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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狐仙择偶记

天下无贼 赵本夫 15117 2021-04-24 12:45

  一

  “狐仙”既非狐,也非仙,而是一些浮浪子弟给年轻寡妇黑嫂起的外号。

  村子穷,百多户人家,打光棍的小伙子就有四十几个,人称“钢枪排”。黑嫂自从十多年前丧偶,便成了一朵招蜂的野花,加上她性子开朗,好嬉笑,小伙子们都爱和她亲近。

  比方说,往地里运粪,黑嫂刚一摸平车把,立刻会有人抢过去,“我来!黑嫂,你在后头扶着就行啦。”一头说,一头乘机在她手上拧一把。她笑笑闪开,只好在后边帮着推。看吧,有黑嫂在后头,那小伙子就像腚上装了马达,躬着腰往前蹿,任你多陷脚的垡子地,也能一股劲儿拉进去,硬是出邪!

  不消说,这小伙子也就成了攻击的对象。“钢枪排”的战友们,时不时地从背后抛出一些妒言秽语。小伙子受不住了,嗵地撂下车把,转身逼着他们,汹汹的,活似抵人牛!双方扯筋瞪眼,大有拔拳相对之势。

  每逢这时,黑嫂就歪起头,两边瞅瞅,敌意沉下脸嗔怪道:“咋的?媳妇让人抱走啦?看那眼,瞪得像个琉璃蛋子,也不怕掉下来摔喽。——嘻!”说着,“扑哧”一声,先自乐了,接下去,便是“咯咯咯咯!……”笑个没完没了。细细的腰肢儿弯着,高高的胸脯儿颤着,声音又脆又甜,好似折倒了一地甘蔗。呀——真诱人!小伙子们顿时被她吸引、感染、陶醉了,终于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一个个搔着并不曾发痒的头皮,“嘿嘿”地笑着,和解了。

  要论长相,黑嫂绝不是粉面桃花之类的翩翩美女,不是。相反,她面色黧黑,身材修长,结实得像小伙子。也许因为尽管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却依旧保持着农村少女的健美体态,故而在他们心目中,她竟如天仙一样迷人。

  小伙子都到了结婚年龄,别说媳妇,连媒婆也见不到,打煞急了,总不免做出一些冒失事来。

  有一次,一个叫铃当的小伙子,干活时不小心,手上扎了刺(天知道他不是故意搞鬼),连声叫唤着跑到黑嫂面前,请她给拨出来。

  黑嫂急得什么似的,忙放下手中活,麻利地从脑后取下一根细针,一手捏住他带刺的指头,一手轻轻地穿拨。黑嫂拨刺最在行不过,手又软又轻。铃当直觉得手上刺痒痒的,心里麻酥酥的,那个恣儿哟,别提!他和黑嫂贴得这样近,年轻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儿钻进肺腑,使他神魂飘荡,不能自抑。

  突然,他伸出舌头,“咂”的一声,在黑嫂光洁的额上舔了一口(他以为这便是吻),老天爷!差点儿让他咬下一层皮来。

  黑嫂这时刚好拨完刺,气得用针尖在他手指肚上猛戳了一下,铃当“嗷”一声逃走了。黑嫂涨红了脸,偷眼看地里尽是人,没敢再声张。可是好久,她还觉得额上火辣辣的,心里直恶心。

  还有更甚者。村里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叫金麻。这天傍晚下了工,他仗着黑嫂家里只有瞎眼婆婆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悄悄尾随着进了她家院子。黑嫂没有发觉,刚入屋门,被他从后边拦腰搂住了。黑嫂惊叫一声,使劲挣脱,伸手从当门桌上操起一把剪刀,返身冲金麻扎来。金麻惊恐地露出一排烟熏的黄牙,踮起脚尖吓跑了。

  躺在里间床上的瞎眼婆婆听出了动静,忙欠起头来问道:“孩子,你惊啥哩?”

  “我……”黑嫂怕婆婆难过,转门回道,“……踩了一条长虫。”说着,忍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一颗心怦怦乱跳。

  当天晚上,黑嫂伺候婆婆吃了饭,自己什么也没有吃,就搂着女儿燕燕睡了。她躺在枕上,头发散乱,一边偷偷饮泣,一边悲苦地想:寡母寡媳,无依无靠,家里四壁空,外头欠着债。唉——往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二

  黑嫂在娘家时,原是个天真活泼的共青团员。那二年,正时兴学雷锋做好事。她和村里一帮男女伙伴,干什么都是热热火火的。她乳名黑妮,却都喜欢叫她黑牡丹。一句话,讨人喜。

  十八岁那年,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对象,叫玉泉。小伙子长得像个白面书生,年轻姑娘谁不愿找个漂漂亮亮的人儿呀?玉泉长相好,人也机灵。两人对象谈话时,让他把黑妮逗得乐个不住,笑声一串串地从窗棂里往外飞。

  当年冬天,黑妮就嫁到这村来了。结婚那天,村上男女老少都来凑热闹。她倒是落落大方,向每一个进屋看新娘的人递烟,送糖。

  晚上喝喜酒的人很多。按照此地风俗,酒席临散前,要由新郎新娘用大杯敬酒,数量虽多,但被敬人一定要喝,不然就是不恭。

  敬酒开始,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闹闹嚷嚷。这在婚礼上,是仅次于“拜堂”的热闹场面。

