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蜷缩在墙角,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有一阵了。

　　自从被关进来后, 这位前任教皇有时会来来回回地转圈, 有时会大声喊叫, 有时会暴怒地试图摔打些什么东西, 可惜这里并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摔打的, 更多的时候, 亚当斯只能对着墙壁踢打。

　　而他现在蜷缩在墙角。

　　亚当斯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但他以为自己明白。这当然都是那些人的错。

　　如果不是前任皇帝道尔顿·阿诺德太出格，他也不会被迫召唤深渊恶魔；如果不是道尔顿和他的女儿对他逼迫太过, 他也不会不得不一直让深渊恶魔存在下去，更不会让那些家伙找到机会攻进神迹教堂，使以法发现问题。

　　发现这个难道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如果没出这件事, 以法到现在都会认为自己是在为了神圣的信仰而做出牺牲, 他会是多么的虔诚、坚定，并为此感到意义重大, 他会活得很有信念。然而现在一切都毁了。

　　还有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诺厄, 他竟能拥有萨诺的眷顾, 可是他为教廷做什么了？他凭什么？！

　　亚当斯咬着牙, 腮帮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着。他为教廷做了这么多, 忙碌了这么多年, 可是萨诺呢？祂剥夺了他的神力！

　　亚当斯发起抖来，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他知道那些人会怎么对他。他们会把他送上审判法庭, 把他绑上火刑柱, 用他的尸体来告诫世人，宣扬他是个罪不可赦的恶徒。

　　他会在唾骂中死去，会在痛苦中哀嚎，会在绝望中进行无用的挣扎……他太清楚这个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现在还没对他动手，反而要他活下去。

　　但亚当斯不想这样煎熬着等待他们对他的审判，他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没有人会帮助他，除了他自己。他需要力量，只有力量才能帮助他！让他摆脱现在的境地，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但是萨诺抛弃了他！

　　亚当斯蜷缩在墙角，老迈的手指紧紧扣着砖缝，却只能扒下来一点灰尘。粗糙的砖角划破了他的手指，但在血液渗出之前，那伤口就愈合了。

　　亚当斯知道他的身体里蕴含着强大的萨诺神力，但他却根本控制不了这力量。那是诺厄封存在他体内的，只用来保证他能够活下去，半点不听他的使唤。

　　然后等到他们想让他死的那一天，他们就会收回这力量，让他死得狼狈不堪。

　　他需要力量……他能够使用的力量！

　　可他该怎么找到力量呢？

　　既然萨诺已经抛弃了他，他为何不向另一边寻求力量呢？亚当斯听见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

　　另一边？

　　是呀，另一边。符合他内心的、完全契合他的，强大的、令人恐惧的，由他亲手释放的……

　　深渊的力量！

　　深渊永远不会抛弃他。亚当斯听见心底的声音说。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获得这力量。

　　只要……认真听这个声音。

　　你当然可以走向深渊，来吧，来吧。深渊一直都在那里，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亚当斯追逐着那个声音。

