨菲丝伸手：“救救她，求你。无论什么代价，救救她。”

　　言语的力量在空气中震动，无形的魔网见证了祈求，契约的条款就此定下，坚固的牵绊在三人中间连接。

　　等等！

　　墨菲丝瞪大了眼睛。

　　我是来解除契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