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逃亡的过程是艰辛的。
拉曼与他的学徒们上了通缉榜, 借由教会的神术渠道传送到了每一座教堂中, 而教堂则将这些信息公布给当地的民众。
拉曼与学徒们只能在野地里逃亡, 但他们离开时没来得及带走任何物资, 能从突然袭击的教会神圣骑士手下带着学生们逃出来, 拉曼已经足可称道了。
没有食物, 没有干净的水, 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能够安全休息的场所……虽然拥有魔法,但魔力也不是凭空而来的, 更不是全能的。
许多法术都需要特定的材料配合,没来得及携带任何东西的巫师们,仅比普通人好上一点。
为了获取生存必须的物资, 他们曾做了伪装混进附近的城镇, 但在通往黑暗沼泽树上的城镇格外严密,巫师们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举报, 与无尽的追逃。
在这个过程中, 他们损失了三个同伴。但这些牺牲并没有换来其他人的平安, 在进入枫林镇临近的风盐城之前, 拉曼和他仅剩的两个学徒被教会的骑士们包围了。
而那时, 魔力枯竭材料耗尽, 连体力都因长久的野外奔逃而耗尽的拉曼,只能任人宰割。
但他却并没有被立即杀死。
也对,他们会将“邪恶的巫师”绑上火刑柱, 向愚昧的人们展示邪恶是怎样被消灭的。而那些愚蠢的人们, 只会一边听着他们的痛喊,一边欢呼邪魔被消灭。
就像他的艾薇拉一样。
拉曼被捆绑结实蒙上眼睛,一路颠簸着送到了一处隐秘的石屋,隐秘到连窗子都没有,只有几个用来换气的气孔。
那是拉曼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他骤经巨变,逃亡日久,又被捆在马背上一路颠簸。
他的年纪不轻了,那时他不再是一个学识丰富严谨自持的学者,只是一个疲惫哀痛的老人。
拉曼和他的学徒被扔在石屋的地上,没有被松绑的他一时爬不起来,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惊呼。他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昏沉眩晕下的错觉了。
可等到他转过脸去的时候,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他之前被捕的三个学生。
拉曼来不及高兴,他惶急地转着脑袋。
艾薇拉呢?艾薇拉在哪里?
既然他三个被捉走的学生都没事,那是不是说明艾薇拉也没事?
他的艾薇拉在哪里?
刺目的光线突然照进昏暗的石屋,晕头转向的拉曼踉跄地被其他人绊倒在地上。
他匍在地上向着光亮出抬头,被晃出眼泪的眼泪掩饰不住焦急与希冀。
他看见了一双,雪白的教士靴。
那鞋的主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刺目的阳光给它镀上了神圣的金边。
随着沉重的石门再次被关上,明亮的阳光被隔绝在外面,屋内只剩下了黯淡的烛光。
那是拉曼第一次见到教士以法。他伏在地上,而以法的教士靴离他的鼻尖只有三英寸。
自称以法的教士与拉曼谈了一笔交易,但拉曼更倾向于称之为胁迫。因为他别无选择。
“你们按照我的要求召唤恶魔,”目光悲悯面容神圣的以法说道,“我们给巫师一条生路。”
神圣的教廷与恶魔的力量完全相悖,更是完全不擅长神术以外的法术,至于偏门的召唤术,则是一点头绪都找不到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召唤术在巫师中都是属于十分难得一见的术法,这种偏门的术法还有传承下来才令人惊奇呢。而改进召唤的术法,令这阵法能够只召唤出符合要求的恶魔,则是更为艰难的事情。
教廷只凭着只言片语的记载猜测巫师们会召唤的魔法,或许可以将恶魔召唤到地面上。
但恰巧,拉曼会这种偏门的术法,而更巧的是,他足够的天才,能够做到将阵法改进。虽然他的改进使阵法变得更加粗糙而低劣,成功率也大大减少,但这毕竟成了只会召唤出恶魔的阵法。
如果没有这些硬性条件,无论教廷开出多么有诱惑力的条件,面对此事的巫师也只会无能为力,然后重归于被绑到火刑柱上的命运。
但得到了这个改变必死命运的拉曼只是这样问道:“艾薇拉呢?”
“你的女儿?”以法垂头看他,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光影分明,“只要你听话,她就会活得很好。”
……
“这就是真相,陛下。”拉曼讥嘲地说道,“要召唤恶魔的从来不是我们这些‘邪恶的巫师’,而是那高高在上自诩神圣的教廷。”
“教廷为什么要召唤恶魔?”墨菲丝不解地问道。她感受过教廷所掌握的萨诺的神力,那与恶魔的污秽力量可以称得上是不死不休的。那是绝对无法共存的力量,绝无和解的可能。
教会为什么要帮助自己的敌人?