  黑嫂微红着脸,捧一只大杯走在前面,身后就是玉泉,拿着酒壶,喜滋滋的。最后面那个抱酒坛的名叫老弯,是玉泉的本家。老弯并不老,比玉泉还小一岁,长相迥异,五大三粗的,像个金刚。此时,他毫无表情,好像在例行公事。

  敬酒很顺利,挨桌依次通过,每人两下,头杯稍多,被敬人一旦告饶,第二杯就是象征性的了。整个场面还算平静。最后一个是大队支书老石,这是个重点。一圈人嘻嘻哈哈乱咋唬:“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喽!”“甭饶了他!”……

  玉泉恭恭敬敬倒了大半杯,足有二两。黑嫂双手捧到老石面前,这一阵敬酒,她有点累,加上拿捏,腊月天,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却愈像那淋水牡丹,显得面容洒脱,别有风韵。

  可是,端了好一阵,老石不按,两只眼在黑嫂脸上瞟来瞟去,提出要和新娘子碰杯。黑嫂嘴一撇,放下杯子,扭头要走,老石一把捉住了她一只手。看热闹的一阵窃窃私语。玉泉忙向支书求情,声称都免了。老石不肯,一定要新娘子陪酒。玉泉红着脸再不敢吱声。

  这当儿,恼坏了后边抱酒坛的老弯。只听他冲黑嫂大吼一声:“是泡猴尿也药不死人!你就和他碰,看能咋的?”

  这一声喝,黑嫂真的来了劲,猛然甩开老石的手,说道:“碰就碰!”周围的人“哗”的一声全鼓起掌来。有那好事的又拿来一个大杯,黑嫂从玉泉手里夺过酒壶,“咕嘟咕嘟”都倒满,每个杯里足有三两。黑嫂端起一个,“当”地碰在另一个杯上,一扬眉毛,挑衅道:“来呀!”

  老石慌了。他想不到新娘子敢和他碰酒。他自知已喝得够多了,再喝这些,非醉倒不可。他害怕了,脸涨得紫红,缩着手不敢摸杯子。周围的人一齐起哄:

  “支书装孬啦!”

  “不喝倒他帽子里!”

  “……”

  老弯“咚”地放下酒坛,跨出一步,真的伸手摘下老石的棉帽,一手端起那杯酒,拿着架势要往里倒,一边通牒:“你喝不喝?”

  “哎——别——喝,我喝!”老石再也不敢怠慢。他知道老弯傻傻乎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忙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两眼顿时发直。黑嫂刷地把酒泼了,鼻子里哼了一声,扔下杯子挤走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老石像一堆过了劲的发面,瘫到了桌子底下。

  贺喜的人们陆续走散了。

  洞房花烛夜,静谧而神秘。刚才的不快,并没有冲淡新婚的喜悦。在朦胧的灯光下,黑嫂面色红嫩嫩的,一颗春心跳荡不止。她在悄悄地盼望着那个想像过多少次,而仍然模糊不清的时刻到来。

  突然,门“砰”的一声开了。黑嫂羞涩而紧张地抬起头来,却见玉泉满脸怒气。她正在诧异,玉泉已冲她斥责起来:“你呀!闯了祸啦。”

  “啊——”黑嫂一惊,急得站了起来。

  “你偏要和支书碰杯,让他出了这么大洋相,我的党员也别想批下来啦!”玉泉懊恼地抱怨。前不久,他才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原来是这样!黑嫂一下子气得变了色,旋即又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她再也想不到,这个外表漂亮的人,心里竟是这么脏!她抬起泪眼,冲玉泉委屈地叫道:“出洋相是他自找!他戏弄我,你就不生气?”说罢,又哭,呜呜咽咽。她悔恨自己瞎了眼,上了当,这个鬼男人!整整一夜,任凭玉泉再怎么认错,黑嫂也没有离开桌子。

  三

  第二天,全村都传开了:小两口头一夜就闹翻啦!两人连衣服也没有脱。嘻!稀罕。

  后来,经过婆婆和黑嫂娘家人劝说,两人总算没有离婚,好歹过起了日子。但黑嫂越来越感到,丈夫并不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总想着攀高枝儿,当个官什么的。可事与愿违,连个党员也没批下来,玉泉为此后悔不已。

  第二年,*****开始了。玉泉揭竿而起,造起反来。第三年夏季,在一次武斗中,他受了重伤,抬回家治了三个月,拉了一腚账,也没把命保住。

  本来就有眼疾的婆婆,连急加哭,一夜瞎了双眼!.黑嫂倒像早料到有这一天似的,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静。送葬那天,村里人注意到,黑嫂快要分娩。她眼泡儿浮肿,只是吃力地搀着婆婆,自己一声也没有哭。

  一些妇道人叹道:“这小媳妇也太水性了!再不合,终归是你男人!”

