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便忙忙地张罗起来,她暗自打定主意,这生日宴,绝不能办成个寻常宴会,必要让陆承宣在人前亮相,让华兴社上下看看,陆家四爷并不是个没用的烟鬼,他是立得起来。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效果呢?陆承宣性情温吞,若没有个噱头,轻易是难以服众的。
还有,虽对陆承宣夸下海口,但陆太爷在老四抽鸦片这事上,立场坚定,若没有绝佳的理由,恐怕轻易请不动他。
正琢磨着,佣人老陈过来请示。
“小姐,雍州城订做西服,最好的裁缝铺,有钱局街的陈记制衣店、正义路王麻子裁缝,猫眼胡同的周大娘裁缝铺,咱们请哪一家?”
溪草听着猫眼胡同觉得耳熟,记忆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周大娘裁缝铺,是不是牌匾掉了漆,门前种着紫薇花那家?”
老陈笑道。
原来小姐知道,他们家位置是偏僻些,门面看着也不体面,但那位周大娘的手艺,可是没得挑剔的。”
溪草想了想,微笑道。
“陪姨妈去做过旗袍,确实不错,那就请这位周大娘过来吧!”
其实她压根就没陪谢夫人去做过什么旗袍,之所以有印象,还是因为上次请梅凤官帮忙救徐六,梅凤官将她带到了那家裁缝铺中详谈。
那地方表面上是裁缝铺,实际却是梅凤官的情报据点。
此前和梅凤官不欢而散,溪草心里总有块疙瘩,想来想去,赵寅成再十恶不赦,对梅凤官来说,却有再造之恩,要他出卖赵寅成,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虽然能理解,但若为这个专程道歉,好像她在民族气节上服了软,有悖原则。
不如把他手下的人找来传个话,也算是和解了。
老陈刚走,玉兰从小花厅拿了张帖子跑进来。
“小姐,今早陶医生过来拜访,等了半日,你还没从法庭回来,她便留了这帖子走了,我不识几个字,也不知上头写的什么,您快看看,没耽搁事吧?”
溪草连忙接过来,陶素茹的帖子拆开,白纸红边,非常简朴,但扫了一眼内容,溪草的眼睛便如同夜晚点起明灯,蓦然光亮起来。
陶素茹真是雪中送炭,她这份帖子,倒是给溪草提供了一分灵感。
一个既能让陆承宣重塑形象,名声大噪,又能让陆太爷移步光临的好主意运应而生。
她快步走进小花厅,拨通了陶素茹公馆的电话。
“陶医生,您的帖子我看到了,我有个主意,想和您商量……”
打完电话出来,溪草唇角都是笑意,连忙命玉兰去拿空的请帖过来,执了毛笔,亲自伏在书桌上一张张写,整整一个多钟头才算完,她又把家里所有的闲人都安排出去送帖子。
走出书房的时候,老陈带着周大娘到了。
“陆小姐好!”
溪草含笑点头,上下打量这妇女,只见她穿着旧式的青布斜襟衫,眉眼里都带着笑,模样墩和亲切,可看她的眼神里很有几分探究与深意,倒像是对梅凤官和溪草之间的关系隐隐知道一般。
溪草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玉兰把陆承宣请下楼来,溪草就先撂开此事。
“我想给爸爸做一身西服,不要过于时髦,但一定要大方得体,周大娘手艺出色,有没有好的意见?”
周大娘一面从手脚麻利地帮陆承宣量身,一面笑道。
“陆先生身形好,就是瘦了些,穿黑色便显得单薄了,我们店里新到了一匹英国西服料子,灰色西格纹的,配上黑领带,最称陆先生气质了!”
