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痛似恼的嗡鸣声在小世界中震荡。

　　墨菲丝收回手掌, 一小块世界壁垒的碎片正在躺在她掌心。

　　人偶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所有的神情统统变作愤怒, 纯粹的、完全一致的、与其定义严丝合缝的愤怒。

　　在灵动的眼神也由此显出呆板来, 人偶们身体抖动着似乎想要冲过来。

　　哪怕怀特海德先生偷偷摘取的一丝气息赋予了他们些许与原主人类同的灵性, 他们也只是人偶而已, 为了推进这个小世界法则演化的人偶。

　　怀特海德先生摆了摆尾巴, 于是人偶们晃了晃脑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之前正在做的事了。

　　女巫的人偶继续开始她的恶作剧，人鱼们带着水泽躲到骑着巨兽人影身周的烟尘后面了。天神的人偶迷惑地左右看看, 被天使们带到光明领域中，他呆坐了片刻，开始尝试点亮一颗颗星子, 但这点光辉直接就被融入到了周围的光明中, 半点看不出痕迹。

　　墨菲丝没有再看那些人偶一眼，她收好那一小片如凝结的烟雾似的碎片, 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直紧绷的眉目略微松弛, 倒显出些微不可查的疲倦来。

　　怀特海德先生将她送出了自己的肚子, 充斥着无序的小世界和人偶们消失了, 明媚的天空伴随着海鸟的鸣叫, 海天无限广阔，波浪共海风舒缓，巨大的鲸鱼发出悠扬如歌的长鸣。

　　“祝你好运。”怀特海德先生开始缓缓下沉, “我喜欢这个美好的世界, 也祝愿它和一切正在为它努力的人们好运。”

　　墨菲丝翘了翘嘴角，一点笑意转瞬即逝。巨鲸沉没所带来的的海水起涌渐渐平复，浪潮恢复了其原来的韵律。

　　墨菲丝垂头看着另一个掌心中与她相似的魔王人偶，舒缓的神情重新一点一点绷紧，将些许泄露出来的疲倦抻张得无人能见。

　　她同样消失在海面上，回到了她的城堡之中。

　　……

　　魔王堡的庭院里。

　　艾米丽坐在大片盛开的月光花旁，一点艳红的蝴蝶在如湖水般的月光中飞舞，宁静中透出哀艳。

　　刻意踏出的轻缓脚步声逐渐靠近，高大的阴影笼住艾米丽的身影。

　　艾米丽招了招手，火焰蝴蝶蹁跹飞落她的掌中，巴掌大的双翅缓缓扇动着，掀动着温暖的光亮。

　　愤怒在她身边蹲下伸出右手，巨大狰狞的恶魔之爪严严合拢，尖锐的爪尖被小心地平收在掌心上方，他缓缓张开手爪，几点艳红的火星从他掌心盘旋着升起，落到火焰蝴蝶的翅膀上。

　　蝴蝶的双翅上隐隐显出黑色的裂痕，但已经几近完整，只有在左翅尖上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缺损。

　　“只差一点了呀。”艾米丽小小呼了口气。

　　愤怒却拧起眉，开合的双爪无意识将地面犁出道道痕迹：“这是凡世中最后的灵魂碎片了。”

　　“……那会不会……会不会有一小片灵魂回到你们的世界中了？”艾米丽希冀地盯着愤怒。

　　“没有灵魂碎片通过领域回到我们的世界。”飘忽不定的如嗡鸣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这是魔王堡的声音，由于童话世界与凡世的融合停滞了，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只能通过已经融合的部分，而这部分全部都是魔王陛下的领域，也是魔王堡的统御范围。

　　愤怒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也许你老得开始掉渣了，一时漏掉些许没感应到。”

　　魔王堡不出声了。

　　艾米丽和愤怒也没有说话，空气沉闷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啪嗒。”

　　被愤怒的手爪翻开的泥土湿了一小块。

　　巨大狰狞的恶魔之爪按上艾米丽的头，声音如闷在云层里的雷：“那家伙没那么敏锐，偶尔漏掉了一部分回到我们的世界中了也说不定。”

　　“嗯！”艾米丽带着鼻音重重地点头，泥土上又多了两滴湿痕。

　　艳红的蝴蝶倒抓住她埋在膝盖间的鼻尖，暖热的双翅温柔地抚上她的脸。

　　“又或许是我们找漏了哪一处。”愤怒站了起来，他停顿了片刻，霍然转身准备去找傲慢，却撞上了另一个身影。

　　“陛下。”

　　“她不在我们的世界。”墨菲丝静静地看着那个缺了一角翅膀的蝴蝶，“你们也不必再去找，我或许知道她在哪里。”

　　“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墨菲丝的目光转向愤怒。

　　“我能够控制自己不去听那些声音。”愤怒瞪大了眼睛急道，“我还可以去防线上战斗！”

　　墨菲丝却摇了摇头：“我要你去休息，是要你去听。”

　　愤怒愣住了。

　　“去听那些被你的位格牵引过来的声音，去看那些声音的主人都做了什么，去感受他们心中的暴怒。”魔王陛下以金色的眼注视着他，“然后去分辨，去思考，去决定，用你自己的灵魂和意志。”

