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光明节, 都是教廷举办圣典祭礼的时候。

　　无论是在教廷的圣所光明之城, 还是在偏僻的枫林镇中, 所有的教堂都会在光明节这一日举办圣典祭礼。风盐城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今年风盐城的情况……却多少有些古怪。毕竟现在这座城市实际上的主人可是一位头生双角的魔王陛下。曾经被教廷斥为邪恶的魔法在城里大行其道。

　　当一种力量压到了另一种力量, 难道还会允许对方与自己共存吗？

　　魔王陛下允许了教堂的圣典祭礼。

　　“我不明白。”罗伊困惑地通过魔法镜与身处黑暗沼泽中的老法师马蒂尔说道, “对那些举报我们、敌视我们、在我们同伴的死亡中欢呼的普通人, 我们放弃了报复。因为他们是被蒙蔽欺骗的人, 而普通人是法师群体的根基。”

　　“对于教廷，我们知晓他们对抵抗深渊恶魔是必不可缺的，因而我们不去报复, 仍让他们能够在城市中安稳的生活。可是为什么还要优容他们继续传教、继续举办典礼？”罗伊的眼神中流露出愤愤的神情来。

　　“你想让他们变成过街老鼠，经历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老法师一针见血道。

　　罗伊有些难堪地移开了眼睛，但又觉得自己没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

　　他知道让教廷变成法师曾经那样人人喊打的情况是不可能的, 但他想要让他们至少能够乖乖地窝在教堂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哪怕火刑柱已经被推倒, 但那广场地面上多年来熏烤的黑色已经深深地印到了石头里！

　　那不是可以轻易洗去的痕迹！

　　“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老法师轻叹了一声, “你的想法没什么不对的。那是最普通的公平。”

　　“那为什么魔王陛下要允许他们举办圣典？”罗伊愤愤地问道。好些他新收下的魔法学徒都打算参加。

　　那些新生的法师从没有经历过教廷的迫害, 他们曾经一直受到教廷的庇护, 因而现在仍习惯于从教廷的赐福中获取抵抗深渊恶魔的力量。

　　可他们已经是法师了呀！

　　“因为无论教廷还是法师, 都并不是一个整体。因为组成这个群体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而不同的。那位陛下不会给整个群体判罪。”马蒂尔说道，“而且, 风盐城中的教堂真的没有任何改变吗？”

　　那倒不是。罗伊抿了抿嘴唇, 他们虽然仍旧进行着赐福、治愈病痛之类的活动，但却再也不收取任何供奉了。

　　可这些比起广场上那永不退色的黑色焦痕来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你已进入过巨岛鲸的房间了，也看见过那些历史了。”马蒂尔说道。

　　罗伊点了点头。

　　“在那些从最初记录至今的历史的。法师们曾经也做过压迫者的角色，而后来我们又成为了被迫害者。如果我们现在再开始迫害教士群体，那未来岂不是像衔尾蛇那样陷入了无尽的循环？”

　　“那不是迫害，那是复仇！”罗伊反驳道。

　　“如果复仇的对象变成了一个群体，那最终都会变成迫害。”马蒂尔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对立只会带来更深的对立，对抗只会招来更激烈的对抗。我们是自诩是智慧的法师，不要让我们像他们一样被感情左右了头脑。”

　　“可是……”罗伊的声音渐渐低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心中的不甘却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哪怕是如今受到限制的状态，教士们的生活也远比法师们曾经的生活要好得多。

　　“等待吧……”马蒂尔劝说道，“无论你想让他们受到什么惩罚，都要等到深渊恶魔被解决之后。”

　　罗伊沉默地点了点头。

　　在挂掉通讯后，老法师马蒂尔怔怔地叹了一口气。

　　黑暗沼泽中也不是没有法师跟罗伊想法相同，但都被他劝了下来。他们感念魔王陛下的帮助，相信她承诺给他们的真相，他们理解需要先解决深渊恶魔的威胁，愿意等待一个安全的时机。

　　但也只是等待，而不是宽恕。

　　没有经历过被迫害逃亡、眼睁睁与亲人朋友生离死别的人，是无法理解他们的仇恨的。

　　马蒂尔又想到离开的法师李奥他们了。如今他这个老家伙可以轻易劝服据地中的法师们，不过是因为其中最激进的一批都在当初跟随深渊恶魔尤利塞斯离开了。

　　马蒂尔的心微微刺痛起来。

　　无论法师们怎么想，风盐城中的圣典祭礼还是举行了起来。

　　无论是出于习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实用的功利目的，风盐城中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到广场中参加圣礼了。

　　只不过，这一次的圣礼，似乎与往常有了很大的不同。

　　所有向神迹教堂方向礼拜的仪式都被废除了，关于讲述圣典故事的部分也被去掉了，仪式飞快地进行到了最后的祈祷与赐福步骤。

　　司祭走到台上，他看上去似乎消瘦了许多，以致于身上的教士袍显得宽大空荡。但他仍面色如常地带领大家祈祷完毕，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不妥。

　　可在应当进行下一步的赐福仪式时，司祭却停住了。

　　他环视着台下的民众，目光复杂而坚定：“在数百年来，教廷一直在宣扬一件事：巫师是邪恶的，魔法是邪恶的。”