  有人断言:“生罢孩子给人家,撑不了三个月,她就得改嫁。”

  有人摇摇头:“哪能?再怎么说,她也得等婆婆淡忘一点,才好说走,起码要一年以后。”

  众人一起哄,这两人打起赌来。头一个红着脸宣告:“愿输一个十斤的猪头!”后一个太穷,想了想,撅起腚说:“愿输三鞋底。”大伙不依,他马上做出慷慨的样子,指指脑袋发狠说:“好!输三个耳光,揍这儿!”协议才算达成。

  其实,这舆论是一致的:黑嫂改嫁,只是个早晚问题。瞎眼婆婆是个明显的累赘。夫妻感情不和,如今男人死了,她还守谁?要知道,新社会并不提倡“烈女不嫁二夫”。黑嫂才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少妇怎么守得住呢?笑话!

  没几天,她生了个女孩。这一次,黑嫂倒哭了,是哭自己命中无子,孩子失去父亲,还是想到改嫁,骨肉难舍呢?说不清。反正她哭了几天。

  三个月过去了,小女孩吃得白胖,黑嫂并没有改嫁。

  第一个打赌的不幸输了。可是一个十斤的猪头得多少钱?能买四十斤地瓜干,足够一家人吃八天。不行!得打点折扣。可巧,他家一只瘦狗,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主人剥了七斤三两内,煮熟后全卖了,只留下一个二斤一两的狗头,把这件事敷衍了过去。

  一年又过去了,黑嫂仍然没有改嫁。那小女孩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并起名燕燕,人约是助春的意思。第二个打赌的人又输了。

  村里人惊奇,黑嫂没有改嫁,而且在沉默了一阵子以后,又恢复了好说好笑的脾气。特别守着婆婆和燕燕,她简直成了小姑娘,常常装猫变狗,生着法儿让她们高兴。

  婆婆是个很温顺的老人,以往小两口斗嘴,她总是向着媳妇。现在,暮年丧子,心头的伤痛可想而知。她为自己的余年担忧,舍不得让媳妇离开自己,却又从良心上不愿让她苦守一生。

  这天,黑嫂逗着燕燕,一边给婆婆洗脚,一边哼着歌儿。忽然,她见婆婆流下泪来,忙问:“娘,你老人家又哭啥哩?”

  婆婆越发止不住大哭起来,好一阵,才抽抽噎噎地说:“孩子,不是……娘往外推你,趁着年轻……走吧。娘在队里……吃五保,别挂念……”话没说完,又哭起来。那双枯竭的老眼,再也容不下一点点心酸泪了。

  黑嫂难过极了,一头扑到婆婆怀里,仰起头,一边给婆婆擦泪,一边哽咽着说:“娘,快别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燕燕吓得大哭起来,黑嫂赶忙抱起她来,祖孙三个搂在一起,哭成一团。

  好久,婆婆抚摩着黑嫂的头,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劝说道:“别憨了,孩子。你改嫁走了……常来看我,不是……照样疼我吗?”

  “不!”黑嫂固执地回道,“娘,你两只眼都不顶用,离不开人呀!”她顿了顿又说,“这辈子,你就当闺女看我吧,除非招女婿,我再不嫁人!”

  婆婆感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燕燕吮着奶汁,已经安详地睡熟了。

  四

  婆婆为媳妇着想,是真心实意,媳妇为婆婆着想,也没有半点儿掺假,她向婆婆说的,全是真心话。

  自然的,她也想到过改嫁。如果改嫁一走,为丈夫看病欠下的债务,婆婆的拖累,家境的困窘,光棍无赖们的纠缠,难熬的长夜,这一切都会随之消失。然而,她终于没有走。

  那一次,黑嫂回娘家,婶子大娘们都去看她,围着叹息,流泪。母亲心里更酸,抹着泪说:“妮儿,你的命……苦啊!往后的日子长哪,咋过?你爹你哥都说过,新社会,你要走,不拦你。实在不行,燕燕……我替你……”

  “我哪儿也不去!”黑嫂打断母亲的话,把燕燕搂得紧紧的,仿佛怕谁夺去,直着眼冷冰冰地说,“命,命,我倒要看看,这命是方的还是圆的!”

  从此,母亲再不敢劝地,心想,这孩子自小任性,一条路走到黑,也只好由她了。

  黑嫂要坐堂招夫,这信儿慢慢传出去了。

  村里小伙子们机会均等,于是展开了竞争。他们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慕和殷勤。甚至有个调皮的小伙子,守着黑嫂公开声明:“奶奶的,只要找到老婆,天天给她揩屁股都干!”引得众人捧腹大笑。黑嫂弯下腰,“咯咯咯咯!……”差点笑岔了气。

  事后,她却鄙屑地想:揩屁股,当二小,这是称心的男人吗?吓!我才受不得这份香火。她看够了玉泉那张献媚胆怯的小白险,总按照相反的标准设计未来的丈夫。男人嘛,她想像着,应当是强壮有力的,能够保护自己的女人,应当本分正直,没有非分的要求,应当顶天立地,不要弯着腰生活,应当……

  也许这要求太高了,在所有“钢枪排”的队列里,黑嫂似乎没有看中一个,或者说,还没有一个人打动过她的心。慌什么呢?她这样告诫自己。也许是因为有了第一次教训。

  在日常接触中,她和每一个小伙子都保持相等的距离,都是亲亲热热,说说笑笑。胆子大的,也可以讨点小便宜。黑嫂都可以佯装不知,把这些看做无意间的举动。有时在僻静处被谁拦住逃脱不了时,她会装出神秘的样子,悄声说:“这儿不行!晚上在村前河边上等我。”小伙子欣喜若狂,立刻松了手。不用说,他上了当,白等。一夜风霜苦,天明像根腌黄瓜。黑嫂老远看见了,又咯咯地笑弯了腰。以后再有这样的许诺,小伙子还去等。他宁可信其真,不愿信其假,女人的事难说!说不定她真来了呢?