　　“无论你听或者不听，它们都一直存在在那里，但那是别人的思想，怎么能决定你自己的模样？”墨菲丝的目光温和下来，“你有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灵魂。”

　　而不是位格的人偶。

　　墨菲丝对双眼红肿的艾米丽笑了笑，她抬起手，于是火焰蝴蝶轻盈地飞落到她指尖。

　　“她会回来的。”魔王陛下承诺道。

　　……

　　黑暗沼泽中——哪怕如今的黑暗沼泽生机盎然，但人们已经习惯了它持续了八百年的名字。这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在以后的八百年里，假如有孩童对此感到迷惑，就可以借此同他们讲讲这里曾经的故事了。

　　讲讲如今这个繁盛的法师之土，曾经是如何从“奇迹森林”衰败成一片死寂的“黑暗沼泽”，讲讲那些战争、那些牺牲、那些权谋斗争，与不应被一笔带过的挣扎与血泪。

　　法师拉曼伏在桌前，满是破碎凤尾印记的枯瘦手指抓着一支羽毛笔，在长卷上奋笔疾书着那些他参与了又或是没有参与的历史。

　　一个半透明的幽灵坐在他旁边同样奋笔疾书，这是已经转成记录官的大作家兰伯特，而另一张桌子前则坐着另一个年轻人，但他笔下书写的却并非文字。

　　在海中法师塔遗迹的那一战后，神圣骑士兰德尔和昏迷的拉曼被魔王陛下送回了这里。

　　他们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但奇迹法师法拉第的牺牲之阵已经将拉曼消耗得太多。

　　若不是当时贝妮塔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了出来，拉曼现在恐怕都没命坐在这里。

　　但就算如此，他也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这个曾经天才到能够在传承缺失的情况下，独立改进出召唤深渊恶魔的法师，已经再也无法运使哪怕最细微的一丝魔力。

　　他的身体状况同样需要休养，因此就被安排在这里与兰伯特共同梳理历史。

　　失去魔法之后，就只能用羽毛笔手动伏案抄录整理了，虽然这不是什么艰难的任务，也没有人要求他的进度，但在书写一阵后，拉曼仍然感觉到难以支撑的疲惫。

　　牺牲之阵损耗的同样还有他的生命，拉曼放下笔揉了揉脖子，缓缓站起身。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也许用不了一年，又甚至是几周，他就能够去见他的老师、他的妻子，还有他的艾薇拉了。

　　在那最终之地，迈入他们曾迈入的地方，灵魂彻底破碎，将这一生的对错都全部磨灭。

　　他可以祈求魔王陛下保有他的灵魂，但有什么意义呢？

　　拉曼缓步走到令一张桌子后，满是皱纹的脖子从略显佝偻的肩背上向前探，看那个年轻人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对魔法回路的描绘。

　　他虽然再也无法使用魔法了，但多年积累的学识与眼界还在，在许多方面，他都还能教导那些刚刚迈入魔法大门不久的学徒。

　　只是教学也是要消耗精力的，拉曼现在的情况，可不适合重新带一个连魔力回路的描绘都还需要反复练习的新手。

　　但这个年轻人是拉曼坚持要教导的最后一个学生，在他生命的尽端。

　　年轻人的手很稳，墨水流畅地在纸张上形成一个没有丝毫偏差的魔法回路，只可惜在转角的地方施力还不够顺畅，致使墨水在那里凝滞成了更粗的印记。

　　等到这个回路彻底画完后，年轻人才起身，他让开位置请拉曼坐下，但拉曼摇了摇头：“我站一会儿。”

　　于是他在给拉曼倒了一杯热茶后，也就沉静地站在他身侧。

　　“你的天赋很好。”

　　拉曼的声音因为急速衰老而变得低沉柔和，他身上的那些破碎凤尾印记也几乎要被皱纹牵扯得看不出形状，连带着他那一身阴沉的气质似乎也被消磨了许多。

　　年轻人没有说话。

　　“我让你做我的学徒，却又不教你如何运使魔法，只让你不停地背诵这些魔法回路。”拉曼停了停，喝了口热茶缓气，才继续说完后半句，“你还愿意跟着我学吗？”

　　“您是不想让我上战场，可以更安全的活下去。”年轻人说道。

　　拉曼似是出了会神，才又慢慢地说道：“和我一起幸存下来的那五个学生，现在只剩两个了。”

　　“他们都坚持要上战场，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还能剩下几个。”他倦怠地扶着桌沿要坐下，年轻人搀住了他的胳膊，扶他小心地落座到椅子里，“等我也死后，你可能就会是最后一个还记得艾薇拉的人了。”

　　“我的老师和妻子只剩下我记得了。”拉曼垂下眼睛，之后又沉默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幽灵换了张长卷继续奋笔疾书，阳光照应着细碎的尘埃将空间劈成光暗两块，苍老的呼吸长且衰微，年轻人站在椅子旁垂手而立。

　　直到白发苍苍的拉曼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灰眼睛突然照出透彻的光芒，他盯住年轻人的眼睛：“埃布尔，我当时那样做，你怨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