　　人群开始轻微地骚动，已经有人猜到了司祭要说什么，但他们仍然不敢确信。

　　这等同于挑战教廷数百年来的威信，也代表着他完全背弃了教廷。这是会被送上审判法庭的罪行，从没有人能从法庭中完好的走出来。

　　司祭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台下的民众，大声宣布道：“这是一个谎言。”

　　人群开始哗然，隐藏在其中的代执政官喃喃道：“他真的说出来了。”

　　“魔法并不邪恶，魔法只是一种不同于萨诺神力的超凡力量。法师只是掌握着魔法的群体，法师并不邪恶。”司祭看向广场上的焦黑痕迹，那些哀呼似乎再次从他耳边响起，他闭了闭眼，说道，“那些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巫师’，只是无辜的人们。”

　　“这是我们的错误，我们的罪孽。”

　　“今天，我在这里宣布，风盐城的教堂，脱离教廷，脱离亚当斯教皇的管辖！”

　　“我们不再承认教皇是萨诺在人间的代行者，不再承认圣典上一切无法确认真实与否的故事，不再承认萨诺神力独属于教廷，不再承认教士的神圣地位！”

　　“萨诺神力属于每一个心怀良善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尝试感受萨诺的力量。从今以后，我们不再领受教皇的命令，我们只从萨诺的力量中聆听祂的教诲。我们不再接受一切金钱珠宝类的供奉，所有的神术同样如此。”

　　“如果我所行有误，那就让我再也无法感受萨诺的力量。”

　　司祭最后宣说完毕，他开始进行最后一步赐福仪式。

　　柔和温暖的光芒从他身上亮起，萨诺的神力在祈祷声中逐渐浩大，扩散到整个广场中，又逐渐笼罩了整个风盐城。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力量，它比之前的每一次圣礼都要光辉博大。

　　司祭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仿佛再次看见了火刑柱下焦黑的石块、那些缠绕在锁链上的阴影、那些绝望扭曲的表情……

　　但他终于可以悔改。

　　……

　　风盐城中的圣典祭礼结束了。罗伊心情复杂地从广场最外围离开，他以魔法窥视着整个圣礼的过程，并从司祭身上看到了饱受悔痛折磨的痕迹。

　　他悄悄向他的居所走去，却无法为心中那一瞬间产生的谅解感到释怀。

　　但就在他回到居所之前，却碰到了同样神情恍惚的诺厄。

　　“你怎么了？”罗伊问道。

　　“不，没什么。”诺厄下意识答道，然后仿佛才回过神来一样，对罗伊说道，“刚刚在圣礼最后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罗伊问道。

　　“我看到了，”诺厄顿了顿，像是在想该如何描述，但最终他只是吐出了一个字，“光。”

　　他看到了纯净浩大的光明，看到了无数飞散的光雨，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呼唤着什么。

　　他还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磨盘。

　　诺厄摇了摇头，转而向罗伊问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

　　罗伊犹豫着说道：“我感觉……那个教士没那么可恨。”

　　“但我又觉得，这是对我同伴的背叛。”罗伊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在黑暗沼泽中长大，唯一经历的苦难就是穷困。我从未经历那些在外面逃亡的法师们的日子。”

　　他困惑而痛苦地摇头道：“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原谅呢？”

　　“你们不是有法师议会吗？你只用代表你自己就好了。”诺厄拍了拍他的肩，“你可以对属于自己的部分去做任何选择，至于其他人的选择，那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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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好选择了吗？”

　　在代执政官刚刚从广场上回到自己居所时，就见到了坐在会客厅内的魔王陛下。

　　她带着似有似无地微笑，继续问道，“还是说，你仍在等待外面发现风盐城的窘境，然后派来救援呢？”

　　“我想我的选择并没有那么重要。”代执政官谨慎地回答道。

　　魔王陛下了然地点头，金色的眼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底：“你想将这些告诉帝国的高层，让他们以教廷的把柄去与教廷做交易，这样就能胁迫教廷真正出力，将深渊恶魔逐出这个世界。”

　　“你觉得这样更安稳，比揭露教廷的黑暗真相要安全得多了。”墨菲丝在代执政官越来越紧绷的神情下说道。

　　代执政官维持着那紧绷的状态片刻后，突然整个人都泄了气。

　　他深知自己根本无力阻止这位陛下，更何况对方已经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代执政官颓唐地说道：“您真的明白公布真相会带来多大的动荡吗？您确信自己能够控制得住那种动荡吗？参与了召唤恶魔的绝不是普通的教士，那些高层的反扑力量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被解决？”

　　“无论您做了多少准备，在公布真相后，教廷的力量都必然会大受损害，可深渊恶魔还在这个世界上肆虐！至于真相……我认为活着比真相更重要。”

　　墨菲丝轻轻笑起来：“你把教廷的力量看得过大，又把我的力量看得太小。”

　　“你不明白我代表着什么。”魔王陛下抬起头颅，“我代表着，一个世界。”

　　墨菲丝在空中画出一道魔法镜，将光明之城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展现。

　　代执政官惊愕地看着魔法镜中的景象，光明之城……被攻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