  黑嫂从不赴约,也不揭发。她明白,如果把这些事张扬出去,人们会把假的当成真的传。这对一个年轻寡妇来说,等于自找难堪!更何况,黑嫂常常怀着怜悯的心情原谅他们:毕竟,当婚不婚的男子汉,比一个寡妇的日子,要难过得多!

  她是那么容易亲近,却又这么难以搞到手,像天仙一样迷人,像狐狸一样狡黠。有一次,光棍汉们聚在一起议论黑嫂,不知谁先感叹了一句:“唉!黑嫂像个狐仙。”这家伙大概看过《聊斋》。这话立刻得到所有光棍汉的赞赏:“狐仙?对!就是个狐仙。”

  “狐仙”,你究竟迷上谁了呢?

  村里人渐渐发现,黑嫂和她的左邻关系密切起来。

  五

  左邻是大队支书老石家。

  老石约有四十岁,老婆得了一种严重的妇女病,长期卧床,三个孩子的吃穿和整个家务,常常使他发愁。忙了一天工作,回到家,到处乱七八糟,收拾好再做饭,还要伺候女人、孩子,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几个孩子常让他吆喝得胆战心惊。男人就是男人,怎么做得了女人的事呢?

  晚上躺在床上,一伸腿,碰到的简直是一堆骨头。女人病成这样,别说夫妻生活,连看一眼都觉不舒服。

  老石有时烦躁地想,她还不如死了好,再娶个老婆,也不能这么里外受累呀!可是转念又想:人还活着,怎么能盼她死呢?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支配下,脸色也是时阴时晴。女人见了,自知成了拖累,心里很不好受,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

  这天,老石熬好药送到枕边,她没有接,抓住丈夫的手,吐出一片衷情话:“他爹,我这病没指望了,别再糟蹋药啦。我没有……别的要求,我死了以后,你续弦时,千万……拣个好心眼的,别亏待了……三个孩子,没娘……可怜。”说罢,哭得泪人一样。

  老石勾动夫妻旧情,也觉伤感,于是安慰地说:“别瞎想了,病还得看,到哪步说哪步吧。”说着,也掉下泪来。

  就在这样灰暗凄冷的家庭气氛中,年轻寡妇黑嫂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以前,出于一种真诚的同情心,黑嫂也常常给老石家的几个孩子缝衣做鞋,但那毕竟是有限制的,而且绝少到他家串门。她还记得结婚敬酒时,老石那双不可捉摸的眼睛。

  自从那天老光棍金麻追到家里,调戏了她以后,黑嫂难过了一夜,家里没个男人,谁愿欺负就欺负,处在一群色狼般光棍汉子的包围中,即使你怎样逆来顺受,巧于周旋,也难免有一天要出事。

  那晚,她思前想后,天明好像有了主意。从此,一天不知往老石家跑多少趟,拆洗缝补,做饭扫地,一个家庭主妇所能够承担的一切,她都承担起来了。孩子们高高兴兴,好像有了依偎。老石解除了后顾之忧,常怀着感激的心情,盯着这个年轻的寡妇看。躺在床上的那个病女人也得到精心伺候,虽然有时不免泛出醋意,却又责备自己:大人孩子有人料理,你还想什么呢?

  日子不长,外界沸沸扬扬传开了:“狐仙做上候补太太了!”“嘻!大了十几岁。”“哎——薹下韭儿,莲花藕儿,卖的就是个嫩劲嘛!”“嗤——”“哈哈!……”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光棍汉都在家受到了训诫:“死了心吧!单等老石女人一死,那小媳妇就是书记太太了。”

  “当心!再找狐仙麻烦,有人收拾你们喽。”

  小伙子们果然目瞪口呆,大队支书是好惹的吗?

  村子里各种各样的议论,大都带着轻蔑的语气。有的妇道人家,则专门注意黑嫂的肚子是否发生了变化。

  这些闲言冷目,黑嫂都听到了,看到了,使她气愤战栗。但她没有分辩。

  她分辩什么呢?她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效果吗?尽管她从来没有打算嫁给老石。

  那些垂涎三尺的光棍汉,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她胡闹了。此外,上级每次发下救济粮款,黑嫂家总是头一份,生活大体有了保障。

  当然,寻求这样一种保护,是要付出代价的。好在对付一只蟑螂,比对付一群黄蜂要容易些。这一点,她早就盘算过了。

  那天阴雨,老石家的孩子吃过午饭都上学去了。黑嫂帮着洗刷好锅碗,正坐在灶前歇气,一边敞着怀让燕燕吃奶。寻常,她来老石家,总把孩子带在身边,也许是出于某种需要。

  这时,她一边拍着燕燕吃奶,一边望着门外的细雨出神,面色忧郁。没有人的时候,黑嫂常常是这副神态。忽然,老石闯进门来了,样子有点紧张,似乎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黑嫂下意识地掩了掩怀,老石不自然地瞅着她,从腰眼摸出二十元钱,冲黑嫂一笑说:“救济款又下来啦,这是分给你家的。”说着,一步步向她逼近,伸手抓住黑嫂那只接钱的手。黑嫂窘得面色通红,口里应着:“让你费心。”一边暗暗在燕燕屁股上拧了一把,燕燕疼得大哭起来:“哇哇!……”

  尖厉的哭声惊动了堂屋里那个病女人,问话高声传来:“燕燕哭啥哩?”