“谁知道呢?”拉曼嘴角讥诮,他此前在偏远的旧河镇待得太久,此后也一直被以法胁迫着东奔西顾,并不知晓那些高层的消息,但他也不必知晓,便确信那是教廷能做出的事情,“他们干出什么无耻的事情我都不稀奇。他们早就这样做过了!”
在数百年前的黑暗时代里,恶魔第一次入侵凡世。那时的凡人们还没有发明机械,人们只能凭借脆弱的剑与盾牌保护自己。
萨诺的神恩才第一次降世,那时的教廷才刚刚组建成松散的互助会,突然得到神力却不知如何运用的人们一同摸索着如何运用并掌控这份力量。
那个年代还没有统一了人类国度的阿诺德帝国,那个年代还没有传遍大陆的萨诺信仰,那个年代最强大的,是还没有被污蔑成邪恶的巫师的,以知识为毕生追求的法师们。
那个年代,为保卫自己的世界而战斗,付出了最多鲜血的,是正昌盛的法师们。
那个年代,阿诺德帝国诞生了;那个年代,教廷诞生了;那个年代,法师衰落了。
无数完整的传承断绝,无数珍贵的知识失传,无数奇妙的法术成为了传说。
“我的祖先们,”法师拉曼眼含热泪,“才是真正抗击恶魔的英雄!”
“后来无耻的教廷联合了阿诺德,把我们污蔑成与恶魔同流合污的邪恶巫师。他们才是真正坏透了家伙!”
拉曼灰色的眼里沉淀着刻骨的怨恨。
伟大的萨诺,仁慈悲悯的萨诺,你号称世间唯一的真神,以神圣为自己的名号,却肯将这力量赋予教廷中的那群无耻之徒吗?
既然教廷与阿诺德帝国做出这样的事情,既然民众们已经遗忘了当初抗击恶魔的法师们同样是人类,既然他们把法师打为异类,那法师又为何要看顾这些抛弃了自己的同族们?
他们不是我们的同族。
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墨菲丝沉默良久。
她同样没有全然相信拉曼的话,但比起诺厄所言说的历史,拉曼口中的故事更为真实。
“你的女儿呢?”墨菲丝问道。
不论曾经如何,拉曼如今都是她的手下,墨菲丝并不介意顺手把他的女儿救回来。
拉曼发出一声嘶哑而悲怆地笑来。
“他骗了我。”他说,“在我拿到施法材料后,就通过血缘魔法检测过了,艾薇拉……已经不在了。他说我的女儿还活着,只是为了更好的利用我。”
“那个自称以法的教士,那个形容神圣的教士,他骗了我!”
“他就像他的教会一样,披着一张悲悯的皮,做尽丑恶的事!”
“如果你说的都是实情。”墨菲丝金色的眼注视着他,神情威严而庄重,“那我必然不会叫真相埋没。”
拉曼惊愕地看向这位陛下。
他所说的自然都是真话,至少是他所了解的、所认定的真话。不过他也确实刻意更夸张地表现了他的悲苦,意图打动这位魔王令她能够给予法师们更好的待遇。若是她愿意庇护遭到追捕的法师们,那便更好了。
这就是他所求的了,拉曼从未指望过那埋藏多年的真相能够被宣告天下。那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所有的人证都已在漫长的时光里死去,所有的物证也都被找出并毁灭。
教廷与阿诺德帝国花费了数百年改变庸人们的观念,在一代又一代人死去后,对如今的民众们来说,他们所知的就是事实。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人们如何能接受这近乎翻覆了的真相?
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法师重归旧日的荣光,这些只是在他梦里的场景罢了。
拉曼甚至并不希望墨菲丝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墨菲丝把在此事上耗费的精力花费在救助被迫害的法师们。
至少这是实实在在的实惠。
墨菲丝看出了他的迟疑,但她已然有了决断。
她端坐在木椅上就像端坐在魔王堡中的王座,挺直的脊背与脖颈便是她的权杖,头顶盘旋的弯角比王冠更具威严,金色的眼睛是谕旨的方向。
“我是世间唯一的魔王,口吐之言从无虚假。我掌管一切魔物,纵使以罪恶为名的大恶魔也是我的手下。他们傲慢、贪婪、懒惰,他们暴躁、嫉妒、冷漠,但我的手下没有谎言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