　　倾听我，注视我，力量就在你心里……

　　暗沉浊重的阴影开始在他灵魂上漫延，在那黑暗腐坏了他整个灵魂时，从中诞生的污秽力量也开始扭曲他的身体。

　　亚当斯的瞳孔开始在虹膜里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旋转起来。

　　他的身体开始膨胀，肢体变得扭曲，变形的躯体撑破了衣服，裸露出来的肌体丑陋地虬结着，但强大的、污秽的力量同样开始在这具身体里滋生。

　　亚当斯似乎听见心底传来一声轻笑。

　　力量！

　　他满心狂喜，难以自制地想要欢呼。

　　但在欢呼从喉咙里喷涌而出的那一刹，却瞬间变成了惨叫。

　　炽烈光明的火焰在这具正在向深渊恶魔转变的躯体上燃烧起来。

　　亚当斯只记得堕落成深渊恶魔能够得到力量，却忘记了体内封存着的纯净的萨诺神力。

　　这曾经保护他性命的力量，在他堕落成深渊恶魔后，已经变成了致命的剧毒。

　　亚当斯在痛苦的嘶嚎中死亡，尤利塞斯在癫狂的喜悦中大笑。

　　童话世界是灵魂中最轻盈的荧光凝聚诞生的，深渊则是其中最浊重的部分混合而成的。

　　纳索是由极致的光辉所组成的神圣，尤利塞斯则是最丑陋恶毒的部分所聚集的意志。

　　只要人性中的罪恶不会消弭，尤利塞斯就不会消弭，每个人心底的恶意都是他，每一点行恶的欲望都是他。

　　摧垮光明防护的力量从不在外，它自亚当斯浑浊的灵魂中诞生。

　　尤利塞斯在这片大地上行走了十年，他去过了帝国的城都、法师的据地、教廷的圣城，哪里都没能找到曾经被偷走的深渊通道记载。

　　但那只是目的之一。

　　尤利塞斯在法师身上收集傲慢与仇恨，在道尔顿身上收集自负与冷酷，在亚当斯身上收集贪婪与恐惧，在民众们身上收集愤怒与愚妄，在北方战场上收集死亡与绝望。

　　深渊恶魔的死亡算什么？它们本身就是用来杀戮的工具。

　　再加上一个自愿堕落成深渊恶魔的灵魂，以其死亡做祭，深渊降临人间！

　　狂乱的深渊力量在这里爆炸，撕裂亚当斯堕落的灵魂，撕裂凡世的世界隔膜，撕裂牢房里的空间。

　　神迹教堂中，天使于瞬息间冲向囚禁着亚当斯的地牢，却狠狠撞在了深渊力量凝聚而成的结界之上。

　　最终之地里，墨菲丝与诺厄同时发出一声痛哼，以凡世中的罪恶为接引，深渊在世界隔膜上啃食出了一道口子，并肆无忌惮的向其中挤去。

　　地牢中，刚刚来到这里的以法见证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声惊恐的尖叫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响起。

　　是那个孩子，他偷偷跟在神思不属的以法身后，与他一同困在了深渊降临过程中的结界中。

　　以法身上亮起萨诺神术的光辉，他敏捷地扑向那个孩子，在深渊气息侵蚀到那里之前，将他拢入自己的保护中。

　　狂暴的深渊之力转瞬就冲击了过来，以法怀抱着孩童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上。

　　等他能够稳定住自己的时候，这里已经彻底被深渊混乱的力量笼罩了。

　　凡世的力量同样在抗拒着深渊，在这个混乱污浊的世界彻底降临凡世之前，还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但以法深知自己无力阻止这个，他能感受到空间中那个邪恶可怖的意志，若非那个意志正在承托着深渊的降临，以法恐怕早已失去了生命，他在这样浓郁的深渊力量中保住自身已然不易。

　　他揽着孩童从地上爬起，因眩晕和撞击而在原地停留了几秒，发出痛苦的呛咳声。

　　以法稳了稳身形，勉强辨别着方向向外面走去。他是对深渊最了解的教士，也足够的敏锐智慧，只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然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守护教堂的天使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显然是被挡在了外面。以法阻止不了深渊的降临，但他可以将保护深渊降临的结界打破。这类守护魔法的力量往往都针对外界的力量，却对内部没有多少防护。

　　以法艰难地在浓郁的深渊气息中行走，身上的神术光芒紧紧贴在他和孩童身上。

　　他能感受到体内的神力如同开闸的水池那样被飞快地消耗着，过于浓厚的深渊气息令他仿佛背负着巨石，只能一步一步缓慢前行。

　　也许他根本坚持不到走到边缘。

　　“记住这里发生的事。”以法对孩童说道，“出去后告诉他们。”

　　孩童与以法共同看见了亚当斯堕落的过程，看见了深渊降临的过程，这会对其他人有用的。

　　“你会死吗？”孩童问道。

　　“也许吧。”以法牵着他在黑暗里艰难地前行，仿佛回到了光明之城被攻破的那一夜。

　　接下来他们沉默了许久，直到那个孩子忍不住再次发问：“你为自己做过什么吗？”

　　以法没有说话，他感受到那只牵着他的手突然攥紧了力道。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他听见孩童说道，声音似乎恼恨，似乎不解，又似乎痛苦，“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撞上你的，因为你看起来像个好人，你能帮我活下去。”

　　以法没有垂头看他，只是轻巧地回答道：“我知道。”

　　哪怕再成熟，他也只是个孩子，又能隐瞒得有多好呢？

　　他们走到了这片空间的边缘，以法将手掌按上污秽坚固的深渊结界。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听到孩童问道。

　　“不是以法，”孩童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早已失去了童真与纯澈，“我知道圣典故事。你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以法恍惚了一下，从记忆里的找出一个名字，他以为自己早已将之遗忘，但那个已经多年未曾使用过的名字却清晰如昨日。

　　“……威尔。”他最后看了一眼孩童，“你会没事的。”

　　浩大的光明火焰从他身上燃起，他体内的神力已经枯竭，但萨诺神力本就源自于灵魂。

　　他还有一个灵魂。

　　印刻着罪恶痕迹的躯体被燃尽，显露出其中破碎的灵魂。

　　他这一生为自己做过什么吗？

　　前半生在亚当斯的欺骗下为了一个罪恶的理想行尽恶事，后半生在知晓真相后为了赎罪而努力弥补。

　　燃烧着炽烈光明的灵魂碰撞上深渊的污秽结界，破碎模糊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深渊结界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