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一时烦躁起来,文莺莺虽然向来钟爱社交玩乐,但分寸掌握得很恰当,从不会这么晚还在外头流连。
他是新官上任,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前杀孙达昌,已经和上司中村先生产生了芥蒂,手下这般老油条又是口蜜腹剑,伺机在暗中捅他一刀。
他给了文莺莺正牌夫人的尊容,这份宠爱漠城上下有目共睹,会不会为了对付他,拿她开刀?
成田眼前似乎浮现出他那鲜活可爱的心上人,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一时手心见汗,当即令使馆里头的人全都出去找人,如此还不够,踱了几步,又亲自给警备厅打了电话,调派了大批巡警上街。
溪草坐在废帝的小汽车里,侧目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方才废帝情不自禁抱住她以示安慰,哪知竟被对方无情推开,废帝当场羞愤不已,而这女人却没事人一般,静静地挪到旁侧坐好,不时抬腕看那只精巧的女士表。
“怎么?你赶时间?还是和朕呆在一起很难熬?”
当溪草第三次看表的时候,废帝那颗敏感的心不由一刺,说出来的话也不免难听。
溪草当然不赶时间。
她明知佐藤那色鬼不怀好意,还前去赴约,故意打了他一枪,就是要转移成田的注意力,给杜文佩和那几个记者制造离开的机会。
魏畴胜告诉她,那几名美国记者通过大使馆,定了四张一等票,晚上九点的火车。只要顺利拿到照片,就能带杜文佩一起离开。
漠城的街道上的军用摩托车越来越多,说明成田已经察觉事情有异,开始派人搜寻杜文佩。
“陛下误会了,我看表,只是觉得奇怪,怎的这么晚了,街上还有这么多巡警,恐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废帝这才注意到车窗外头,全是扛枪的巡警,正说着,就过来一队人马,居然拦下了他们的车子表示要搜车。
废帝愠怒不已,当初他在燕京,但凡出巡,街道都要提前清场,侍卫拉起人墙,将百姓隔在两旁,闲杂人等哪能靠近半分。
如今说是满洲国皇帝,却连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搜他的车了,简直岂有此理!
“穆腾!”
穆腾会意,打开车门走下去,厉声呵斥。
“瞎了狗眼的奴才!不知道这是皇帝陛下的车驾?”
那巡警头子这才发现车子前头插着的小龙旗,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躬身赔罪。
“陛下恕罪,天黑一时没有看清,大使馆丢了一个要紧人物,成田大使亲自给厅长打的电话,我们也是忙昏了头。”
废帝闻言,不禁摇下车窗。
“什么要紧人物?”
巡警头子不好直视皇帝,连忙低头答道。
“就是……成田大使那位女朋友,文莺莺小姐,据说今早出门以后便下落不明,至今还未寻到。”
废帝本就讨厌成田,听了倒有几分幸灾乐祸。
“哼,丢了个女人,这样大惊小怪。”
巡警头子赔笑着,眼睛却悄悄往车中瞟去,见车内除了废帝和四格格,并无别人,也就去了疑心,告了几声罪,带着人撤了。
日本人后院起火,废帝心情便不错,车子重新开动起来的时候,他邀请溪草。
“今日你受惊了,朕带你去漠城饭店吃顿晚饭吧!那里头的西餐是漠城最好的,牛油面包和煮鳕鱼都很不错。”
溪草心里有点乱,她不确定杜文佩是否安全离开了漠城,哪里有兴致陪废帝周旋。
“陛下,这么晚了,我吃不下,何况也没有胃口,想先回去睡觉了。”
废帝刚浮起的笑意就消失了,脸色阴沉下去。
他一路都没有和溪草说话,似乎故意要冷落她,溪草哪里在乎他这些别扭的情绪,回到宫中,匆匆告退,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偏厅里头,有装一部属于她的私人电话,溪草连忙拨通了魏畴胜给的号码。
那边似乎也在等她,很快就接了起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溪草声音有点着急,魏畴胜的语气有点兴奋。
“还算顺利,照你说的,那几位记者今个儿一早就去了行云楼听戏,成田派去跟踪他们的人没法跟进包厢,他们便往另一道门偷偷去和魏家延会和。”
梅凤官的凤羽班在宫崎家一唱成名,得了许多达官显贵的追捧,轻松包下了行云楼做场子,溪草干脆就让梅凤官顺手帮美国记者甩掉尾巴。
“那个魏家延没你说得那么愣,一路带着记者换了衣裳,装成日本军人在管制区溜达,几次遇上盘问,都被他对付过去,偷拍到不少好照片,这一路上算是有惊无险。”
溪草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又低头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忍不住问。
“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带着文佩安全离开了吧?”