  老石一惊,手松开了,脸色讪讪的,掺着一丝悲哀。黑嫂乘机站起来,抱着燕燕往外走,出了门,又向老石回眸一笑,甜甜的。她转身到了院里,冲堂屋里女人朗声回道:“燕燕闹睡呢!我送她回家。”说罢,快步出了老石家的门。老石怔怔地望着黑嫂秀美的身影,若有所失,又似乎看到一种遥远的希望。

  黑嫂回到家,婆婆欢喜地从她手里接过钱,一边用破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抖着手藏在席下,一边感激地念叨:“亏着支书是个菩萨,咱家啥时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

  黑嫂坐在床沿上,像吞了只蜘蛛,说不出是啥味儿。她贴着燕燕的小脸蛋儿,泪水涔涔地流满了腮。

  六

  时光一年年地往前推。庄稼人老觉得天长了,月大了,一年变成了四百天。

  村上光棍汉的队伍在扩大。他们看到支书老石的女人终究没有死,而且在渐渐好转,又不约而同对黑嫂想入非非起来。

  但是,有老石的“光圈”罩着,表面谁也不敢放肆。每逢晚上,更深人静的时候,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在黑嫂的院墙四周,总有人在转圈子,或者爬到墙上向里窥探,有时还不止一个。尽管一无所获,但却似乎成了习惯,就像城里人晚上散步、看电影一样,是一种精神享受。村里没有书看,没有电影,没有戏曲。不干这些无聊的事情,也实在无事可做。

  光棍汉们全都这样没有价值吗?未必。凡事总有个例外,黑嫂的右邻老弯就从来不干这类勾当。

  这个表面看来傻里傻气的光棍汉,有他自己衡量是非的标准。他最瞧不起那些没有骨气的人。那年黑嫂结婚时,敢让老石出丑,就很受他赞赏。这几年,他见黑嫂在老石家低三下四,讨吃救济,又从心里鄙视她,以至于达到仇恨的地步。和黑嫂走碰面,他像老财主一样昂着头,看都不屑于看一眼。“贱货!”“贱女人!”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话,想啥时骂就啥时骂。

  在他看来,庄稼人是生产粮食的,生产粮食的人吃救济粮,丢人!丢庄稼人的脸。由此推及,一叨救济他都拒之门外。寻常给他东西,要比从他家拿走东西费劲得多。

  他只有一条三斤多重的破棉被,春夏秋三季闲着,冬天就显得太薄了。腊月天,冰雪铺地,夜里怎么睡呢?有办法。临睡前,老弯先脱得一丝不挂,蹲在床沿上干冻,一边“翕呵翕呵”地使劲抽旱烟。直到浑身青紫打颤,然后扔掉烟袋,往被窝里一缩。据说,这时薄被盖在身上,抵得上一条火龙毯!老弯把这叫做“干烘被窝”,既省柴禾,又暖和,倒也经济实惠。

  那么,吃的问题又咋解决?他一天需要三斤粮才能吃饱,光靠队里分配的那一丁点,岂不要饿坏肚皮?莫要慌。

  黄河故道就从村南过,里面有的是荒地。他开了大约三亩,自己种起来。其实在他之前,也有人拾荒,但谁也不敢多开,因为荒着没事,种上有罪,所以庄稼人也学刁了,搞起麻雀战来。这里开三厘,种几棵南瓜;那里刨半分,点几棵玉米。像老弯这样连片三亩,**放炮地种庄稼,没谁敢。别人劝他,老弯拍脑袋:“咋?能把头给我拧去?欵——咦!”

  信不信由你,祸事照样来。大队支书老石给老弯的三亩地琢磨了一个名目:“封建割据”!显然,这玩意儿比资本主义倾向更可恶,杀鸡骇猴实属必要。

  那天,老弯被叫到公社,和一些“不法地主”、“赌博鬼”、“巫婆”、“神汉”之类乱七糟的人物,一齐弄到一辆大卡车上,游遍了全县。这一天,汽车上游乡的所有人都灰溜溜的,独有老弯器宇轩昂,高高地站在车上,像个凯旋的将军。他自认为这不算丢人。种几亩荒地,弄碗饭吃,没有罪过!临上公社前,老弯特意剃了个光头,以示“光明正大”。看嘛——不管游到哪里,老百姓都是指指戳戳,嘻嘻哈哈,尤其看到老弯那副钢筋铁骨一般的身躯,电灯泡一样的脑袋,以及时而一本正经、时而咧嘴傻笑的憨态,更是笑得不可收拾。这哪里是什么游乡丢人?简直是前世阴德。老弯长了这么大,方圆没出过三十里,更没有坐过汽车。今日免费周游列国,算是开了眼界啦!