陆承宣听了,也很满意,点头笑道。
“这很好,就按这位大娘说的做。”
量完了尺寸,陆承宣便去小花园散步,他如今立志要自强,日日都在锻炼使用手杖,去小花园坚持不要人搀扶,客厅里没什么人,周大娘背对溪草收拾着软尺,突然道。
“对了,主子要我转告小姐一声,赵先生最近交了位名叫藤原一郎的日本朋友,小姐想要的日本货,我们主子可以托他代买。”
溪草浑身一震,很快就领悟了周大娘话里的意思。
梅凤官终究还是为了她,揭了赵寅成的老底。
她一时难掩心中的激动与欣喜,同时又有点自责,想必梅凤官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经历了许久的思想斗争。
在他心目中,和赵寅成相比,到底还是她更重要些。
溪草眼眶有点湿润,正巧周大娘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溪草顿时不自在,侧过脸去。
周大娘就笑道。
“我算是替我们主子把话带到了,小姐难道就没个话要告诉?”
溪草咬了咬唇。
“请大娘等一等。”
她转身走回书房,桌上剩下一张请帖,本来是给梅凤官的,她原本想着,此次邀请了不少各界人士,就算把梅凤官列入其中,也不突兀,谢洛白总不好挑毛病,何况当着那么多人,想来他应该不会把场面搞得难看。
可是想起上次闹了不愉快,犹豫再三,还是没叫人送出去。
现下却是个和解的好时机,溪草抬眼,只见书房的窗外枫叶横斜,她摘了一片微微泛红的,夹在帖子里,出来交给周大娘。
“请大娘把这个转交给他。”
唐人曾以红叶传情,她拉不下脸说那肉麻的话,但看到这个,梅凤官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自赵翔被无罪释放,杜九公总算省了心,这才有空来找陆太爷下棋,陆太爷把他请进了偏厅,在棋盘面前坐了,杜九公就见八仙桌上丢着一张请帖,似乎还没拆开,他便开口道。
“云卿的生日宴,老哥自是会去的吧?”
陆太爷哼了一声,用翠玉茶壶亲自泡了碧螺春,给杜九公杯子斟满。
“云卿这丫头自是没话可说,可也休想用生日宴做借口,让老子和她那不成器的爹见面,若是见了他,岂不是我在华兴社众人面前自行打脸?不去,我只打算备一份礼物送过去。”
杜九在棋盘上落下一字,哈哈笑道。
“那老哥一定还没打开云卿送来的帖子,我打包票,看过之后,老哥无论如何都会走这一趟。”
“哦?”
陆太爷来了兴致。
“一张帖子,还能有什么玄机不成?”
他随手从八仙桌上将请帖捞过来打开,便见到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先赞了一声。
“不错!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学洋人用钢笔,还是我们家云卿有心,知道我不喜欢那套,特意用毛笔写了帖子,字也漂亮得很!”
“云卿的用心,可不只这是如此,老哥仔细看看再说……”
陆太爷闻言,便沉下心来阅读帖子内容。
果然下一刻,他那漫不经心的神情,骤然就变了,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这……这是真的?老四什么时候……竟……我不信,我不信!”
杜九一叹。
“老哥要是不信,亲自去看看不就是了,我想如果是为这走一趟,华兴社任何人都不会说老哥出尔反尔!”
很快便到了九月六日,侄女生日,谢夫人是最高兴的,虽然是晚宴,但她中午就开始挑选起衣裳鞋子,雍容时髦,气度非凡,比督军府那位正福晋,更有几分首席贵妇的气质。
红绣就显得漫不经心,只是随意穿了身半新旗袍,套了只玉镯。
反正这种场合,都是龙砚秋出风头,她只是谢洛白一个不受宠的姨太太,到时候去了,也只有被谢洛白抛在脑后的份,穿得少打眼些,坐冷板凳也才不那么尴尬。
相比之下,龙砚秋便高调得多,虽然已经入秋,天气凉了下去,但她还是穿了轻薄的香云纱旗袍,上头繁复的绣花巧夺天工,肩上披着最上品皮草,派头十足。
虽然没有抓到溪草的小辫子,但她几乎可以肯定,谢洛白对这个表妹绝对不一般。
谢洛白近来心情不佳,直至接到陆云卿生日宴的帖子,那张冷冰冰脸上,竟绽出一丝笑意,本来送给陆云卿的生日礼物,谢夫人已经以谢府的名义备下,谢洛白却偏还单独又备了一份礼物,还弄得神神秘秘的,据说是何湛去了一趟外地辛苦寻来的。
她从未见过谢洛白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
想到这里,龙砚秋便不觉把垂到眼前的一朵秋海棠从枝头拽了下来,娇嫩的花瓣在她手心被碾成残红。
她捏碎海棠花,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捏断了陆云卿的脖子。
谢洛白直接从驻地过去,所以谢家女眷便坐了一辆车,谢夫人不喜欢龙砚秋,怎么看她都不顺眼,一看她这身打扮,脸色更不好。
“砚秋,不是我说,你这身是不是有点过于华丽了,今天明明是云卿生日,咱们可不好喧宾夺主! ”
龙砚秋不甘示弱地道。
“姆妈,谢家在雍州可是数一数二的门第,洛白哥哥严格来说,可是督军府的少帅呢!我若是穿得朴素,那不是给洛白哥哥丢脸了吗?”