魏畴胜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才道。
“成田宁次一开始以为杜小姐是遭了绑票,到处搜查,后来发现使馆里少了军装和文牒,才回味过来,追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缓缓开动起来。这趟车是美国人的专列,他没权利拦截,他追着火车大喊大叫,说有东西要给杜小姐看,没想到她竟真将身子探出车窗来,成田宁次从身上扯出一封信,揉成团抛给她,随后拔出手枪,朝杜小姐开了一枪……”
溪草蓦然站了起来,握着听筒的手变得冰凉。
“你说什么?”
听出她的焦急,魏畴胜连忙安慰。
“你别紧张,杜小姐虽中了枪,但好在只是打穿肩膀,于性命无虞,美国人车上配有医生,会为她处理的。”
溪草抚着胸口,舒出一口长气。
她有点想不通,有美国人庇护,杜文佩只要躲好便是了,为什么偏被成田宁次几句话激出来,成田宁次丢给她的信,又是什么内容呢?
这些都不得而知,如果她有命离开漠城,再见到杜文佩,或许才能明白。
而且她与达官家中的女眷闲天时,曾听她们说过起高官们一同打猎行乐,成田宁次枪法是极好的,飞跑的狍子,他能一枪让其毙命。
刚开动的火车,距离又那么近,他怎么会打偏那么多?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成田宁次是故意的,他对杜文佩动了真情,所以尽管恨她的背叛,到关键时刻,还是心软了。
“四格格?”
见她沉默,魏畴胜不禁有点担心。
“成田只要顺着那几件丢失的军装和文牒追查下去,很快就会摸清事情的原委,杜小姐一走了之,魏家延我安排他藏好,只有你暴露在外,我担心成田会不会怀疑……”
溪草拉回心绪,微笑了一下。
“不会的,为了打掩护,文佩私交甚广,和日本妇人的来往比我更多,他就算怀疑我,也没有证据,除非他把宫崎夫人、甄夫人这些人也都抓起来拷问,他杀了孙达昌,已经得罪了中村,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畴胜这才稍微放心,只听溪草又道。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有求于魏先生。”
魏畴胜立刻道。
“这一次能拿到照片,全仰仗四格格出谋划策,里应外合,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魏某能办到,定不敢推辞,何况洛白也吩咐我要照顾……”
他提到谢洛白,溪草马上无情打断。
“我知道您在大宁府也有人脉,想拜托您帮忙问问,近几个月,大宁府有没有哪家买卖或收养了一个男婴,约莫一岁,右边屁股上有个指甲盖大的疤,是香油烫的。”
杜文佩本来打算,离开漠城先去大宁府,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可大宁府也是日本人的地盘,溪草担心她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断然否决了她的想法,答应她会替她寻回孩子。
当初杜文佩疲于奔命,孩子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有一日在桌上乱爬,打翻了煤油灯,被滚油溅了嫩屁股,很好辨认。
只要孩子还在大宁府,是有希望找到的。
魏畴胜一口答应,溪草正要挂断电话,他又添了一句。
“对了,此前事忙,一直没机会说,今日尘埃落定,我少不得说句题外话。”
不等溪草答应,他就抢先开口。
“关于洛白和那位胡家千金,四格格千万不要多想,东北局势紧张,如果胡炎钊再倒向日本人,则是举国之大不幸,洛白派人假意去求亲,完全是缓兵之计,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你在漠城危险,只有让整个华夏都以为他抛弃了你,你才没了利用价值,让打你主意的人死了这条心。这是保全你的计策,绝不是真的要……”
话没说完,电话已被溪草挂断。
她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不必魏畴胜唠唠叨叨地解释,其实,她何尝不懂谢洛白?如果真要另结新欢,又何必让魏畴胜带着婚戒前来求和。
愤怒过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只是不想承认,谢洛白还爱着她,等着她回心转意。
因为她怕自己会心软。
若是她和谢洛白破镜重圆,要怎么面对被他亲手杀死的润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