  挨黑回到公社,别的“牛鬼蛇神”一听放行,赶紧抱头鼠窜,光头老弯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高声发问:“明儿还游不游?”

  管事的看他不识相,训斥道:“咋唬什么!还没游够咋的?快滚!”

  老弯摸着头傻笑起来:“呵呵……”说实在的,他确是游兴未尽。

  他乘着余兴往家赶,进了院,才想起已经饿了一天,还得自己做饭,顿时烦恼起来。可是走进厨屋,一掀锅盖,热腾腾的,上面馏着葱花窝头,下面是白菜咸汤,锅台上放着一小碟辣椒糊,正对味!

  咦——怪!这是谁做的饭?自从父母早亡,多年来,老弯没吃过一顿现成饭,今天这是……可是饥肠辘辘,他来不及细想,连吃带喝,一气下肚十二个窝头,直到连放三个响屁,才算罢休。

  老弯吃饱喝足,进堂屋睡觉,刚点上灯,又见床头上放着几件洗补好的衣服。看到这些,他忽然感到一种女人的柔情在向他袭来,不知怎么想念起母亲来,一下涌出了泪,可是环顾四壁,形单影孤,母亲分明已死去多年。莫非真有鬼魂,是她老人家可怜孩儿受罪,在暗中帮忙吗?

  “娘啊!……”老弯凄惨地叫了一声,扑到床上大哭起来,“呜呜!……”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

  七

  第二天凌晨,老弯就起来了。他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又跑到那三亩地上去了,而且干得更加卖力。

  后来,老石看他不改,汇报公社,又让他游了几次乡。末了一次,他真的火了,一定叫老石把他绑上,一个人跑到县公安局,要求蹲监。他愤愤地想,累死累活种庄稼,倒这么折腾,还不如去吃八大两,反而轻闲!

  到了公安局,接待人员不知他犯了什么案子。一问,老弯如实相告,并说了一些“干不干一个样”!“蚂蚁不闲一会儿,倒饿得黑瘦;蛹虫不动一动,反吃得白胖”之类的昏话,没头没脑。

  接待员看他恁大一条汉子,只剩一身骨架,猜想大约是饿昏了,有点同情,于是拉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请大队妥善处理。”并告诉老弯:“你回去吧!这儿不收你。”

  老弯一听这话,来了劲头,一挺膀子,三股麻绳被他“嘣”地挣断了,拿起纸条子就走。回到家朝老石一扬说:“怎么的?公安局都不要俺,你尽拿我开什么心?把田里活都耽误啦。欵——咦!”他好像得了尚方宝剑。

  公社、大队拿他没办法,只好在社员会上宣布:“老弯是个傻瓜!大家不要跟他学。”云云。如此而已,再也没有良策。

  其实,那年月,除了老弯这号傻傻乎乎而又无牵无挂的光棍汉,有老有小的人家,谁敢这么干?

  老弯乐得无人过问,“傻瓜”的名号虽说不雅,他也不去计较了,从此,专心摆弄那三亩地。

  现在,他只有一桩心事了:以往每次游乡回来,不仅有热汤热饭等着,家里东西还被人拾掇得靠墙着壁,看哪儿,哪儿顺心。迹象表明,肯定是个女人干的。这女人是谁呢?老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心里感激她。

  秋后一算,老弯的三亩地收了一千八百斤好粮食。晒干扬净,他按照一天三斤口粮的标准,外加种子等杂用,背回家一千三百斤,其余五百斤声称上交集体,堆放场间,他就不问了。以后产量年年上升,他也随着多留多交,日子不算富裕,倒也没有饿着。

  他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向人们宣告:只要让甩开膀子干,庄稼人并不需要靠救济和施舍过日子。就是捆起手脚,也不能向人乞讨。穷就是穷了,把肉饿光了,还有骨头!怎么的?他就认这个死理。

  这也正是他瞧不起黑嫂的原因。

  他瞧不起黑嫂,也瞧不起那些拼命追求黑嫂以至爬墙头的家伙,并以捉弄他们为快事。

  每晚二更以后,老弯要进行一次小解。凭经验,他知道邻居黑嫂的院墙周围肯定有人,于是,解完手,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弯腰拾起一块半头砖,隔墙扔过去。“咚”的一声落地,随即会惊起一串脚步声。不消说,那四散奔逃的,都是“钢枪排”的战友们。听着由他一手制造的奇妙音响,老弯独自在黑暗中开心地笑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精冲生活,大约也是他唯一不够光明正大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他病倒了,很厉害。正是人们常说的,寻常不得病,得病就不轻。

  一个光棍汉,吃睡无常,冷热不均的,身子亏虚得很。一连两天,他昏迷不醒,第三天开始好转,傍晚清醒了一些。这时,他觉得口干舌焦,刚一咂嘴,立刻有一股清凉的水流进嘴里。咽一口,有人喂一口,老弯眯着眼,真舒服呀!喝足了,他懒懒地躺在床上,猛然想到,这是谁喂我水呢?