谢夫人面色一变。
督军府是她的忌讳,谢洛白一直敬而远之,偏偏龙砚秋,举手投足都是攀附之意,让她厌恶至极。
云卿的好日子,她不想和龙砚秋吵架,便一路阴沉着脸不说话。
龙砚秋也在心里冷哼。
这装模作样的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总把自己当成系出名门的娇小姐,死活不肯和沈督军和解,才导致洛白哥哥明明有那样傲人的父亲,偏要划清界限。
什么时候,这碍手碍脚的老太婆死了才好!
雍州城郊,有一座旧校舍,前生乃是雍州中学,只有校长和十余名教员,后来学校渐渐办出了名气,政府又扬言要重视教育,才到雍州城里另外选址,盖了新楼,于是城郊这座老校舍,便空置出来。
因位置偏,房屋旧,这里被陶素茹和几个朋友便宜租赁下来,办起了戒毒院。
大铁门锈迹斑斑,只有门侧的牌匾是崭新做的,上头用楷书提写着“兴华戒毒院”五个大字。
“兴华、兴华,振兴华夏,这名字,起得颇有深意。”
陆太爷从轿车上下来,极为感慨地望着戒毒院的牌匾。
他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鸦片,因此听说雍州的几个医生自筹开设了第一家戒毒院,心中自是振奋不已,就算要见到不成器的老四,也要到场支持。
这一带本是极为冷清的地方,偏今夜热闹非常,校舍的操场上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车,客人都是溪草下帖子请来的。
严曼青上次当着溪草的面被丈夫掌掴,自是没脸,这次溪草送帖子给她,便觉添堵,大房送了一份不功不过的礼物,竟是除了陆钦外,一个人也没来。
陆家四房与大房关系不睦,站在女儿这边的严二自然也不会来,而因为杜家的案子,孙八心中有鬼,便也称病不出席。
九位大佬,到场的除了陆太爷外,便是唐三、冯五、杜九三人。
唐三一下车,就咋呼道。
“陆@四家的丫头当真古怪得很,好好的做生日,放着六国饭店不挑,偏偏选到戒毒院来办,真不吉利!”
杜九也到了,两人一向不和,少不得要顶他两句。
“你这粗人,就只认得麻将桌和骰子局!这兴华戒毒院,对雍州意义非凡,云卿把生日宴和戒毒院的揭牌仪式联合举办,这叫匠心独运。”
冯五从前是懒得出席这些应酬的,可溪草在冯玉莲撞柱之时,挺身而出,后又雪中送炭,把十字架的来历挖出来,证实了他女儿的清白,这份大人情,冯五记下了,因此必然要来捧场。
陶素茹和溪草两人,今日负责在戒毒院门口迎接客人,见几位大佬来了,连忙上前。
陆太爷一向瞧不惯新女性,但是对于陶素茹,确实是刮目相看,由衷地称赞道。
“陶医生,鸦片害人,腐蚀了国人的灵魂,但办戒毒院,是赚不了银子的,不仅如此,还要贴进一腔心血进去,你为雍州做的贡献,了不起啊!”
陶素茹谦虚道。
“哪里哪里,陆太爷过奖了,我和那几位友人,是空有一腔热血的穷书生,固然有此宏愿,但若离了陆四爷经济支持,这戒毒院还真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