  老弯努力睁开眼,床前、屋子里都没有人,却听得自己厨屋里有碗勺相碰的声音。他好生奇怪,忙翻过身从门口望去,果然看到有个女人的影子在忙碌。这会儿,他记起以往游乡时有人给自己做饭的事来,断定都是这个女人干的,不由心里掀起一阵热浪。

  大病初醒,老弯的眼有些蒙眬。愈是这样,他愈觉眼前这女人形影缥缈,恍如仙女。在一种梦幻级的意境中,他再也捺不住狂热的冲动,悄悄下了床,赤着脚,慢慢向那女人扑去。到了跟前,他猛地张开两臂,一下子将她抱住,口里叫道:“好心人,我可找到你啦!”这一刹那间,老弯觉得周身的感官都是这么舒畅:女人——这就是女人。啊哈!

  那女人猛一惊,差点打泼了手中的汤碗,急忙放下,才回过头来。

  “——哦!黑嫂,贱……”

  老弯像摸到一条长虫,又立刻松开了手,大张着嘴愣住了。

  黑嫂转回身,两眼紧盯住他,嘲弄道:“贱货!贱女人!怎么不骂啊?”

  ……

  老弯嗫嚅了一下,没有词了。好一阵,才紧张地问道:“你、你来干啥哩?”

  “我吗?”黑嫂冷笑道,“天生的贱货,人家越欺负我,我越爱管人家的闲事!”

  “谁,谁欺负你?”

  “你!”

  “我……”

  “就是你!”

  黑嫂伤心的闸门一下打开了,把这些年的黄连水全倒出来,末了抽泣着说:“这些年,老鼠蛤蟆的气都受了,我为的谁?还不是为的瞎眼婆婆,为的燕燕!人家欺负俺,你也瞧不起我,你知道俺娘儿仨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亏你还是……本家!”黑嫂越说越伤心,掩住面泣不成声了。

  这一番哭诉,使老弯如梦方醒。其间苦衷,憨直的老弯哪会想得到呢?他瞠目结舌,被黑嫂哭得手足无措,哭得羞愧万分,一种豪气渐渐充塞了胸膛:“是咧!这女人难,我应当保护她,不让人欺负。他妈的!”

  老弯咕噜了一句,不知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定睛看时,黑嫂已经走了。

  八

  黑嫂爱上老弯,大约就从他不吃救济开始。也许是一种骨子里的原因,村上那些痴情的光棍汉,没有谁赢得她的欢心,倒是这个视她为仇敌的大汉,使黑嫂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他越是骂她“贱货”,她越是喜欢他,喜他憨直,本分,有骨头,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她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多年寻求的丈夫,就是老弯这种人——不!就是……老弯。当她第一次这样确认时,她脸红了。

  寡妇的爱情常常是不顾一切的。老弯每次被弄去游乡,她都要在家里哭一场,白天在他家缝洗拾掇,傍黑做好饭才离去。好在她是老弯的本家嫂嫂,外人虽有猜测,却也无可厚非。

  她用一种母性的温情,悄悄地慰藉着老弯被伤害的心。黑嫂明白,她暂时还不能和他结婚。这不仅是因为他还在仇视她,最主要的是,一旦结了婚,老弯就失去了光棍汉子加傻瓜的特殊身份,那三亩地再难种下去,自己也会失去老石的“恩惠”。那时,如果光靠在队里干活,老弯怎么也吃不饱肚子,更不能养活她娘儿仨。唉!自己一颗滚烫的心,到底还要埋藏多久呢?

  没想到,老弯这次病中,她被发现了,理解了。两颗心挨到了一起。

  秋天到了。黑嫂赶做了一双大鞋,趁傍黑送去,命令似的一擩:“试试!”

  老弯顺从地接过来,朝脚上一蹬,正好,站起来走了一圈,冲黑嫂咧着嘴笑了:“嘿嘿,嫂子,你,你的手还怪巧哩!”

  “傻样!”黑嫂娇嗔了一句,又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转身跑了。

  冬天到了。黑嫂把自己结婚时的一条棉被拆开,抽出棉絮,覆在老弯的薄被里。老弯盖在身上,暖到心窝窝里,咧着嘴又哭了。那晚,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和黑嫂做了夫妻。

  迟到的春天终究来了。村里几经周折,实行了责任制。

  黑嫂家的责任田和老弯的挨着。那天,黑嫂笑嘻嘻地说:“老弯兄弟,往后还要请你多帮忙哪。”

  “中。”老弯慨然允诺。耕翻犁耙,摇耧撒种,老弯像做自己的一样,黑嫂只给他做个帮手。

  打这以后,黑嫂的院墙周围,清静了许多。大约是没了闲人。而且一到晚上,光头老弯就守候在那里,只要发现有人走进胡同,他立刻暴喝一声:“谁?”活像钟馗捉鬼,谁还敢去!

  老弯对黑嫂一往情深,终于不可开交。

  九

  这天午后,庄稼人都在歇晌。三伏盛夏,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黑螋闲不住,嘱咐十二岁的燕燕收拾好碗筷再去上学,自己背上权子去地里割草。

  她一头钻进玉米地,不一会儿就割了满满一权,热得浑身透湿,手脸都是泥浆。

  黑嫂在河边放下权子,河水清得见底,两岸的树木映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在河边洗罢手脸,衣服贴在身上,仍觉周身黏湿。她看着一河清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索性下去洗个澡。

  这条小河绕着村子,有几个弯拐,全是沙底,一年四季不断水。每逢夏季的傍晚,黑嫂总爱邀约一群姑娘媳妇,来这里洗澡嬉耍,你挠我一下,我泼你一下,扑扑腾腾,乱打水仗,就像一群水鸭子,这是她们最快活的时刻。黑嫂大多是及早上岸,瞭着哨儿,防止在河湾那边洗澡的男子汉闯到这儿来。

  现在,她却顾不上邀伴,也等不到傍晚了。黑嫂站起身四下瞧了瞧,连个人影也不见,只有河堤上的树林里,发出震耳的蝉鸣。她一边继续四处张望,一边迅速脱去上衣和长裤,放在岸边一棵树下,穿着裤头“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好爽快!黑嫂撩着河水擦洗身子,尽情欣赏着自己的形体。三十三岁的人了,身材仍很健美,肤肌还是那样光润,富有弹性。她忽然被自己的形态打动了,停住手,让水面静下来,俯身照看着脸蛋儿,居然还像没出嫁时那样清秀。黑嫂调皮起来,又有点害羞,伸出一个指头,向水中一挠,“不害臊!”那脸蛋儿立刻破碎。她欢快地摇摇身子,又重新钻进水里。

  好一阵,黑嫂才蓦地想起,不能老洗,万一来了人,像个啥样子!她急忙往岸上爬,光着水淋淋的上身,可是一抬头,“哎呀!”衣裤不见啦!她猝然手忙脚乱,又反身跳进河里,心里怦怦直跳:天爷,这可咋好?一定是遇上了流氓!

  她藏身水中,只露出一个头,慢慢向岸上的树林里搜索,一个人也没有!仍旧只有蝉叫。黑嫂害怕了,直想哭,这可怎么回家呢!突然,在一蓬灌木层后面,她瞅见半个脑袋,贼亮。那上面的两只眼正贪婪地向她张望。——光头老弯!黑嫂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忙叫道:“憨老弯,你胡闹什么?不要脸!”

  原来,老弯除了责任田,还包管这河堤上的树木。他会编筐打囤,在树上修个枝条,编编就能卖钱。近来,他开始积攒东西,准备秋后和黑嫂结婚用。他们已在暗中定了婚事。今儿午后,他正在堤上转悠,无意间发现黑嫂在河里洗澡,一下子动了心。三十几岁的光棍汉,见过什么呢?

  他忽然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蹑手蹑脚来到黑嫂放衣服的树下,趁她不注意,抱起衣服就走。老弯隐身树层后,偷看黑嫂洗澡,一切都感到新奇,直觉得她就像九天仙女下瑶池一样。真美!老弯的每一根血管都在膨胀,一种强烈的欲望,使他觉得天地之间,除了黑嫂,一切都不存在了。

  正在这时,黑嫂发现了他。老弯听她呼叫,只好把头往外伸出一点,咧着嘴说:“你上来,你上来才给你衣服。”

  黑嫂头蒙一下慌了,他让我上去,上去干什么?——坏蛋!她赶紧又把身子往下浸了浸,大声叫道:“老弯!你给不给衣服?不给,我要骂啦!”

  “不!你上来才给。”老弯紧紧抱着衣服,仍在那里仰头探恼。

  黑嫂发愁了。她知道老弯有个傻劲,看样子,不上去,他是不会给衣服了。可是上去了……大天白日,羞死人啦!黑嫂缩在水里,心里一阵阵狂跳,拿不定主意。忽然,她意识到,不能再这么僵下去了,待会儿上工的人来了就糟啦!唉,反正迟早是他的人,上去就上去,大不了是那么回事!一边在心里骂道:“憨老弯,馋猫!”

  黑嫂打定主意,羞红了脸,四下瞧瞧,“呼啦”一声上了岸,两手掩着胸,直朝老弯奔来。眼看来到跟前,老弯却突然慌了手脚,脸涨得像块猪肝,惊恐地叫了声:“啊——呃!”丢下衣服,拔腿就跑。他吓坏了。

  黑嫂让他气乐了,冲着那副狼狈相,“咯咯咯咯!……”笑起来,一边急忙穿衣服,一边追着他脊背喊起来:“老弯兄弟——给我捎上草!”可是,眨眼间,他已经没影了。

  “傻瓜!”黑嫂又骂起来。只好背上草,怏怏地回了村。

  这年秋后,黑嫂终于和老弯结了婚。和他们一同结婚的,还有铃当等七个光棍汉。党支部书记老石在集体婚礼上,作了真诚的祝贺。看得出,他面有愧色。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石请村上拉脚的孙三老汉帮着,套上大青驴,把那个病女人送往县医院去了。

  据说,临上路时,黑嫂给那病女人掖掖被子,嘱咐老石说:“你尽管放心给嫂子看病,家里事我来照应。”老弯一本正经地拍着老石的肩膀:“别躁!缺啥捎个信来,我给你操办。”俨然是个忠厚长者。据说老石两口子都感动哭了。真是活灵活现!

  谁知道呢?世上事原本就难说。

  《雨花》1981年9期

  《小说选刊》1981年11期转载

  《作品与争鸣》1982年2期转载

  《新华文摘》1982年1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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